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話音落後, 宮正司內人聲一時寂然,燭火燒得正旺, 爆出噗噗幾聲輕響。
胡醫政回完話, 垂首僵在原地大半刻,才等到皇帝輕聲一笑。
「胡醫政定要竭盡心力,朕……拭目以待, 往後願聞其詳。」
顧儀立在一邊, 埋首瞄見胡醫政汗出如漿,額角的汗珠泛著冷光, 衣領已被水漬浸成深藍。
她才驀然發覺蕭狗子如今冷嘲熱諷的技能簡直令人窒息。
她剛剛眨了眨眼。
「顧才人。」
耳邊就聽到蕭衍冷冰冰的聲音。
她趕緊又一蹲福, 「臣妾問陛下安。」
求求了, 你做個人罷!
蕭衍見她埋著頭, 長睫如羽扇, 溫馴地垂落。
「顧才人今夜有此一遇, 受驚了。」
顧儀搖頭,「勞陛下掛懷,臣妾不勝惶恐。」
「只是顧才人……日落時分為何會於西苑甬道盤桓?」
察覺到他話中的指摘, 顧儀心中不忿。
她在冷宮玩個球都有錯嗎?
「陛下恕罪, 臣妾今日一時耽於丸戲, 忘了時辰, 又因球藝不精, 才不慎將捶丸擊出了牆外……」
「你抬起頭來。」
顧儀話音被他驟然打斷,心中有些奇怪, 卻只能依言抬起頭來。
只見蕭衍的目光瞬也不瞬地落在她臉上, 似探尋, 似疑惑,若波光蕩漾一汪深潭, 粼粼無聲。
顧儀張了張嘴,頓時忘了她本來要說的話。
蕭衍細看了她的面目,她的眉弓如月,一雙杏目,即便不笑,也似乎眼含笑意。
顧才人,他確實先前從未見過此人。
他看過片刻,便回首望了一眼半步之後的高貴,「送顧才人回宮。」
高貴公公稱是。
顧儀見到兩個宮侍疾步向前,躬身道:「才人,請罷。」
她頷首,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宮正司外,兩個宮侍接過侍衛遞來的兩盞黃燈籠,在前引路,送顧儀回西苑屏翠宮。
甬道黢黑,昏黃燈影灑下一小片影影綽綽光瀾。
顧儀一路走一路想,如此看來,槐花上一回定也不是落井死的。
之所以宮正司並未看出異常,或許就是因為她在井中,泡得屍首發脹,才無人注意到她手指的異常?
只是為何齊闖會佐證井邊無異常?
是他有心包庇?
那他包庇的究竟是誰?
還是說……殺害槐花之人實在是個不露痕跡的高人?
顧儀想到方才眼前一閃而過的灰影,小腿本能地抽搐了一下。
難道真是那個御花園觀魚台的灰袍人?
想了一圈,她覺得自己腦容量實在是不夠了。
為什麼感覺自己讀了一本盜版書,這麼多隱藏的故事線提都沒提。
槐花,一個小配角身邊的二等宮婢,就這麼苦大仇深?
顧儀亂糟糟地胡思亂想著,人已經不知不覺地走到了屏翠宮外。
宮侍揖身道:「才人,這就到了,夜深了,再過半刻,就要落鎖了,才人還是早些歇息。」
她道了一聲謝,「勞煩公公引路。」
說罷便轉身進了屏翠宮。
桃夾立在檐下,見到燈籠一晃,人就急急迎了出來,「才人,沒事罷?
宮正司可有為難才人?」
顧儀聞聲,凝眸注視來人。
桃夾面上一驚,轉而一笑,「才人為何如此打量奴婢?」
顧儀抿嘴一笑,「沒什麼,今日事多,我只是有些倦了,早些伺候梳洗罷。」
一更鼓響。
秀怡殿西偏殿內燭火長燃。
素雪是新分給婉美人的貼身宮婢。
見到婉美人仍舊在燈下繡裙,不禁出聲勸道:「美人,天色已深,繡了一天了,還是歇歇罷,莫要傷了眼睛。」
趙婉停住手中動作,抬頭看了一眼紗窗外的月影。
「原已經這樣晚了……」她低眉摩挲起手中的月華裙,裙擺輕晃,燦若月華。
素雪笑道:「美人好技藝,此裙甚美,美人若是穿了,見到陛下,定能博得聖心。」
聖心。
趙婉心中委實忐忑不安。
阿衍既已知她就是當年濟州滄郡他以玉相贈的女童。
雖是封了她一個婉美人的名號,可她知道,他並未將她放在心中。
並且,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趙桀的後人。
東宮輔臣,太子少師。
她嘆了一口氣,放下手中針線,「伺候梳洗罷。」
隔日一早,碧空澄澈。
趙婉去秀怡殿正殿請過安,便換上了新制的月華裙去游御花園。
園中桃林碩果初現。
下朝過後,高貴公公煞費苦心,勸了許久才將皇帝勸去遊園。
「陛下勤於政事,可也該鬆快鬆快,眼下桃園裡剛掛果兒了,個頭雖小,尚不能摘,可賞賞景,逛一逛,不也有趣兒!」
蕭衍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他。
未脫朝服,就往御花園桃園而去。
行至桃林,一行人就聽到了一陣悅耳女音。
可唱得是《園有桃》。
高貴心中發苦,側臉一看,皇帝的臉色果然暗了下來。
是哪個小人,這麼不長眼!
