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5章 互剜毒瘡
五月二十,夜裡亥時。
淮南來遠水寨,上百名周國士卒從剛剛靠岸的三艘貨船上卸下大量暢銷『淮貨』,搬進貨倉。
隨後,又將一捆捆軋壓成長寬高各三尺的棉花,抬進貨船船艙。
去年淮南莊稼染病,補種了一季木綿,秋後棉花採收後,定向販與淮北。
事後結算,即便算上組織此事的官府、軍官『工費』,農人竟比往年風調雨順年景種莊稼所得還要豐厚。
一舉穩定了災後離亂民心。
是以,今年農人耕種木綿的積極性一下便上來了。
淮南水文、光照非常適合木綿生長。
官員、軍將又能從中獲得好處,自然也樂於推廣,開春後,木綿耕種面積已超二十萬畝。
且今年準備充分,條件適合的地區比去年播種早了一個月,是以五月下旬,頭茬棉花已完成採摘。
去年年底,剛剛升任巡河水軍指揮使的原來遠水寨營正張多福,見一包包棉花入艙,笑的見眉不見眼。
這一包包棉花,便是一錠錠白花花的銀子啊!
比起以前擔驚受怕的掙些淮北『過路費』,如今這錢掙的可要舒服上太多了!
裝貨的淮北貨船船頭,兩名文書模樣的商行帳房正帶著幾名夥計,在檢驗新棉質量、乾濕,再行過稱,記錄下數字。
隨船來的漕幫力工暫時無事可做,百無聊賴的聚在岸邊吹牛打屁。
張多福見狀,笑容可掬的迎了上去,熱情道:「諸位漕幫兄弟,裝貨還需一個多時辰,營內小酒館剛滷好一鍋馬肉,大夥不去嘗嘗?對了,花船上剛從瀘州來了一幫姐兒,個個細皮嫩肉,鮮的很」
這張多福是個有生意頭腦的,為了更好服務往來客商,不但在軍營內建了倉儲、酒家、客店,甚至還專門弄了條畫舫,做起了皮肉生意。
軍營內開店,不但是獨家生意,連稅都不用交。
淮北因工貿繁盛,消費自然比淮南高些,特別是『服務行業』,同等質量的姐兒,資費幾乎是淮南的三倍。
因此,在淮北收入相對較低的力工、漕幫嘍囉,最喜趁渡河走貨之際,來淮南充大爺。
他們之中甚至有人用三兩塊淮北產的水果糖,便能換姐兒伺候一夜.和後世二戰中美國大兵在歐洲登陸後,用一塊巧克力換一個荷蘭少女初夜,異曲同工。
生產力的碾壓,不止體現在更先進的武器上。
張多福便是瞄準了這個下沉市場。
不過,往常不用招呼便會急不可耐沖向花船的漕幫嘍囉,這次卻沒有像以往那般,反而小心翼翼回頭看向了三艘貨船中最大的那艘。
張多福正疑惑間,卻見船艙內走出一名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這人明顯是聽見了外頭的對話,一揮手便豪爽道:「去吧,一個時辰內必須回來,莫耽誤走船!」
「嘿嘿,謝老大。」
「哈哈哈,謝羅大檔頭體諒弟兄們。」
此人正是漕幫兩大檔頭之一的羅洪.當年,羅洪和林大力在陳初扶持下創立漕幫,沒少幫淮北做不方便出面黑活。
去年淮北擴軍時,陳初還問過兩人,想不想由暗轉明,加入淮北軍。
只是兩人都在江湖上跑野了,一日思考後,婉拒了楚王的好意,並道:「我倆都是粗坯,受不得大軍嚴明軍紀,萬一犯了錯,既毀了前程,也累王爺名聲。還是幫王爺掌好這漕幫吧」
陳初也不勉強,同意了二人的請求。
羅洪婉拒的說辭,倒是真心話.就譬如眼下,淮北軍有任務外出時,可不許嫖宿,至少,不敢像漕幫這般明目張胆。
如今漕幫門徒幫眾數萬、堂口遍布淮水南北,張多福吃水上漏舶這碗飯,自然也和羅洪有過數面之緣。
只不過,羅洪輕易不會親臨這漏舶第一線,張多福驚訝之餘連忙迎了上去,「喲,羅大檔頭!我說今日一早怎聽聞喜鵲叫聲,原來是大檔頭要來!」
羅洪被這位看起來像商人遠比像軍人更多的周國軍官逗的一樂,徑直道:「張指揮使在我面前就莫演了,我此次前來,自是為護送陳大人過河」
張多福聞言,尷尬一笑,回頭看了一眼遠處亮著燈火的軍帳。
子時末,夜已深。
張多福陪同淮南路經略安撫使陳伯康走出大帳,後者一身青灰長衫、側後只跟著作了士子打扮的田輕候。
初看,頗有些像一對外出遊歷的師徒。
三人踏著夜色往河畔走去,張多福卻面露憂慮.陳大人一屆周國地方大員,時不時便去往齊國淮北,若被人知曉了,又是一樁大麻煩。
為防走漏風聲,陳大人秘密出使淮北一事,張多福連自己的屬下都沒告知。
可那羅洪卻一句戳穿,讓張多福不免有些『事不機密』的憂慮。
對張多福來說,眼下的陳伯康,比親爹還要親!
