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 『群賢』畢至,『賊人』夜襲

  第278章 『群賢』畢至,『賊人』夜襲

  臘月初一。

  時值隆冬,正是一年中最冷的光景。

  當日申時,懷遠縣盧家崗盧遠舉家中賓朋滿座、『群賢』畢至。

  在坐的俱是本縣有頭有臉的地主大紳,上首並排坐了兩人,一人是知縣曹鳳來、一人是此地東道盧遠舉盧員外。

  下首,一名叫做杜益戎錦袍中年男子環視四周,侃侃而談道:「數日前盧員外莊上百姓與路安縣公人衝突,為的是全縣、乃至全府士紳,杜某不才,願與盧員外共進退!」

  當即有名叫韓駿的士紳附和道:「是極!耕田納佃天經地義,早四冬六納租是為定例!他蔡州人在咱隔壁路安縣只收佃戶一二成田租,時日久了,誰還肯為咱們懷遠士紳種田?」

  韓駿一下說出了眾人聚在此處的關鍵問題,但上首的盧遠舉卻微微露出一絲不悅,道:「盧某並非是計較那三兩成的田租。只是蔡州人如此做事,是要斷咱們天下讀書人的後路!此事,盧某為的是公、為的是理,而非為私、為利!」

  杜益戎瞪了戳穿大家心思的韓駿一眼,連忙替盧遠舉圓話道:「盧公所言極是!此事損的是天下士紳,在坐諸公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咱們需力往一處使」

  聽了杜益戎的話,盧遠舉面色稍霽,捋須看向了身旁的知縣曹鳳來,「曹知縣,此事也少不了大人與路安縣周旋啊。」

  明明是一縣父母,曹鳳來卻比盧遠舉還客氣,連忙拱手回道:「好教盧公知曉,路安縣前來交涉時,我已向那徐縣尉說明,上月二十一日盧公家人將界碑西移五里所涵良田,本就屬咱懷遠縣之所以如此,全因數月前作亂賊人私自移了界碑,如今,不過是將界碑放回了應有之處」

  「噗嗤~」

  下方不知是誰偷偷笑出了聲。

  淮北之亂中,壽州府、路安縣府衙中記錄了田地、人口的籍冊早已焚毀、遺失,路安縣便是不服,也拿不出官方憑證來和懷遠縣扯皮。

  其實,坐擁千頃良田的盧遠舉,還真未必能看的上侵占的這點路安縣田地。

  他這麼做,不過是為了破壞蔡州的東遷農戶計劃。

  路安、懷遠兩縣雞犬相聞,前者經過大亂後,人口十不存一,正在大力招募農人。

  若放任坐視不管,往後懷遠這邊的佃戶怕是都會跑去臨縣。

  所以,路安縣東遷戶墾出多少良田,他就占多少,讓農戶們竹籃打水一場空。

  如果這般農戶還不肯回蔡州,接下來他還有別的手段,總之要讓這些人不得安生。

  鬧了這一回之後,盧遠舉等人便是在等,等路安知縣唐敬安親自過來和他們談,盧遠舉只有一個條件.逼唐敬安提高田租,和懷遠縣一樣。

  倒是懷遠知縣曹鳳來身為官員,對淮北局勢了解的更為詳細一些,稍稍提了個醒,「盧員外,據聞路安知縣唐敬安出自蔡州留守司都統制陳初門下,如今蔡、潁、壽盡在他掌控之中,還是不要鬧的太過為好」

  盧遠舉眉頭一皺,尚未開口,下方那杜益戎卻搶先道:「他一個蔡州都統制,還能管到咱宿州來?難不成他還敢提兵來犯?」

  這話有些道理,蔡州距離懷遠縣七百餘里。

  若陳初僅僅因為幾名路安縣公人被打,便發兵前來,未免太過跋扈、也不符合情理。

  再者,在坐之人都是家中至少有數千畝良田的大戶,和府縣兩級官吏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陳初若名不正言不順,宿州上下自然也要和他斗一斗。

  除此外,士紳最大的底氣來源是縣內各家組織起的兩千餘民壯!

