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章 界碑店正午,姚長子瘋魔
八月初六。
巳時末。
鷺留圩陳初值房。
突然從清風嶺回到鷺留圩的劉四兩,低聲道:「今日辰時,清風嶺下路過一支二十人的隊伍,其中有皂衣十四人,文吏三人,還有一錦袍漢子帶了兩名壯丁。看樣子,是從朗山縣城而來,後來停在了界碑店。大郎讓我前來問問東家怎辦?」
「界碑店?」
陳初微微沉吟。
界碑店位於官道兩縣交界朗山縣一側,可以說是進出桐山縣的東大門,朗山縣突然派公人駐紮此地,動機十分耐人尋味。
而大郎沒有像過去清繳匪人那般直接把對方捉拿、驅散,正是因為這些人的公人身份。
「四兩,你先回清風嶺,讓大郎帶些人等在界碑店左近,我先去看看」
劉四兩聞言抱拳,隨即邁開大步轉身離去,身形雖瘦,卻昂揚雷厲。
他與大郎、周良等人進駐清風嶺小半年,參與清繳大小匪人五六股,歷經十餘戰。
雖說那些匪人大多三五人一股、抵抗也不激烈,但終是積攢了些戰鬥經驗,也有了幾分軍人氣度。
片刻後。
陳初喚長子帶了一小隊聯防隊隊員出莊。
不想,卻在莊外迎頭撞上了帶著一班步快前來尋他的西門恭。
「兄弟,方才有潁州來的客商在縣衙喊冤,說是被公人訛詐、以十抽七的價碼強行索稅,那潁州商人只說了一句『這天下就沒這般高的商稅』,就被痛毆了一頓.」
陳初一聽,心中登時明了,「可是在界碑店遇到的公人?」
「你怎知道?」
西門恭微微訝異,隨後又惱火道:「縣尊讓你我二人先去看看,交涉一番。」
他自然也惱火朗山縣忒不講究!伱們派人守在我桐山縣門口索要如此離譜的商稅,那不是掐著我們的脖子吸我們的血麼!
並且用的還是殺雞取卵的方式,長此以往,東邊這條連通淮水的重要商道就要廢了!
簡單交流了一下信息,兩隊合為一隊,往東而去。
午時。
丁鵬推著一輛獨輪車,車上捆著草蓆一張、破被兩條,一把鋤頭,幾件補丁摞補丁的舊衣。
這是丁家的全部家當。
「爹,前頭就到桐山了。」
丁鵬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朝走在一旁的老漢道。
老漢背著手,榻著腰,抬起刻滿皺紋的臉往西看了一眼,嘆道:「嗐~這世上怎會有那說書人講的那般好地方,便是到了桐山,咱們背井離鄉也不見得能比以往日子過的好。」
丁鵬卻道:「爹,你給鄭員外家做了一輩子佃,除了把腰累傷了,落著甚好處了?當年娘病了都無錢醫治,你只能眼睜睜看娘疼死我可不願像你這般過一輩子。」
說罷,丁鵬回頭看了眼跟在車後的妹妹丁嬌。
妹妹今年剛剛及笄,正是愛美之時,卻連身像樣的衣裳都沒有,那膝蓋處、手肘處,儘是些顏色深淺不一、新舊程度不同的補丁。
「爹爹,我哥說的對著哩。」跟在車後的丁嬌認同哥哥的話,同時又想起了幾日前路過村子的那名說書人。
那說書人講的《西遊釋厄傳》、《白蛇傳》可有意思了。
講完故事後,還會說起他的家鄉桐山縣.說書人說,桐山縣的官吏不欺人、說桐山縣鷺留圩的百姓不但每日三餐,且時常有肉。
他還說,桐山縣現在到處在招工,就連女子也能在鷺留圩作坊中掙到兩貫月俸
別人只對故事感興趣,丁嬌卻對『鷺留圩』上了心。
她是個有主意的,當晚就對哥哥說出了自己想去鷺留圩做女工的想法。
