齊宣慶三年、西夏大慶四年。
九月初十。
西夏集結正軍十四萬,負贍七萬人,號稱大軍三十萬南出白干山。
早在六月間,西夏便和西軍有過一次衝突。
保安州節帥佟威、麟府路節帥折可求對西夏軍可能的報復早有防備,卻依然沒想到對方竟擺出了搏命架式。
整個西夏,才不過二十餘萬披甲之士,除了各府、關隘必不可少的守備力量,這次南侵幾乎抽調了所有能調動的機動力量。
自打一百多年前,西夏從周國手中搶了河曲地,後者失去了河曲馬的來源,西軍自此機動能力遠不如西夏,導致整個西北的防禦以軍寨堡壘為主。
十一日,西夏軍前鋒一日破土門、平戎二寨,翌日轉進八十里,夜破順寧寨。
僅僅南侵兩日,便距離西軍北部防線重鎮保安州不足百里。
雖西夏軍聲勢嚇人,但佟威、折可求兩名處於第一線的邊塞老將並未慌張。
兩地交戰已二百餘年,雖不清楚西夏此次為何突然傾全國之力、賭上國運打這一仗,但西軍各部集結起來也有十餘萬人。
慶州、麟府同保安州呈品字型、互為犄角,最靠北的保安州為犄角之尖,只要保安州不破,慶州和麟府便安全。
十三日,折可求率一萬折家軍同慶州都統何定邊七千馬步軍在慶州南七里三川塬匯合後下寨,牽制西夏軍,不使後者全力攻城的同時,等待其餘各路西軍向附近集合。
十四日,西夏大軍兵臨保安州城下,不顧休整,當日便開始攻城。
西夏軍如此迫切,頗令折可求意外。
十四日午後,折可求折彥文父子、何定邊三人駐馬於三川塬上,遠眺保安州城攻防。
鬚髮皆白的折可求單睜一眼,手持一支可伸縮的長筒往保安州看了一番,不由道:「這西夏軍瘋了不成?如此不計死傷硬攻,他們有多少人命可填?」
說罷,卻沒等到何定邊發表意見,折可求轉頭看去,卻見何都統正饒有興致的打量著自己手中的千里鏡,不由呵呵一笑遞了過去,「此千里鏡,乃去年我們一家去往淮北時,楚王所贈,何都統試試.」
軍伍之人,沒那麼多假客氣,何定邊接過,仿著折可求的樣子將千里鏡懟到了眼前,卻嚇了一跳,連忙挪開。
只因那遠在七里之外的保安州城在視線中忽然移到了眼前,就連那守城軍士的表情都看得一清二楚。
如此重複了幾遍,何定邊才明白這『千里鏡』的妙用,不由驚嘆道:「哎呀!這可是好玩意兒啊!有了它,戰場細微之處盡入我眼!」
說罷,何定邊收起這千里鏡就要往自己腰間塞,另一邊的折彥文忙道:「嘿!何都統,想要就向楚王討啊!這是我爹的,上頭還有楚王親刻贈言」
何定邊重新將千里鏡拿近一看,果然在銅鑄鏡身上看到一行小字,『宣慶二年夏,晚輩初贈折世伯』。
得了,就算何定邊臉皮厚,也占不了這個小便宜了,只能呵呵一笑雙手奉回折可求。
或許因為提到了楚王,何定邊下意識道:「折帥遣人給楚王送信了麼?」
「嗯。」折可求點點頭,卻又看向了膠著戰場,口吻漸漸凝重起來,「如今朝中精兵陳於河北路,楚王正率半數淮北軍同完顏亮對峙,短時間內應無暇西顧。這一仗,還得咱們西軍來打啊!」
說話間,卻見保安州東、南兩側城牆上的攻勢突然猛烈起來。
雲梯上攀附而上的西夏軍換了一批人,這些人一個個俱是矮壯身形,身披兩層甲卻依舊動作迅敏,攀登極快。
眨眼間,南牆上竟有西夏軍攀上了城頭。
折可求不由眉頭一皺,再次以千里鏡細看後,既意外又似預料之中,「果然!西夏軍此次勞師動眾,果然帶來了橫山步跋子!看來,他們還真不是虛張聲勢來討要李察哥,怕是真的想拿下我保安州!」
西夏有兩大強軍,一曰步跋子,二曰鐵鷂子。
步跋子由世居橫山的党項羌各族精壯組成,這些人經常上山下坡、出入溪澗,故兵士有耐寒暑,忍饑渴,輕足善走,逾高超遠之特點。