  自五月賊人在壽州作亂後,唯恐被殃及池魚的懷遠縣各家都組織起了大量護莊莊丁。

  還好,賊人起勢後往西去了,懷遠縣並未受到什麼波及。

  如今這些民壯白吃白喝了他們幾個月,若蔡州人敢來,不正好派上用場了麼!

  杜益戎的話便是盧遠舉的意思,後者微微沉吟後,做出了總結,「那陳都統終歸是大齊的官,既然是官,便要守官的規矩!盧某是不信他會這般莽撞,但.」杜益戎環視滿堂鄉賢,聲音低沉下來,「但他若敢冒天下之大不韙胡來,咱們也不能任他拿捏!」

  一句話,堂內登時熱鬧起來,「盧公所言極是!」

  「對!咱們世代生於懷遠,外鄉人膽敢來犯,便讓他們見識見識咱的厲害!」

  「唯盧公馬首是瞻!」

  群情激奮中,只有曹鳳來臉上隱現糾結神色,盧遠舉見此,拍了拍手,當即有兩名侍女端了托盤從後堂轉出。

  卻見,那托盤上竟是一錠錠黃澄澄的金錠,晃的人直眼暈。

  「曹知縣就任以來,勤於政事、宵衣旰食.盧某與諸位鄉賢商議後,特意湊了些薄禮聊表心意」

  盧遠舉淡淡道。

  曹鳳來眼睛都看直了,強迫自己挪開視線,連道:「謝諸公厚愛,不可如此,不可如此啊.」

  就任一年多以來,曹鳳來想辦點甚事,還要看這幫士紳的臉色,何時有過被贈金的待遇。

  「曹大人莫推讓了,這都是大夥的一片心意,官民連心,也是一樁美談嘛。」

  盧遠舉又勸,曹鳳來自然知曉這晃眼金子所為何來,趕忙定了定心神,表明了態度,「既如此,本官愧領了!諸公且放心,本官與諸公勠力同心!管他是都統制還是路安侯,本官只與諸位共進退!」

  「哈哈哈,好!」

  盧遠舉爽朗一笑,隨即吩咐道:「上酒菜,開席.」

  酉時末。

  天色黑透,盧家崗莊外一間臨時搭起的窩棚內,喝酒划拳之聲不絕於耳。

  大馬金刀坐於正中位置的黑袍漢子名叫盧小七,從爺爺輩開始便為盧家做仆。

  三代家生子,盧小七這一代被主家賜主人姓,更從小被主家培養練武。

  如今,在整個盧家崗,除了主人一家幾十口,盧小七已是響噹噹一號人物。

  吃酒閒聊間,耳畔儘是莊丁的吹捧。

  「不怪七哥能得東家倚重!前幾日,臨縣那年輕縣尉,七哥還不是說打就打!縣尉啊,那是多大的官!要我說,咱懷遠縣早晚有七哥一個名號!」

  在坐的張三啃完一支豬蹄,胡亂在身上擦了擦油乎乎的髒手,端起酒碗敬了盧小七一回。

  盧小七瞥了滿臉堆笑的張三一眼,淺淺抿了一口,道:「你們跟著老子好好干,往後大口吃肉大口喝酒,享不盡的福!便如張三你這懶種,若不是主人賜你,伱能吃得著這肉?能喝得著這好酒?」

