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樹木凋零,盛京下起了大雪,原本熱鬧的街道因為今年冷的不尋常的天也一道清冷下來,往日出來叫賣的小商販,出來買東西的百姓,甚至巡街的衙役都不見蹤影。
沒辦法,這天兒實在是太冷了,甚至已經到了潑水成冰的地步,盛京冬日一向比南邊要冷,但也從沒有像是今年這樣,冷的邪性。
大雪鋪滿的道路上,突然出現了踩踏聲。
接著,是喜氣洋洋的嗩吶聲響起。
原本閉門不出等待寒冬過去的人家好奇的拉開窗,探出一個頭去,想要看看是誰家選在這麼冷的天辦喜事。
嗩吶聲由遠至近,一台大紅花橋出現在了人們的視線中,周圍是穿著紅色衣服的下人圍繞,花橋前頭,有一俊俏郎君騎在威風馬上,笑的十分張揚。
顯然,這就是新郎官了。
坐在花橋里的席玉真蒙著蓋頭,隨著花橋走動而身子擺動,轎子旁一個丫頭正帶著點遺憾的說道:「可惜婚事辦得太急,又選在了這樣的大冬天,大傢伙都在屋裡悶著,瞧著一點都不熱鬧。」
她正是那個三面間諜,自從知道她是段青恩的人之後,席玉真就對著這丫頭有了點親近,侯夫人還覺得這個丫頭身契都在自己這兒,不怕反水,趁機提了她做了席玉真跟前的一等丫頭,讓她跟隨席玉真陪嫁。
見席玉真對這個丫頭信任有加,仿佛完全沒懷疑過上次倒水事件,侯夫人還覺得日後能利用這丫頭給席玉真下點絆子。
然而,被侯夫人寄予厚望的丫頭卻早就被策反,此刻一心一意為了她家姐兒,正守在轎子旁憤憤道:「郎君滿十六的時候段府就來提該辦親事了,夫人非說心疼姐兒早早出嫁,想要讓姐兒在身邊多留一段時日,結果姐兒十七了,她又說倉促來不及操辦嫁妝,都訂婚幾年了,也太過糊弄人了!」
席玉真沒她那麼生氣,反正嫡母是個什麼樣子的人她早就清楚了,更何況,自從與段青恩訂婚,又知曉了他的打算後,她已經在有意識的讓自己不要將視線拘泥於一府得失,後院爭鬥,而是看的更遠。
「我本就不是嫡母親生,素來關係又淡淡,本也就沒指望她幫著操辦嫁妝,何必生氣。」
丫頭卻滿心都為自己的主子打抱不平,「夫人不為姐兒操辦也就算了,還偏要拖著姐兒的婚期,放眼整個盛京,十七歲還未成婚的郎君能有幾個,若不是郎君滿心都是姐兒,潔身自好,現在身邊早就有伺|候的人了。」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想要拖著姐兒!」
席玉真知曉這丫頭說的都是對的,如果不是她好運,訂婚的是段青恩,恐怕真的會如嫡母所願,被拖著婚事,這世間本就沒有男方等著女方的道理,到時候即使段青恩納妾有了庶子庶女,本就是自家理虧,她也不好說什麼。
丫頭還在說著:「若不是夫人一直拖著婚事,這場大婚怎麼會在冬日來辦,今年冬天太冷,人家都躲在屋裡,也不會出來看熱鬧,倒嫌的我們不受歡迎一樣。」
往常盛京誰家辦喜事,敲鑼打鼓的往街上一走,定然是許多人來看熱鬧的,就算是他們可能連新郎新娘是誰都不知道,但好歹將場面給穩住了。
可因著今年盛京太冷,婚事又是在冬日舉辦的,即使下人們鼓足了近道敲鑼打鼓,街上也只有他們這些迎親的人。
對他們這樣的人家來說,的確是太過清冷了些。
席玉真心中也有點失落,女人一生只成一次婚,她自然也是跟其他人一樣,希望自己的婚事能辦得熱熱鬧鬧的。
蓋頭下的她閉了閉眼,聲音依舊溫和:「如今形勢不好,能辦婚事就不錯了,不必苛求太多。」
她能嫁給段青恩,已然是她的幸運了。
若是再多求,恐是要盈滿則虧。
兩人正說著話,騎在馬上器宇軒昂的段青恩看了看被白雪鋪滿的道路,對著身邊小廝勾了勾手。