丁鵬同樣對忙活整年卻顧不住肚皮的生活感到厭倦,不由也生出了出去闖一闖的想法。
頗覺故土難離的丁老漢被軟磨硬泡幾天,終是沒拗過一雙兒女,於今日天不亮時帶了這點僅有家當,往桐山縣的方向去了。
或者說是逃了
想起即將面臨的未知生活,丁老漢忐忑不安。
而丁鵬和丁嬌,卻對說書人口中如同世外桃源一般的鷺留圩充滿了期待。
「嬌兒,待我掙了錢,先給你扯幾尺布做身新衣。」
「哈哈,哥還是先攢錢給我娶個嫂子吧。待我進了作坊掙來錢,給哥哥攢下一些娶親的錢,再給爹爹找個大夫治治腰.」
午時三刻,一家行經界碑店。
界碑店。
官道旁搭了一間遮陽布棚。
方才還坐在裡面愜意喝茶的鄭三,此時正立於官道中央,皮笑肉不笑的看著幾步外與之對峙的為首兩人。
方才他們說了,年長那人叫西門恭,是桐山押司。
年輕那人叫陳初,是桐山都頭。
朗山縣王捕頭正小聲向兩人解釋著什麼,西門恭怒不可遏。
陳初則在默默打量。
官道旁的空地上,停了數輛馬車,七八名商人站成一排,兩名朗山吏人正在挨個搜身。
商人中有一年輕男子不滿的嘀咕了一句什麼,當即被搜身吏人揚手扇了兩個耳光。
商人臉頰登時紅腫,再不敢言語。
一旁,還有兩名挑擔的小販,鼻青臉腫委頓在地,似乎是沒繳夠足額『稅金』被打了一頓。
陳初看著朗山眾人想吐槽都不知該從何說起。
你們要分一杯羹,有多少辦法可想?
在官道沿途開間客棧、食鋪、車馬店有這般大的人流量,怎樣不掙些錢?
卻偏偏選擇了殺雞取卵的方式。
直到陳初看見霸氣站在路中間的鄭三一臉挑釁笑容,心中才有所明悟。
這些人或許不是想不到別的法子,他們只是習慣了『搶、掠』,有這種高效省心的方式,誰還願費心勞力去經營啊。
他們才不關心整個桐山縣費了多大心思,才促成了當下局面。
「王捕頭!你們這般亂來,就不怕我縣縣尊向上官告發麼!」
對面畢竟也是官面人,西門恭儘管氣極,卻也只能搬出陳景彥嚇唬對方。
王捕頭面露為難,他也知曉本縣這做法不地道,但奈何此事是鄭家指示.朗山縣令見了鄭老爺還得喊一聲『世伯』呢,他一個小小捕頭有甚辦法。
見王捕頭唯唯諾諾,那背手而立的鄭三忽然開口了,「我說,我們朗山縣在自家地界收稅,關你桐山縣何事?西門押司是吧?你一個鳥大一般的小吏,也敢來管我朗山縣之事?那個褲襠沒繫緊,把你露出來了?」
「哈哈哈~」
「哈哈.三爺,說的好!」
朗山這邊頓時響起一陣笑聲。
西門恭何時受過這等氣,不由渺目沉聲道:「你又是何人?」
「哈哈哈,老子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我乃飲馬莊鄭家鄭丙!」
自報家門後,鄭三微揚滿是橫肉的糙臉,顧盼生輝。
似乎這『鄭家』二字給他帶來了極大榮光一般。
西門恭聞言,耷下眼皮,呼吸逐漸平靜。
在朗山縣,鄭家的確是土皇帝.沒看那王捕頭甘願為他們做狗麼。
這也能忍?陳初不由看了西門恭一眼,隨後又看向了鄭三,笑道:「你們鄭家就不需講王法了麼?」
「王法?哈哈哈.」
鄭三像是聽到一句好笑的玩笑一般,隨即笑容一斂,指著兩縣界碑陰惻惻道:「你今日若敢跨過此界一步,老子便打折你的腿」
話音方落,卻見遠處行來一老兩少三人。
正是那丁家三口。
丁鵬有點迷茫,不明白此處怎聚了這麼多身穿皂衣的公人。
同時也有些緊張.