蕭衍放輕腳步,朝林中行了數步。
一道身影,隱於林間。
蕭衍被晃得閉了閉眼,只覺她身上所著裙擺流光,煞是晃眼。
可見她立在枝葉疊翠的桃樹下,踮著腳尖摘桃。
他胸中微動,此情此景,似曾相識。
高貴公公察言觀色的功夫已入化境,他見皇帝露出難得一見的怔忡之色,目光之中更有幾分欲語還休的懷念之意,牢牢地鎖住那桃樹下的身影。
頓時精神振奮。
老天爺開眼!
趙婉察覺到身後的細微聲響,她緩緩地轉過了身,目光與皇帝的目光不期然相遇。
她拜道:「臣妾參見皇上。」
高貴一看,更是一喜。
是個美人,還是當夜湖畔被封的婉美人!
他含笑扭頭看了一眼皇帝。
卻見皇帝臉色驟變,眸中再無眷念之色,只冷冰冰地注視著來人。
老天爺!
不過片刻,皇帝一語不發,旋身即走。
趙婉立在樹下,神色僵硬,面色煞白,不復來時之姿。
*
顧儀睡到日頭高照,被熱醒了。
她睜開眼,背上汗津津的,躺在木榻上卻不想動,只隨意地捉過枕頭旁的團扇給自己扇風。
有一說一,其實住在屏翠宮真心不錯。
不用每天去給人請安,也不必擔心有人串門。
就是少了冰,有點熱。
她呼哧呼哧地給自己扇了一會兒風,桃夾才端了水盆進屋。
「才人醒了?
奴婢給才人取了井水,擦擦身,就不熱了。」
顧儀撩開紗帳起身,見桃夾將雪白布帕扔進瓷盆中,輕輕揉搓,十指纖細。
她接過冰涼的布帕,道了一聲謝。
申時過後,顧儀拿起了捶棒,去庭院裡練習捶丸。
昨日雖然起了波折,但捶丸不能荒廢。
這是她已知的能夠攢到錢的最快的方式。
一切為了銀子。
不過她今日練習,稍稍減了力道,著重球路,十擊之中,唯有一兩次能撞上磚牆。
蕭衍駐足朱紅宮牆之外,悄然而立,只聽耳邊時而傳來咚咚聲響。
木球輕擊石牆。
果是耽於丸戲。
他一人信步西苑,不覺就來到了此處,默立屏翠宮牆外。
連他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是為何。
他若是疑心顧才人,方才聽得捶丸之音,就該知曉她昨夜並未撒謊,轉身離去即可。
可他卻沒有動,在這裡默然立了許久。
不見其人,不聞其聲,能聽到不過是捶丸發出的間或聲響。
荒謬至極。
他實在是荒謬至極。
七月流火,下過幾場暴雨,天就涼了稍許。
敬事房總管武公公終於盼來了皇帝翻玉牌的日子。
他從前總是眼巴巴地等著這一天,盼星星盼月亮地等著這一天。
每日必用絲絹輕輕擦拭碧綠玉牌,用金粉時時補漆,勾勒字樣。
可他總是欣然而往,失望而返,徒留滿心悽然。
是以,武公公前些日子參加了幾場法會,開始學起佛來。
學會放下心中執念。
他捧著梨花木鎏金托盤,高舉於頂,邁著小碎步入殿。
心中默念,放下執念。
皇帝自玉階之上,俯視他。
武公公屈膝拜道:「參見陛下。」
皇帝身形一動,卻是下了玉階。
武公公內心乍喜,卻又壓抑下來。
放下執念。
皇帝掃視過盤中擺放齊整的玉牌,忽而伸手。
武公公氣息微滯,只覺一顆心瞬時提到了嗓子眼。
煎熬,等得煎熬。
卻見他修長的手指只是虛划過秀怡殿婉美人的玉牌,卻不見別的動作。
放下執念。
趙婉。
趙桀後人。
只是不知與趙桀究竟是什麼關係。
蕭衍凝眉深思,這趙家,簪纓士族,於士林間多有賢名。
趙桀夫子清正不阿,曾為萬千士子競相追捧,一朝身死,雖是離奇,卻也聲名大振。
蕭衍目光躍過此行,在托盤的最末尾,見到了屏翠宮顧才人的玉牌。
碧玉石雕,觸手溫涼。
見皇帝久久不動。
武公公再次絕望,正欲屈膝告退。
『噠』一聲細響。
皇帝竟然破天荒地翻了玉牌。
這無疑是這兩載以來,武公公耳邊聽到過的最為曼妙之音,若林籟泉韻。
執念,若是成了,就不再是執念。
武公公心跳如擂,喉頭髮緊,口中稱道:「陛下聖明。」
他躬身快步退出殿外,才伸頭去看托盤中的玉牌。
屏翠宮顧才人,大善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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