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0章 太陽是否照常升起?
九月十八,傍晚。
數千人多日聚集產生了大量糞便,無法得到及時清理,宣德門外臭氣熏天。
連日來,風吹日曬,身嬌體弱的士子身體和精神都熬到了臨界點。
再結合昨日勸離的告示,黃昏時,士子中出現了第一波潰散潮。
入夜後,離去士子漸多。
見此,士子中最強硬的李傕竟帶著人圍堵懷有去意的同窗,一旦誰說了想離去、或離去時被他們逮到,便是一番毆打羞辱。
這一下,震懾了部分士子,卻也加劇了士子內部的分裂。
眼看他們有崩潰的可能,前幾日聯名上書的一百零三名畿縣鄉紳終於親至第一線。
戌時,御史中丞王秉貞率一眾言官再次來到士子中間。
鄉紳代表了民意,王秉貞代表了官員,有官民兩方共同的認同和支持,讓搖搖欲墜的士子們重新定下了心神。
「告示言道,命我等丑時離去?呸!同窗們試想,若咱們就這般灰溜溜走了,還有何臉面自詡棟樑!國賊不除,誓不離此!」
在李傕慷慨激昂的大喊中,一幫太學士子跟著嘶吼。
九月初九時,他們的訴求還只是徹查祥符縣一事,最多暗戳戳指向蔡氏縱容家奴行兇。
再後來,他們的目標開始明確為蔡氏,緊接便是吏部侍郎蔡源。
到了今日,已毫不掩飾的針對起手握重兵的楚王。
但他們也不怕,一來士子是官員種子、國家棟樑,二來法不責眾你楚王再凶,還能將我們都殺了不成?
遠處,同出祥符縣的王秉貞與戶部度支郎孫啟默默看著賣力表演的李傕,王秉貞滿意的點點頭,輕嘆道:「民心可用!」
事發至今,淮北系表現的相對懦弱,但到了眼下地步,孫啟、王秉貞乃至他們身後的畿縣士紳,已徹底暴露了出來,要麼此次一鼓作氣逼楚王一系妥協,要麼就等楚王緩過這口氣秋後算帳。
孫啟不如王秉貞那麼樂觀,擔憂道:「已過了這麼多天,士子們快撐不下去了。」
王秉貞自是聽出了孫啟意志不堅,不由皺眉道:「孫大人,我們並非為你我一家一室抗爭!如今天下士紳都盯著東京城呢!你看到的只有眼前數千士子,實則大齊萬千士紳都在等著楚王跌倒.」
孫啟點點頭,卻道:「我總覺著有些不踏實,昨日那告示.他不會真的狗急跳牆吧?」
「哈哈哈」王秉貞未語先笑,篤定道:「他?敢麼!便是一統六國的始皇帝因坑儒一事,也被罵了千年。就算他不怕遺臭萬年,他敢亂來,這天下士紳也會群起而攻之!」
聽王秉貞這麼一說,孫啟心中少許不安漸漸消散。
大多數士子也是這般想的,但『丑時』二字依舊像是一個揮之不去的陰霾籠罩在眾人心頭。
直至夜深,宣德門前越來越越安靜。
大家漸漸都沉默下來,總是不由自主的抬頭看天,忖摸時辰
便是像李傕這等中堅人物也開始坐立不安,偶爾說兩句鼓舞士氣的話,身旁同窗大多心不在焉。
只有擠過或坐或躺的人群,來到祥符士紳李以仁、王善舒、孫紹明等人身旁,聽他們一番鼓勵後,李傕心中才能重新積聚些勇氣。
只是他過於頻繁的前來尋安慰,讓李以仁之子李澤軒微微不快。
待李傕第四次過來敘話後,李澤軒望著他離開的背影,皺眉道:「難堪大任!」
一旁,臉上依然留有結痂鞭痕的李以仁卻望著四周滿坑滿谷的士子、鄉紳、官員,低聲道:「人和人不一樣,有人生來便是牛馬,有人生來便是被人驅使的小卒,而有的人,生來便是運籌帷幄的帥才」
這話里,有隱藏極深的得意。
李澤軒非常清楚的父親的意思,不由稍顯得意的笑了笑
十日前,蔡氏在祥符縣董家壩南羞辱父親,事後父親當機立斷,以堂弟李季軒的命掀起了這場席捲開封府的波瀾。
父親不過是用了一個小手段,便驅使了這些天之驕子為他李家衝鋒陷陣。
那跋扈蔡氏,便是楚王的女人又怎樣?