鄭三的兩名伴當,當即迎了上去,喝問道:「你們是作甚的!」
獨輪車上都是些破破爛爛的物件,一看就不是行商。
還好丁鵬有些急智,忙道:「俺們是去桐山探親的」
「探親?」一名伴當以手中梢棒挑開破席,見裡面裹著兩床破被,不由桀桀一笑,「探親還帶被褥?你們怕不是要做逃戶吧.」
背對這邊的鄭三聞言,回頭看了一眼。
近一年來,朗山縣東部時常有佃戶出逃,讓鄭家很是惱火。
在他們眼中,佃戶就是自家牲口,都逃了誰還給他們種地納糧。
所以幾個月前,他們安排玉泉山張立帶人扼守左近,以期堵攔佃戶逃路。
誰知那張立蠢笨,竟跑去桐山勾當,被當地剿殺。
說起來,就是拜眼前的西門押司和陳都頭所賜。
沒想到,今日在此相遇,且剛好又遇見打算逃去桐山的破落戶
「嘿,你方才不是問我家講不講王法麼?」鄭三睜著綠豆眼,盯著陳初一字一頓道:「今日讓你知曉,在朗山縣爺爺我就是王法.」
說罷,折身朝丁家三人走去。
丁老漢眼看勢頭不對,登時跪了下去,忙不迭磕頭道:「老爺,俺們不跑了,俺們這就回去.」
鄭三卻根本不理,走近後攔腰抱起丁嬌扛上肩頭,隨即走到路旁遮陽棚下,把人往桌上一按,就要扯對方衣裳.
「老爺,老爺,可不敢」丁老漢連忙起身,想追過去,卻不知被誰故意拌了一腳。
丁老漢狼狽摔倒,鄭三的兩名伴當哈哈大笑起來。
朗山吏人中,有人看的津津有味,不由也跟著大笑。
卻也有人悄悄別過臉,似不忍看
丁鵬氣血上涌,欲要阻攔,卻只邁出一步,肋下便吃了伴當一棒。
隨即又被兩人合力摁在了地上。
「哈哈哈,你這小子今日有眼福了,讓你看看我家三爺的威猛,哈哈哈.」
一名伴當扯著丁鵬的頭髮,讓後者仰頭親看這一幕。
丁鵬徒勞掙扎,雙目充血,「嬌兒!嬌兒」
「哥~救我」
丁嬌不住哭喊,卻先挨了鄭三一巴掌,眼冒金星差點暈過去。
她這模樣,只能說是清秀,還入不了鄭三之眼,但他今日偏要當著桐山縣眾人如此。
只為了證明那句『在朗山縣爺爺就是王法』!
陳初往前邁了一步,跨入了朗山地界.
卻不想,長子比他更快。
這名見不得人間苦難的憨厚漢子,竟不知何時已雙目含淚。
五六丈的距離,轉眼即到。
正解腰間絛帶的鄭三聞聽破風聲,下意識抬臂一欄。
只聽『揢嚓』一聲,長子手中三指粗細的梢棒應聲而斷,鄭三的胳膊也軟塌塌垂了下來。
鄭三痛呼一聲,後退一步獰聲道:「把他給老子剁了!」
長子左臂一展,攔腰把丁嬌抱進懷裡,隨即單用右手拎起了那張實木方桌!
這氣力.當真嚇人!
眼看動了手,聯防隊隊員紛紛上前助戰。
遮陽棚左近頓時打作一團。
正此時,百丈外的樹林中忽然湧出一群漢子,跑在最前那人手擎一旗。
正午日光下。
黑色旗幟招展卷揚,上書『烏合』二字.
見此情景,已抽出朴刀的陳初,重新收刀入鞘,在界碑上坐了下來。
遮陽棚外,狀若瘋魔的長子單手揮著方桌,接連砸翻兩人。
一時間竟嚇得朗山眾人連連後退。
被攬在懷裡的丁嬌,睜著紅紅的眼睛,痴痴的瞧著那張憨厚面孔
陳初翹著二郎腿,看見這有趣一幕,不由曬然好嘛,英雄救美.姚美麗,咱倆是不是拿錯劇本了?怎麼感覺你才是主角!
莫忘了家裡還有一個小翠鳶!
呸~渣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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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