再配以雙層步甲,作戰尤為勇猛,悍不畏死。
不過,這種重裝步兵和鐵鷂子一樣,人數都不多。
西夏捨得派他們出戰,必定是存了拿下保安州的野心。
保安州城內的佟琦,迅速感受到了步跋子所帶來的壓力,少傾,城內便燃起了請求援軍上場的狼煙。
「這佟老三,沉不住氣!」
作為西軍中聲望最盛、資歷最老的老將,折可求批評了佟威一句,卻還是對兒子道:「彥文,率三千馬軍於城南騷擾西夏軍側翼,務必使他們不敢放手攻城。」
「遵命!」
折彥文領命,當即率本部離營,從東南方向進入了戰場。
折彥文十四歲時便跟隨父親上陣殺敵,如今大小征戰已經歷十幾場,他非常謹慎的沒有直接殺入戰場內,而是一直遊走在戰線外圍游射,干擾西夏軍攻城後隊。
畢竟,步跋子都來了,鐵鷂子還會遠麼?
果然,不出折彥文所料,大約一刻鐘後,列陣於保安州城正東的西夏中軍步卒方陣忽然裂開了一道口子。
一匹匹神駿良駒馱著一名名高大騎士,自步卒讓出的道路中緩緩朝南側戰場而來。
此軍皆由黨、羌貴族子弟、親信組成,人馬皆配裝飾華麗的重甲,刺斫不入。
且腰間有環扣,以鉤索絞聯於馬上,即便戰死,亦不墜地。
戰馬往往會繼續隨大隊前沖。
折可求年輕時,便親眼目睹過一名西夏鐵鷂子,人頭已齊頸而斷,但整個人依舊坐在馬背上衝鋒,場景相當懾人。
兩地百年征戰,對彼此實力心知肚明,都是明牌。
見對方剛剛交戰就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折可求鬆了一口氣的同時卻又隱隱擔心。
鬆一口氣,是因為明確了鐵鷂子的動向,便不用再擔心他們埋伏於某處發動突襲。
隱隱擔心,則是因為此刻明明未到戰局膠著、決定勝負的關鍵時刻,那西夏軍主帥任得敬也是名老將了,此次怎這般沉不住氣?
下方,三千鐵鷂子已抵達城南戰場,折彥文按照預先和父親商議好的計策,依仗輕騎便利,且戰且退,將鐵鷂子引往西側悲歌川。
三川塬上,折可求眼見鐵鷂子果真被兒子引向了利於本方作戰的戰場,隨即壓下些許不安,下令道:「彥忠,何都統你二人各率本部重騎進悲歌川」
西北各軍,以前因貧弱,自是養不起人馬佩甲的重騎兵。
直到最近幾年,因耕種新麥,連年豐收,再得益於和楚王的良好關係,西軍才得以從淮北購入好鐵,鑄造重甲四千副。
其中,折家裝備的最多,共計一千五百。
何定邊麾下有五百騎。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西夏尚且不知的底牌,折可求才敢硬鋼鐵鷂子。
二子折彥忠、慶州都統何定邊兩人都是首次率領西軍重騎作戰,自是興奮雀躍,當即點齊兵馬衝下了三川塬。
悲歌川西窄東寬,猶如喇叭狀。
申時一刻,折彥忠率千五百重騎,自喇叭口入川。
西軍忽然出現的重騎,讓鐵鷂子統領細母嵬名吃驚不小,隨即朝東邊望了一眼,嗚哩哇啦的說了些什麼,看起來很著急,也像在咒罵。
數里外的三川塬上,折可求手持千里鏡,時刻留意著悲歌川戰場和保安州城下西夏中軍大營的動向。
若西夏中軍來援悲歌川,他的任務便是帶領塬上將士攔截。
此一戰,折可求已下定決心,便是付出巨大傷亡也要打殘鐵鷂子,磨了西夏軍銳氣。
千里鏡移動間,狹窄視線中忽然出現幾隻高飛大鳥。
折可求本來已移走了視線,卻忽覺怪異,下意識拉回了視線。
在西北生活了一輩子,折可求自然知曉當地有哪些常見猛禽,比如禿鷲、金雕等等。
可此刻盤旋在悲歌川上空的幾隻怪鳥,卻是他以前從未見過的.