去年万俟卨岳丈羅金義被殺後,淮南官場自是一番動盪,張多福、徐鷺兩人卻配合著陳大人殺了霍丘知縣婁喻興,並將羅金義身死這口大鍋扣在了婁喻興身上。
兩人因此和陳伯康被動結成了攻守同盟。
要說,這陳大人真夠意思,事後不但帶著兩人應付了上頭的調查,且先後提拔他和徐鷺做了一軍指揮使。
如果只有知遇之恩,兩人還不至於將陳伯康看作再生父母。
關鍵陳伯康還理順了和淮北漏舶的流程,既讓沿江各軍寨獲得遠超以往的利益,還在無形中化解了各寨為搶奪客源而生出的矛盾。
以前,都是淮北往淮南販貨,現在,陳大人推廣的木綿種植,讓淮南也擁有了可以向淮北出口的拳頭產品。
這裡面,都是天亮的利益啊!
各寨自然跟著陳大人吃了個腸肥肚滿這一切,若無陳大人居中協調,僅靠張、徐這些軍漢,絕對搞不成。
這樣又給官、又送錢的上官,哪裡找?
「大人,您只帶田公子過河,不太安全吧?不如屬下派幾名身手好的兄弟隨您一起過去?」
陳伯康這樣的好大腿,張多福當然不想他出意外,所以顯得異常關切。
陳伯康卻搖搖頭,淡笑道:「張指揮無需多慮。」
說話間,幾人已走到貨船近前,眼瞧著一包包棉花堆滿船艙,陳伯康不由一嘆,「淮南產棉,淮北成布,價翻十倍余不止。」
雖只是闡述了一個客觀事實,但張多福、田輕候都能聽出陳伯康濃重的惋惜口吻。
只是此事也沒法子棉花加工成棉布,需梳棉、清理、捻線、紡紗等多道流程,其中最耗費人工的便是紡紗。
淮北不知用了什麼法子,紡紗效率遠超淮南數倍,因此帶來了巨大的價格優勢。
如今,淮南種棉的面積擴大了,織布的婦人反而大幅度減少了。
當地所產棉花,除了販給淮北,本地根本消化不了。
張多福也跟著一嘆,道:「哎,屬下聽人說起過,淮北那紡場中有畜力紡機,可裝八個紗錠,同時紡八股線僅僅這一點,咱這手搖單錠紡車就比不上啊。」
陳伯康卻道:「你說這已經是老黃曆了,去年,新生紡場內已有了水力驅動的十六錠紡機」
「我滴個乖乖!怪不得淮北棉布能賣那般便宜!」
這個帳,張多福自然能算明白.同樣工時,淮南婦人紡出一股棉線,而淮北場坊內卻能紡出十六股棉線。
也就是說,人家一個人能當十六個人!
以張多福的格局,只有羨慕淮北那十六錠紡機。
但站在陳伯康的高度,憂慮的卻是已逐漸有了苗頭的『淮北傾銷』。
棉布傾銷,摧毀的便是舊有生產體系廣大周國、或者說千百年來的農村地區,百姓們賴以生存的便是『男耕女織』。
若淮北繼續擴大生產,不久後,農人舊有的小農經濟生產模式必將被摧毀。
農婦少了『織布』這一進項,本就徘徊在溫飽線上的農人家庭絕對雪上加霜,人一旦吃飯成問題,便會釀出大事。
農人不穩,國必動盪。
想到此處,陳伯康忽然呵呵一笑,轉頭看向張多福,「張指揮,本官欲在淮南籌建一座紡場,你可有意向?」
張多福一怔,下意識道:「大人,咱手裡又沒那十六錠紡車,如何爭的過淮北啊?」
「此事你不用顧慮,我自有法子弄來紡車。如今,安豐軍州知州裴蔚舒、虎翼水軍指揮使徐鷺、定遠廂軍指揮使」
陳伯康連說五六位淮南實權文武的名字,最後才道:「他們都在紡場占了利份,張指揮可好好思量一番,過幾日給本官個准信。」
雖然張多福還不知道陳伯康會怎麼解決紡車一事,但聽聞這麼多人都加入了,便知此事靠譜,連忙抱拳道:「屬下不需思量!大人說干,我便跟著干!」
「好!爽快,哈哈哈,待我回返,再遣人與伱細說詳則。」
「是!」
二十一日,凌晨丑時初,陳伯康僅帶一名學生登船。
船行河心。
陳伯康孤身站於船首,掠過河面的浩蕩長風,捲起衣袂飄飛。
田輕候自船艙內走出,瞧見老師稍顯孤單的身影,不由思緒萬千。
