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章 社交達人的硬核關係網
窗外的麻雀,在電線桿上多嘴;你說這一句,很有夏天的感覺……
上輩子的江山高低也沒想到,自己竟會在《七里香》誕生的這個夏天,經歷了一場博物館的奇妙夜。
「小伙子,叫什麼名啊?」馬承源漫步在開闊的青銅展廳內。
「江山,」江山緊跟其後。
走在空無旁人的展廳內,莫名有種不可言狀的感覺。
其實就是找不到形容詞。
硬要直抒己意的話,這一件件紋飾古老的斑駁青銅,怎麼瞧都透著一種未知的詭秘。
「您怎麼稱呼?」
「老頭我姓馬,」個頭不高的馬承源,走出了巡夜的氣勢:「是這的管理員,你就叫我馬管吧。」
「馬管?」江山感覺叫不出口:「怎麼叫著這麼彆扭啊,反正這也沒旁人,我乾脆就叫您馬管長得了。」
「馬館長?」馬承源早聽膩了。
「聽著開心吧?」
「可真開心啊,」馬承源呵笑了一下:「你別說,我們館曾經還真有一位姓馬的館長。」
「和您是本家?」江山:「那他平時一定挺照顧您吧。」
「沒感覺,」馬承源回憶了一下自己的平時表現:「天天上班板著一張臉,只有下班才有點好臉。」
「那這人肯定不好相處,」正在實習期的江山,看人一看一個準:「要麼就太認真、要麼就太較真。」
領頭的馬承源,回頭看了江山一眼。
江山:「您笑什麼?」
「沒什麼,」馬承源笑道:「就是感覺和你一塊說領導壞話,還怪好玩的。」
「您單位這位馬館長,目前還在上班?」
「早攆回去了,」馬承源是個狠的:「據說他當初能來上博,也是走得後門。」
「當館長也能走後門?」初入社會的江山,開始向一位老管理員討生活:「他的關係一定很硬吧?」
「我們這位馬館長解放前是位地下黨員……」
當一整面牆的玻璃展櫃映入眼帘的時候,馬承源和江山在一張長凳上坐了下來。
不遠處,依稀能聽見幾位工作人員忙碌的聲音。
今晚的上博,好像正在為一場大展做最後的準備。
「1952年12月份,新中國成立後的上博,正式開館,」
馬承源平視展櫃:「迎來的第一位參觀遊客,就是這位馬館長。」
「這麼巧?」
「不是巧,」馬承源微微一笑:「是他之前一直在關註上博的一舉一動,所以才能在第一時間走進上博。」
「他那會還是地下黨?」
「都解放了還用什麼地下黨!」
「那可不一定。」
「不過巧的是,當年引薦他參加革命的老領導也是位文物愛好者,」馬承源道:「知道他喜愛文物後,就向市委的宣傳部推薦他進了上博。」
江山:「難怪能當上館長。」
「哪那麼容易,剛去的時候老馬什麼也不懂,只能當文物保管員。」
「和您一樣。」
「對,和我一樣,」馬承源笑了:「老馬同志在進上博之前,就是位古錢幣愛好者,隨著與文物的長期接觸,他就徹底愛上了華麗的青銅器。」
江山默默瞧了眼,展櫃裡的一片青灰。
」十多年下來,他不但接觸到了大量的青銅,還結交了很多文物藏家,」這會的馬承源,也看著展櫃:
「60年代時,已經當上文物保管部主任的老馬,帶領同事把展櫃全部用解放日報包住。
又向許多不明真相的同志宣傳,這些文物都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損壞了太可惜。
最後,不但保住了文物,還替他的許多浦江朋友保管了藏品。」
其中一位將家裡三層樓72間屋子的藏品,都交給了上博保管。
「但有一家去晚了一步,等博物館的同事趕去時,早已經人去樓空。
在屋裡四處查找後,這個老馬在牆角的垃圾堆里,翻出了這家的看家寶貝;商鞅方升。
79年那年,老馬將館裡的藏品悉數退還,很多人都大感意外。
萬分感激下,捐贈了大量的藏品給上博。」
江山:「其中就有那隻商鞅方升?」
「那倒沒有,」馬承源真的就像是在說別人的事:「但那家人見到失而復得的寶貝也很高興,最後將商鞅方升低價轉讓給了上博。」
「真不夠意思。」
「那可是商鞅方升,」馬承源拍了下江外行:「人家能同意轉讓,老馬已經感激不盡了。」
「這家人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們馬館長,那什麼商鞅早沒了,」江山還挺講義氣:「這玩意要是我的,肯定一分錢不要直接就送給上博了。」