通過千里鏡細看一番,此鳥頭、腹白色,翅羽灰褐,雖體型遠不如西北原生的金雕大,卻同樣帶有『鉤喙』這種猛禽標誌。
正疑惑間,卻見東側山丘後揚起一片煙塵。
折可求趕緊看了過去,僅僅幾息後,千里鏡內陡然出現一條黑線。
馬是西夏河曲馬,人卻比党項人矮了不少,同樣人馬俱鐵甲,卻是一水黑色,完全沒有西夏鐵鷂子那般的華麗裝飾。
甚至連旗號都沒打。
那一具具沉默重甲騎士,在陽光照射下猶如鐵鑄惡佛!
即便還隔著幾里遠,折可求也能明顯感受到那股撲面而來的肅殺之氣。
以西夏國力,能養三千鐵鷂子,已是極限。
這股重騎,又是從哪裡來的!
短暫迷茫後,折可求的目光再次看向了盤旋於天的怪鳥
海東青!
金人的海東青!
折可求瞬間頭皮一麻,再看向悲歌川內的戰場,雙方已糾纏在了一起,單靠鳴金,絕對撤不出來了。
「西軍為國戍邊,有進無退,隨我殺!」
折可求只猶豫了一息,便回頭暴喝一聲,帶領塬上將士朝東而去。
申時中。
折可求所部本想為悲歌川建立一道屏障,可僅接戰半時辰,陣線便快速動搖。
眼見這支不知從哪殺來的重甲騎兵已進至折可求身前不足百步,親衛隊長、家生子出身的折車兒抽出大刀,猛地對身旁一人喊道:「帶帥爺走!弟兄們頂不住了!」
說罷,一提馬韁便沖向了敵軍。
有他帶頭,當即又有數十名親衛駕馬前出,同樣都是那句話,「帶帥爺走!」
僅僅幾息,折車兒便帶著數十名親衛衝到了鐵浮圖陣前,一刀揮砍下去,砸出一溜火星。
那馬上金將只身形微微一挫,雙手持握狼牙棒兜頭砸下。
折車兒知曉重甲難破,方才那刀使出了十成力,卻不想依然是這樣。
招式已老,折車兒避無可避.
這幾十名護主忠衛,只在雙方交戰的陣線之上,翻出一朵小到不能再小的浪花,隨即被黑色洪流碾壓、淹沒。
申時末。
折可求在剩餘親衛護擁下,退至悲歌川內。
正在全力與西夏鐵鷂子廝殺的折家軍,忽然感受到了來自東側戰場的巨大壓力。
戰線搖搖欲墜。
折可求在川內偶遇折彥文,此刻父子倆俱是血染戰袍。
「爹!你怎在此處!」折彥文見了父親,不由大驚失色,「東邊怎了?」
折可求已年邁,一番廝殺後氣喘吁吁,只簡略道:「金人!金人來了!」
「金人?」
折彥文聞言心驚的同時,卻也覺著荒謬。
金人主力不是被楚王困在關外麼?
再說了,保安州和黃龍府相距千里,中間又隔著漠北草原,他們怎忽然出現在了此處?