自打老師就任淮南,沒少搜集對岸那偽齊楚王的信息,甚至對方所作詩詞都要細細品讀上幾日。
這番研究是有作用的,就像現在,老師所做所為,幾乎是在照搬那楚王早年期間的手段去年,雖事態小有失控,但總算借楚王之手除掉了眾多經營百年的淮南冥頑士紳,為後續行事減少了最大阻力。
隨後,又藉機拉攏、提拔了張多福、徐鷺等幾位軍頭。
如今,再以耕種木綿、建立紡場的利益,將一班淮南文武團結在了自己周圍。
待他們這個利益團體成型,不就是當年蔡州在齊國內部的境況麼。
周國各地軍頭,之所以沒有早年齊國軍頭那般跋扈,正是因為沒有財權。
陳伯康若解決了軍頭的財貨來源,到時這淮南
雖然田輕候篤信老師對大周忠誠,可老師此時所做的樁樁件件,怎都不像一個忠臣該謀劃的內容。
「哎」田輕候苦惱的嘆了一聲。
丑時二刻,陳伯康於濱淮上岸。
自有淮北軍接應,連夜送往蔡州。
二十一日,傍晚。
陳伯康一路風塵,卻也顧不得休息,進城後直奔官衙。
陳初、陳景彥兄弟在相對隱秘的第三進花廳會見了陳伯康。
見禮、落座、奉茶後,先是陳景彥客氣的對陳伯康的舟車勞頓表示了慰問。
就算各為其主,但都是讀書人,祖上又同出一門,該有的禮節還是要有的。
只是,陳景彥客套罷,唱黑臉的陳景安馬上借年初揚州知府查永恩私下鼓動泗州范世貴等人謀反一事,發揮了起來,「陳經略既與我方定有密約,卻還縱容屬下查永恩生事!陳經略若不做點什麼,我方便不得不懷疑陳經略的誠意了。」
「我正是為此事而來。楚王應知,那查永恩是我淮南路刺頭,仗著朝中有万俟卨為靠山,並不將本官的話當回事。」
陳伯康解釋的時候,卻不是面向對他發難的陳景安,反而朝陳初苦笑道。
陳初抿了口茶,未作回應,陳景安繼續不客氣道:「陳經略諸多手段,竟治不住一個知府?」
陳伯康聞言,稍一沉吟,垂眸反諷道:「如今,德廉為河南路經略,元章為轄制齊國兵馬的楚王,還不是奈何不得范世貴等人麼?」
這話說的陳景安諷淮南經略陳伯康管不住屬下,陳伯康反嘲淮北經略陳景安加上楚王,卻也處理不了范世貴。
這確實是淮北痛點一來淮北沒有掌握范世貴等人謀反的證據,二來他們聽聞河北大勝後中止了行動。
若再強行殺戮,好不容易安撫下來的士紳,只怕又要人心惶惶。
可這話說出來就讓人臉上無光了,便是扮白臉的陳景彥都沒忍住,不悅道:「陳大人星夜渡河,便是為了找我們吵架的麼?」
這次,陳伯康沒再反駁,反而突兀的笑了笑,說了一段初聽風馬牛不相及的話,「老夫年輕時,生過一顆瘡癤,疼的我坐立不安、輾轉難眠。可恨那瘡癤生在後背上,老夫手不能及也,無法擠破瘡癤排出膿毒諸位猜,老夫是如何除掉了這瘡癤?」
自始至終沒有講話的陳初,聽到此處忽然哈哈笑了起來,「不難!找位好友,幫陳大人擠破便是了!」
「正是此理!哈哈哈.」陳伯康也笑了起來。
在坐幾人,都是老鬼,陳景安自然聽明白了,卻聽他道:「陳公好友背上的瘡癤,陳公幫他擠了麼?」
陳伯康道:「自然擠了!好友為我除傷痛,我怎能對他之疾患袖手旁觀!」
最晚聽明白的陳景彥,終於反應了過來這瘡癤,說的不就是各自地盤上想要清除卻又限於各種原因不好下手的勢力麼。
淮南的瘡癤,是查永恩。
淮北的瘡癤,是范世貴。
既然大家都不方便自己下手,那就互相幫忙唄。
反應最慢的陳景彥為避免自己顯得呆笨,連忙補充道:「如此一來,事後你我雙方需好生對罵一番,才顯得真切。」
「這是自然。呵呵,到時我淮報若將陳經略罵的狠了,還請陳經略莫怪。」
「呵呵,彼此彼此。」
兩位陳經略同時向對方拱了拱手。
確認過眼神,我遇到了對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