「幸虧這玩意不是你的,不然還不知道怎麼宰我……們館長呢!」
跟江山一樣,馬承源這會也伸出腿迭了起來:
「小伙子,做人要看得長遠。人家遇上難處時,你不圖回報的伸手拉一把。等你日後也遇上難處時,他們不會忘了伱的。」
江山伸長腿、抖著腿,細細嚼著這句話。
「90年代時,國內各家博物館的頭頭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香江的古玩市場。大陸的盜墓賊一般都愛上那出貨,」
和江山坐在一條板凳上的馬承源緩緩說道:「瞧見展櫃左邊那隻吳王夫差盉(禾)了嗎?」
江山這會看得還就是這隻銅盉。
「那就是老馬逛香江古玩街時發現的,」馬承源道:「當時一塊逛街的,還有他的一位香江朋友何鴻章,人家見他眼都瞧直了,立刻掏了150萬把盉買下送與了他。」
說話間,兩個人已經走近了「吳王夫差盉」。
馬承源:「此盉上鑄銘文:吾王夫差吳金濤女子之吉器。」
江山一聽驚了:「這是夫差送給西施的?」
「是夫差送給他女兒的,」
馬承源說完,繼續向展櫃的一邊走去:「你再看這組編鐘,這可給老馬撿了個大漏了。」
江山:「哦?」
「按照常規,青銅器上的銘文都是鑄上去的,但你仔細看就會發現,」馬承源道:
「這組編鐘上的字是刻上去的,要知道青銅器多出自商周,在那個年代還沒有比青銅更堅硬的材料,所以就不可能出現刻字。」
江山點了點頭。
「但老馬當時仔細一看,就知道這組編鐘不假。」馬承源道:「在他看來,編鐘上的字應該是之後的年代刻在編鐘上的。
所以,這14件編鐘在古玩店一直堆著沒人要,都覺得是假貨。
老馬有位朋友是香江中文大學的教授,見他如此肯定便出錢買下了這批編鐘。結果你猜怎麼著?」
「怎麼著?」
「1992年,山西曲沃縣的晉侯墓地群被盜,山西的考古研究所對墓地進行了搶救性發掘。
什麼叫搶救性發掘,就是在搶救已經被盜墓者打開的古墓。
一番發掘工作後,考古人員清理出了數十件遺留在墓中的青銅器。
其中有兩件小號的青銅編鐘,與老馬收購的14件編鐘格式一致、銘文連貫。
也就是說,這一共16件的編鐘其實是一套,都屬於山西晉侯墓的隨葬青銅器。」
江山:「那它們身上的銘文是……西周?」
馬承源點點頭:「商周的編鐘,西周的銘文。」
兩個人邊走邊說。
聽著聽著,江山愈發感覺身旁的這位管理員不簡單。
「叔碩父方甗(掩)西周,捐贈者李鴻章的侄孫李蔭軒,」馬承源緩緩走過「叔碩父方甗」:
「他就是那72房的主人,他在離開浦江的時候找到老馬,要將兩百多件青銅器全部捐給上博。
當最後一車文物開出他家時,李蔭軒緊緊握住了老馬的手,這是一位藏痴在託付他的一生摯愛。」
「1979年,老馬聯繫李蔭軒的家人,要將兩百多件藏品歸還,李蔭軒的夫人拿出了一份丈夫的遺囑:一生所藏全部捐給國家,不要報酬。」
「春秋的子仲姜盤,被盜賣至澳-門的古玩市場。
後由香江太陽集團總裁葉肇夫出資3500萬買下。
香江回歸前夕,老馬給他的朋友葉肇夫寫信,希望藉此盤來滬展出。
葉肇夫回信表示,就將此盤送你吧……」
江山跟在馬承源的身後,欣賞著這件水上樂園式的青銅洗手盤。
那一夜,馬承源領著江山一層接著一層展區的走,一間連著一間展廳的逛。
青銅、書畫、印章、古幣……期間,還參觀了王世襄的明代家具展廳。
一老一少看一路聊一路,嘆聲不息、笑聲也不斷。
隱隱約約間,江山總感覺身旁的這位老人,像是在與這些文物道別離、又像是在和他的老友說珍重。
等到老管理員宣布自己下班的時候,江山竟有點依依不捨了。
「馬管長,我下次來上博時該上哪去找你?」
「怎麼?」馬承源笑了:「還想讓我當一回解說員?」
江山使勁點頭:「您的解說真不是蓋的,感覺比專業的解說員強多了。」
馬承源一聽樂了:「那能一樣嘛!」
「那我下回該上哪找您?保安室?」
「等著吧,」已經向另一個方向走去的馬承源,背對著江山擺了擺手:
「也說不準你哪次再來上博的時候,我就像今天一樣來找你了。」
……
1980年,當江山與老管理員再次相遇於上博時。
沒人能說清他此刻豐富的心理活動。
但甭管怎樣,還真就給老管理員說著了。
——瞧,您還真來找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