以李澤軒想來,楚王只怕撐不了幾天了,到時那蔡氏必定會被丟出來以平天下士人之怒.
可惜,無法親眼看到這妖妃悔恨痛哭的模樣,讓人生憾。
想到這裡,不甘心的李澤軒低聲問向父親,「爹爹,待楚王示弱,咱能不能將那蔡氏討過來,親自處治?」
李以仁瞥了二字一眼,低聲斥道:「糊塗!便是楚王頂不住,也不可能將人交給咱們或府衙。蔡氏極可能被楚王在後宅縊殺那畢竟是朝廷的王爺,這點臉面咱們得給他!人啊,要知道適可而止」
「可惜了」李澤軒一嘆。
父子倆正感慨間,忽聽遠處李傕那邊有人低呼一聲,「丑時了,丑時了!」
方圓十丈內,所有人都齊刷刷看了過去,只見說話那人,身旁放著一個計時用的香漏。
隨後,以香漏為中心,周圍迅速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屏氣凝神,似乎在等待著什麼。
十日來,喧鬧混亂的宣德門外,出現了短暫寧靜。
直到又過了六七十息,除了裊裊風聲和遠處鐘樓傳來的報時鐘聲,四下一片寂靜。
『呼』
不知是誰帶頭長出了一口氣,緊接,大喘氣的聲音便響成一片。
議論聲也漸漸大了起來。
「哈哈哈,我就說嘛,那楚王恐嚇於我等!」
「是啊是啊!大家看,丑時了,沒有任何事發生.哈哈!」
「哈哈哈,楚王慫了!」
「哼!我倒是盼著他來,我等為國發聲,他還敢捉了咱們不成!」
「李兄,是極!我等自不怕那跋扈國賊!只恨他不敢來!」
作為強硬派的代表人物,李傕收穫一眾讚揚,就在他矜持回禮之時,忽然隱約聽見一陣鏗鏘腳步聲。
李傕下意識抬頭,往城西御營的方向看去。
他這個動作,像是傳染一樣,旁邊其他士子也轉身看了過去。
朦朧夜色,看不真切,卻聽連通御街的牛行街上,越來越清晰的腳步聲穿透仲秋夜風,渺渺傳來
僅僅數十息後,一隊隊持槍挎刀的甲士出現在了眾人視線中。
士子們不由一陣騷亂,外圍有些機靈的見勢不妙,急忙開溜。
這也是最後的機會了。
不多時,西側、南側也出現了甲士,將士子團團圍在了宣德門前。
不過,有王秉貞等一眾官員以及李以仁等士紳在此,士子們也不算太過恐慌。
直到丑時二刻
淮北軍中最擅干黑活的黑旗軍指揮使周良,出現在了宣德門前牛行街和御街十字路口,正驚疑不定的官員、鄉紳,眼瞅這人身穿將軍甲冑,登時圍了上來。
「將軍在京城夜調將士,得了誰人之令?」孫紹明已生出一絲懼意,說話尚算客氣。
可有些還搞不清局面的人開口便呵斥道:「好大的膽子!伱們要造反麼!」
亂糟糟中,士紳領袖李以仁和言官之首王秉貞對視一眼,一起上前,最終由王秉貞道:「這位將軍,所來為何?」
周良似笑非笑的看了王秉貞一眼,反問道:「你,便是御史中丞王秉貞王大人吧?」
見對方認出了自己,王秉貞有了底氣,淡淡回道:「正是本官.」
得了確認,周良只微微一偏頭,便有兩名甲士上前,二話不說反綁了王秉貞將人拎了回去。
這一下,猶如捅了馬蜂窩.
一片叫罵聲中,竟有幾名言官衝過來想要搶人。
前幾日,淮北軍巡邏不帶兵刃,且極力避免和士子衝突。
言官們以為,這次還會是這樣。
卻不料.
『噌~噌~』幾聲刀刃出鞘的清吟過後,只見數道寒光一閃,沖在最前的那幾位言官腳步齊齊一滯.
一名言官難以置信的低頭看向胸腹間尺余長的傷口,鮮血淋漓而下,迅速浸透官袍,在御街的青石板上流下一灘血跡。
黑旗軍中都是經歷過數次戰場廝殺的漢子,他們出刀,不求好看,只求殺傷。
像技高人膽大的大寶劍、鐵膽,他們殺人喜歡抹脖子。
這種手法要求精準度,畢竟脖子作為目標物太小,萬一出刀不准,抹在別人下巴上或鎖骨上,會讓敵人有反擊的機會。
戰場上練出的殺人手段便不同了,將士們喜歡剖人胸腹,胸腹目標大,不易躲,一刀斜揮出去,對手即便不能當場斃命,也會迅速失去行動能力.