  「吃不著,吃不著嘿嘿,全賴東家心善.」

  張三笑的見眉不見眼.他的確覺著七哥說的在理,唯一不太認同的便是被罵做『懶種』。

  他不覺著自己懶,他爹更是出了名的勤快人.只是十多年前,張三的娘生了一場病,家裡沒錢抓藥,只能借了盧老爺的印子錢。

  後來,娘的命沒保住,家裡的三畝水田也抵給了盧老爺,卻依舊沒能償清,只能再為盧家做佃繼續還帳。

  十幾年了,即便張三一年到頭從不敢歇息,但年年付息的情況下,欠盧老爺的尾款卻從三兩銀子翻到了三十兩。

  這輩子怕也還不清了。

  但張三也不覺的有甚問題.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嘛。

  利息哪裡貴了?這麼多年,不都是五分利麼,自己還不清一定是因為不夠努力

  要怨只能怨自己命不好。

  這幾個月,淮北動盪,張三被招進了莊丁隊,因為能每月能吃上一回下水打打牙祭,張三對盧老爺愈加感恩戴德。

  「給,賞你了」

  一旁,盧小七把啃完的豬蹄丟給了張三。

  豬蹄每人一隻,相比於把豬蹄啃得一絲不剩的張三等人,盧小七能經常見著葷腥,骨頭縫隙間還留著一些不好下嘴的筋頭。

  張三忙不迭接了,喜笑顏開,邊費力啃咬邊道:「七哥,那蔡州人果真像你說的那般麼?」

  「那是自然!」盧小七伸手在張三的破爛短襖上擦了擦手,隨意折了支樹枝,邊剔牙邊道:「那蔡州人到處搶人田地,分人家產!遇到男的便殺了烹食,遇見女子便抓入營中淫樂!那壽州知府家的千金,便是被蔡州兵捉去淫辱致死」

  「竟比賊人還凶!」張三咋舌。

  但另一名從壽州逃難至此的莊丁李叫春卻疑惑道:「七哥,我怎聽說,壽州知府一家是被賊人所害,他女兒好像是被蔡州兵救下的,十月賊首問斬後,知府千金投河而死」

  「你懂個蛋!」

  盧小七瞪了李叫春一眼,道:「這是蔡州兵把自己做過的髒事潑污給了賊人!反正賊人已死絕了,也沒法子開口自辯!」

  「哦」李叫春縮了縮脖子,怯懦應了一聲,不敢再吭聲。

  對七哥的話深信不疑的張三卻感嘆道:「蔡州兵如此兇殘,可不能使他們進咱懷遠縣啊!」

  「正是如此!」盧小七越看張三越順眼,鼓勵一般拍了拍對方的肩膀,僅僅因為這一個動作,張三登時激動的漲紅了臉。

  「並且,那蔡州兵姓陳的頭頭,是色中餓鬼!」

  盧小七從牙縫中剔出一塊肉筋,砸吧砸吧嘴又品了品才咽進肚裡,接著陰森森道:「他每到一地,便挨家挨戶搜羅十四以下的處子淫樂!誰若不從,便殺人爹娘。咱們懷遠縣幸而有老爺這般仁義士紳,才能保咱一地安寧,不然,大傢伙早成了待宰羔羊.」

  那張三剛好有名尚未及笄的女兒,聞言不由大怒,喝罵道:「都是這等狗官作惡,才使咱們百姓窮苦!那姓陳的若敢來咱懷遠,老子定然跟著東家與他拼命!」

  一旁,李叫春又忍不住了,因為他聽說的消息和盧小七所講,不能說是略有差異吧,至少也算天差地別。

  「七哥.我怎聽回到家鄉的鄉親講,只要重新落戶路安縣,每家分田五十畝啊,並且田租只有兩成,若是家中有人參軍,更是低至一成.並且還有勞改犯幫忙做重活,沒聽說過蔡州人為禍百姓啊。」

  李叫春小心講出了自己聽來的消息,卻不知怎地就惹惱了盧小七,後者突然揚起了巴掌,結結實實抽在李叫春臉上,喝罵道:

  「放你娘的臭狗屁!你當他們是菩薩麼?還只收兩成租,還他娘有人給你乾重活!你滿天下掃聽掃聽哪有這般好事!蠢貨,吃著我家主人的、喝著我家主人的,還幫外人說話!吃裡扒外的東西,滾!」

  「.」

  李叫春被扇懵了,捂著臉不知所措.他並沒覺著自己幫外人說話,只是將聽來的消息講一講,七哥怎發恁大火啊。

  旁邊的張三也斜眼看了過來,譏諷道:「李叫春,若你信天下有這般好事,還賴咱俺莊子上作甚?怎不回那壽州哩?又沒人攔你.」

  在一群人的咒罵聲中,李叫春被趕出了窩棚。

  寒冬臘月,外間天寒地凍,被扇了一巴掌的臉上卻火辣辣的疼。

  李叫春垂頭喪氣的蹲在窩棚外,又沮喪又迷茫。

  身為逃難至此的外鄉人,被人排擠在所難免,若有法子誰不想回家啊.