折可求卻無暇解釋,急道:「趁悲歌川西口未被西夏軍封閉,帶身邊將士快退!」
折彥文聞言,瘋狂搖頭,大急道:「爹,我不退!你快帶二郎退!」
緊要關頭,折可求顯露慈父本色,一巴掌扇到了折彥文臉上,只道:「休再爭論!我讓你退,你便退!二郎此時在哪兒,為父都不知曉。你帶上將士快退,為我折家軍、為我折家留顆種子!」
「爹!」折彥文泣血喚道。
「快退!你若能逃出生天,便去找楚王!去吧.爹便再為你斷後一回!」
酉時三刻。
折彥文率四百重甲、四百輕騎,不足千餘殘兵從悲歌川西口浴血殺出。
酉時末。
悲歌川內,西軍和西夏將士的屍首交相迭壓,密密麻麻,血腥氣直衝天靈蓋。
戰鬥已近尾聲,西夏鐵鷂子統領細母嵬名正帶領屬下,尋找尚未斷氣的西軍補刀,同時翻出那些戰死的西軍重騎,扒掉對方的人馬甲冑收集以為己用。
走到悲歌川中間時,卻見主帥任得敬帶了數十人正圍在一名身穿將帥甲的老頭身前。
這老漢鬚髮皆白,鬍鬚卻又被鮮血所染,成了深紅色。
此時他耷拉著腦袋,委頓坐於地,背靠一桿『折』字帥旗,口鼻中還在斷斷續續淌著血。
細母嵬名打聽一番方知,此人竟是和大夏作對了數十年的西軍大佬折可求!
據大帥任得敬的身邊人講,方才任帥勸降,這折老兒不但不從,竟連殺十餘人,直砍斷了虎頭刀,又從懷中拿出一根銅管砸碎了一人的腦袋,才被己方軍士連捅數槍,失去了行動能力。
細母嵬名聞言才注意到,折可求被削去了兩指的右手中,還握著一根變形銅管。
雖說這老賊眼看隨時會死去,但對他恨之入骨的細母嵬名還是想親手宰了他,好告慰多年來死在西軍手中的弟兄們。
提刀走近後,細母嵬名發現,眼神已渙散的折可求嘴唇翕合,任得敬半蹲,側耳傾聽。
竟.這折可求竟在哼唱一首西北民謠.
「三十里的黃河,二十里的水,五.五十里的山路,我來看阿妹崖畔上的阿妹從白守到了黑,遠遠的像.個土堆堆」
斷斷續續的歌聲越來越微弱。
任得敬明明看出折可求死亡只在須臾間,卻為了證明他戰勝了折可求,依舊勸道:「折老將軍,如今金夏聯手,你齊國亡國在即,你降了吧,降了至少可保身後哀榮,和你子孫榮華」
多年前.大概有十幾年了吧,齊代周后,齊國使臣便是這樣說的。
那一回,他降了。
但這一回.折可求越來越昏沉的大腦中,卻清晰浮現了淮北人人安居樂業的盛景,以及今年夏收時,麟府路的金色麥浪。
折可求勉力擠出一絲笑容,積聚起最後一絲力氣,一口血痰吐了出去。
這便是他的回答。
只可惜,已油盡燈枯的身體,連將那口痰吐到任得敬臉上的力氣都不夠了。
血痰將將落在任得敬的腳面上。
任得敬見狀,抬手從折可求手中拿走了那根刻有一行字的銅管,隨後背手起身,對細母嵬名道:「殺了吧,將首級割了,咱們南下帶上。」
夜,子時。
自漠北草原吹來的朔風已裹了清晰寒意。
銀盤皎月下,支離破碎的黃土高原,猶如一層又一層的冰凍怒濤。
這片貧瘠的多災之地,厚重且堅韌,溫良卻又不缺澎湃。
西夏負贍收斂了本方將士的遺體後,自不會安葬齊國將士。
子時中,夜深。
有躲在左近山溝中的百姓借著月色摸索進了悲歌川。
用了一個時辰尋找,終於在川內尋見一句背倚『折』字旗,被扒了甲冑的無頭屍身。
壓抑嗚咽隨即響在了悲歌川內。
今日戰死的,不但有被西北各府百姓視作保護神的『折帥爺』,還有無數個生於斯長於斯的西北兒郎。
丑時初。
月光遍灑,悲歌川外的山樑上,響起了一道悲愴嘹亮的女聲小調:「三十里的黃河,二十里的水.阿妹尋郎,郎不見,阿妹尋到了山樑上。山樑上是沙場,胡人又來搶我糧.
血染花兒,紅艷艷,阿妹尋見了心上郎心上郎氣息斷,阿哥阿哥一聲聲喚,阿妹的淚蛋蛋,掉進黃土窩裡面」
宣慶三年九月十五,西北巨變。(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