本來作為吃瓜群眾站在前頭的太學學子黃師虔,眼睜睜看著一名言官被一刀開腹,內里腸肚嘩啦啦掉了一地。
偏偏這人還沒有即刻死去,驚慌失措的跪在地上,嘗試把腸子塞回去。
這一幕,讓黃師虔當場吐了出來,開始瘋狂往後退
可後方人群尚不知發生了什麼,還在怒罵著往前擠。
黃師虔被推搡著,不由自主距離哪些甲士越來越近。
此時,鄉紳和官員雖同樣驚慌,但終歸比黃師虔這種書生多了些見識,只聽李以仁強忍恐懼,喊了一聲,「他們何罪之有,為何無辜殺人!」
周良聞聲看去,眼中竟露出驚喜神采,呵呵一笑對身旁袍澤道:「我還怕這老小子跑了呢!想不到如此輕鬆便捉到了,這下能向蔡娘娘交差了.」
近在咫尺的李以仁聽的真切,不由大駭.
發現自己誤判後,李以仁第一反應就是逃,但身後前推的人群,卻讓他無處可逃。
守著路口的黑旗軍乾脆利落,但凡是擠到身前一刀之距的人,不管是誰、無論官紳,揮手便是一刀。
轉瞬間,雙方結合部,便橫七豎八倒下數十具屍體。
恐懼,讓最前方的官員鄉紳鬼哭狼嚎不止.
後方士子,終於察覺不對勁了。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淮北軍殺人啦!」
前推的人浪一滯,迅速往後方潰退
亥時末。
血氣沖天,哭喊呼號便是隔了幾道宮牆的皇城大內也清晰可聞。
一直在關注著事態發展的嘉柔,夜驚後急忙披衣起床,想要去往宣德門,卻連寢宮都沒能出來。
守在外頭的黃豆豆,只道:「京中反賊趁夜作亂,楚王所部正在平亂。楚王有交代,請殿下勿驚,可回宮安寢,待天亮便無事了」
嘉柔氣的差點忍不住要踹這奴才一腳。
近日來,皇城外發生的事她又不是不知道此時只聽這動靜也知道楚王竟真的冒天下之大不韙動手了!
她從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士紳』為國家根本,此時陳初對士紳動刀,無疑是在摧毀她大齊根基!
嘉柔能在幼年喪母的情況下,在傾軋後宮健康長大,自是極善隱忍。
可此時也終於忍不住了,注視著一臉諂媚卻態度堅決的黃豆豆,冷冷道:「京中反賊趁夜作亂?這反賊到底是誰?」
黃豆豆笑容可掬,卻道:「奴才這便不知了。楚王說誰是反賊,那誰就是反賊。夜涼,殿下還是速速回宮歇息吧」
嘉柔無奈,默默望了一眼夜色中的宣德門,轉身回宮後,屏退所有人,坐在床榻上沒憋住落了幾滴淚。
「哭有甚用!」
像是恨自己懦弱,嘉柔狠狠在自己手背上掐了一把,隨後,目光漸漸清冷下來,開始認真盤算起某樁已在心裡藏了許久的計劃.
而宣德門外,已成修羅場。
只半個時辰,周良的黑旗軍與彭二的廣捷軍已控制了局面。
數千士子雙手抱頭,沿著城牆根齊刷刷跪了一片。
如此屈辱的姿勢,不是沒人反抗過.
就在半刻鐘之前,還有人高喊『士可殺不可辱』,然後就遂願了。
而淮北軍此時正在人群中按照名單捉人.
最早被甄選出來的官員,包括御史中丞王秉貞、戶部度支郎孫啟以及眾多中低級官員,已被提到了牛行街和御街的十字路口。
孫啟已被嚇得渾身癱軟,被兩名甲士架了過來。
可即便到了此時,王秉貞依然不信淮北軍敢殺他。
眼瞧一名甲士已提著刀走到了身前,被反綁雙手的王秉貞卻對那甲士呵道:「本官乃御史中丞,你與楚王說一聲,我要見他!」
那甲士卻像看神經病一般上下打量一眼,緊接一腳踹到了王秉貞的膝窩,後者吃疼跪倒,甲士毫不猶豫,一刀砍在王秉貞頸後.