  但,當初賊人在壽州作惡太兇,李叫春心有餘悸。

  再者,已經返鄉的鄉親傳來的消息也太回去就能分到地,還只收兩成田租.

  如此好事,膽小謹慎慣了的李叫春總覺著太不真實了,唯恐其中有詐。

  現下好了,又無端得罪了七哥,能混口飯吃的莊丁活計不知還保不保得住啊。

  李叫春無聲一嘆,茫然看向了寂寥四野。

  恍惚間,卻隱隱聽到一陣響動。

  「大半夜了,誰家敲鼓啊?」

  李叫春迷茫的站了起來,片刻後,那『鼓聲』越來越密集,也越來越清晰。

  蒼茫夜色中,似乎潛伏了一頭巨獸,正在迅速接近。

  李叫春沒來由一陣緊張,正當他要開口喊人之時,卻看見了令人頭皮發麻的一幕。

  只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裡,斜刺殺出一隊騎士,馬嘴套嚼、馬蹄裹布。

  馬上騎士臉色冷峻,無人發出一言,為首那人擎著一桿大旗。

  嚇呆了的李叫春站在路旁,想要逃走,卻挪不開腳步。

  那隊騎士卻也不搭理他,只掃量一眼,便繼續借著夜色掩護快速沖向了盧家崗.

  狂亂馬蹄,終於驚動了窩棚內的眾人。

  盧小七快步邁出後,不由大驚,當即轉身跑回窩棚大喊道:「賊人!賊人!快抄傢伙跟我上!為主人效命之時到了!」

  說罷,拎著雙柄朴刀便沖了出去。

  只是,距離滾滾向前的馬隊尚有五六丈遠,卻見隊伍中一名騎士隨意掃了他一眼,輕飄飄舉起了小型手弩。

  卻聽『叮』一聲機擴輕響,下一息,無羽短箭輕鬆穿過無甲的盧小七胸膛,帶出一蓬血水,依舊去勢未絕,直直釘入後方數丈外的地上。

  出手騎士熟練收弩,從始至終馬速未減一分,跟隨隊伍繼續前行。

  盧小七倒下那刻,艱難回頭望了一眼.卻見,方才還言之鑿鑿要跟隨主人和外鄉人拼命的莊丁,一個個嚇得縮在窩棚里,頭都不敢露.

  戌時三刻。

  盧家崗正中的盧家大宅內,推杯換盞、言笑晏晏之際,忽聽莊內一陣喧譁。

  坐在主位的盧遠舉不由眉頭一皺,正待喚下人相問,卻見一名作短打裝束的莊丁跌跌撞撞闖入了堂內。

  堂內融洽熱烈氣氛為之一頓。

  『群賢畢集』,盧遠舉深感下人冒失丟人,正待開口訓斥,卻聽那名莊丁惶恐大喊道:「完了,完了!賊人入莊了,完了.」

  『嘭~』

  盧遠舉氣的猛拍桌案,斥道:「三兩個蟊賊也將你嚇成這般模樣?蠢貨,莊子裡二百餘莊丁是吃乾飯的麼!」

  「老爺,老爺不是」

  那莊丁結結巴巴磕磕絆絆,好不容易才說出了一句完整內容,「不是小股賊人啊!老爺,賊人足有數百之眾,打著『開天先鋒將軍靳』的旗號是,是.」莊丁牙關打顫,始終說不出那幾個字,顯然是畏懼極了。

  早已緊張的寒毛直豎的知縣曹鳳來,大懼之下,脫口而出道:「難不成是那賊人頭目靳太平所部!」

  「正是!」

  堂內,登時響起一陣叮里咣當的雜亂響動。

  有人帶翻桌椅,快步往外衝去;有人則往盧家後宅狂奔,想要找一處藏身之地;更有甚者直接鑽進了桌子下。

  慌亂景象,猶如世界末日。

  『群賢』們同氣連枝共同聲討蔡州兵的勁頭,一絲也找不見了。

  畢竟,他們知曉『官』得講規矩,『匪』可不管那麼多.

  「完了,完了」

  方才跳的最歡的杜益戎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股溫熱腥臭液體順著兩腿潺潺而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