刀終歸比脖子硬。
大好人頭滾落在地,那甲士直到此時才回了王秉貞一句,「俺們王爺你說見就見啊?我還想見呢.」
這一幕,就發生在數千士子的面前。
跪的齊齊整整的人群中,再無一絲雜音。
僥倖逃得一命的黃師虔,只覺胯下一熱,一股騷臭液體順腿而下。
接下來,一名名官員或嚇得屎尿齊出,或強忍懼意高聲怒罵,總之逃不過一刀斃命的結局。
不多時,十字口便血流成河。
齊周兩百年間,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已成定例,享受了二百年優渥的他們,何曾見過眼前慘況。
恍惚間,猶如回到了文人命賤如狗的晚唐亂世
幾十名官員,用時不過一刻鐘。
他們之後,便輪到了聯名上書的那一百零三名畿縣士紳。
李以仁,首當其衝!
心理防線已被方才那輪殺戮徹底摧毀,李以仁被拖過來時,路過周良身旁,像是發現了救命稻草.
「將將軍,方才不是說要拿我給蔡氏不,拿我給蔡娘娘交差麼.送我見蔡娘娘啊,不能就此殺我,不能啊。殺了我將軍還如何交差.」
李以仁邊掙扎,邊朝周良大喊。
他明知自己落到蔡嫿手裡恐怕生不如死,但死亡就在眼前時,能多活一日、多活一個時辰、多活一刻鐘也行!
就為了這點縹緲希望,李以仁聲嘶力竭。
此時模樣,哪還有半點儒雅士紳的風姿.
因他這番話,拖著他的甲士也停下了腳步,看向周良。
周良卻隨意的擺擺手,道:「殺了吧,蔡娘娘說了,只需把人頭送去讓她看一眼便行.」
「啊!將軍,將軍求將軍再找蔡娘娘說一回,我願投獻良田」
寅時整,東京城九月間這場風波的始作俑者李以仁,不甘喊聲戛然而止。
他的下場,是今夜所有在場士紳的縮影。
人生最後一刻,任憑你喊投獻家產也好、鐵骨錚錚寧死不屈也罷,統統將生命定格在了這個微涼凌晨。
士紳過後,便是士子了
相比一個不留的官員和士紳,淮北軍只在士子間甄別出幾位領袖。
其中自然包括李以仁遠房族侄李傕。
原本以為淮北軍不會對士子動手的李傕被點到名時,當場屙尿一褲。
在今夜這種場合下,便溺也不算丟人了,畢竟,便溺的不止他一人。
不過,求生欲望極強的李傕卻在甲士拖他出來時,當場指著士子中的另一人喊道:「將爺,小人都是受了李以仁父子蒙蔽!我檢舉,這人便是李以仁之子李澤軒!」
正因為沒尋到李澤軒而生氣的周良一聽便樂了,邁步走了過來。
不想,剛走李傕身旁,李傕突然雙膝跪地,咚咚扣頭道:「將爺將爺!我檢舉,那李季軒並非妖妃呸呸~」
李傕抬手給了自己幾個大嘴巴子,改口道:「那李季軒並非蔡娘娘所害,他死於李澤軒之手啊!他們父子為了攀誣蔡娘娘,竟對自家子侄下毒手!將爺,小人被他們逼迫,才無奈為他家搖旗吶喊.將爺,小的罪不至死,罪不至死啊.」
此話一出,現場死一般寂靜。
幾息後,那李澤軒眼看藏不住了,不由得起身怒罵李傕,「狗東西!我家供你吃喝讀書,你竟敢反咬我家.」
李傕被罵,也不還嘴,只轉頭看了一眼李澤軒,急忙膝行兩步,指著李澤軒,仰頭對周良諂笑道:「將爺,他就是李澤軒!他們父子都是壞種!將爺快將他殺了吧」
周良不禁覺著荒誕,他目前理解不了陳初和士紳們衝突的深層原因,只覺眼前修羅場因李家父子而起,有些可笑。
遠處,可俯瞰全城的豐樂樓臨街雅間內,燭火通明。
陳景安早在一個時辰前已喝的酩酊大醉.
陳初憑窗而立,遠眺屍橫遍野的宣德門。
蔡源低眉垂目,說不清心裡是個什麼滋味。
他只知道,今夜之事,便是在齊周兩朝二百載,也稱得上酷烈之最!
明日卻不知,是太陽照常升起,亦或是大齊烽煙四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