看著人過來了,他低聲囑咐了句什麼,小廝應下,跑去後面拉著一個中年女人到了前頭。
她一臉的喜氣,手上抱著一個陶罐,衝著躲在屋裡往外看的百姓們喊著話,聲音響亮:「段席兩家,永結良婚。」
「今日是我段家郎君與忠義侯府大姐兒成婚大喜之日,就地散散喜氣。」
喊完了,她伸手進了陶罐,從裡面抓出一把銅錢,灑在了地上。
一看有喜錢拿,原本怕冷,只在屋裡往外看的百姓們立刻推開門跑了出去,搶奪地上的銅錢,跟著花橋一起往前走,眼巴巴的等著那中年女人再灑一把銅錢下來。
他們一路走,一路的百姓們紛紛推開門裹著厚衣服跟在了後面,有人心思活躍些,擠到了前面喊著:「恭喜成婚,郎君與娘子必定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中年女人見他說了道喜的話,臉上露出了滿意來,抓了一把喜錢,朝著他那個方向丟了過去。
有了這個好例子在前頭,剩下的百姓們也都開始張嘴說起了各種各樣的道喜話,一時間,花轎旁邊熱鬧極了。
轎子裡的席玉真聽著外面七嘴八舌的恭喜,在蓋頭下抿唇無聲的笑了,就這麼一路噙著笑,被抬到了段府門前。
賓客早就在府中就坐了,門口等著的人瞧見花轎來了,連忙上前迎著段青恩下了馬,又看著他親手掀開花轎帘子,牽著新娘子的手,扶著她下了轎子。
「新郎新娘到了!!」
「恭喜恭喜!!」
「早生貴子!」
一路走過來,一路有著熱鬧的道喜聲,席玉真蒙著蓋頭,只能低著頭看腳下的路,這一道上,段青恩始終牽著她的手,時不時應和幾聲道喜的人。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拜完了,段青恩與席玉真一道去了段父苗氏跟前。
段父笑中帶淚,偏還要裝著無事,只啞著聲音對兒子道:「從今日起,你便成家了,從此不可再像是往日那般只顧玩鬧,要多體貼娘子,孝順父母,照顧幼弟。」
「是,兒子謹遵父親教誨。」
而站在他旁邊的席玉真,則是聽苗氏說話。
苗氏臉上帶著慈愛的笑,眼中帶著溫和,活脫脫一個好婆婆的模樣。
她看著面前這個穿著喜服的未來兒媳婦,即使心中恨不得席玉真是個不孕不育的,面上卻要好聲好氣的輕聲說著親熱的話。
「好孩子,日後嫁入段家,便是我段家媳婦,恩哥兒脾氣好,人也體貼,你們夫妻二人要琴瑟和鳴,早日為段家開枝散葉。」
「兒媳謹遵母親教誨。」
席玉真福身拜了拜。
按理說流程差不多也就走到這了,偏段青恩一臉的小孩子跟大人討厭東西的撒嬌樣,對著苗氏道:「從此真姐兒便是母親的兒媳婦了,母親不賞她個什麼嗎?」
他們母子之間,母慈子孝,關係一向和諧,賓客們也沒覺得哪裡不對,只以為是段青恩在跟苗氏撒嬌,堂上立刻傳出了調侃的笑聲。
「看恩哥兒,這才剛娶了媳婦,就惦記著跟他母親要好處了。」
「哈哈哈哈哈還是個小郎君呢。」
他們都在笑,苗氏卻笑不出來。
她自己出身平平,卻要接侯府女兒的茶,自然是要穿的華麗一點,不被壓下去。
因此今兒身上所有的首飾完全可以說是她最華貴也是最珍惜的。
除了那套珍珠頭面,她就只有它們了。
面前的段青恩還在對著她滿眼濡慕的笑,裡面充滿了信任。
苗氏此刻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得到過段青恩的信任,也好過他在這樣的場合開口。
心中波浪滔天,面上,她卻還要保持著慈母的笑,慈祥的看著繼子,一邊褪下手腕上的玉鐲,一邊打趣:「你這皮猴,慣會跟我討厭東西,早晚啊,我這裡的好東西都要叫你搜颳了去。」
堂上又是一陣大笑,可沒人知道,苗氏說的是真心話。
真的不能再真的那種。
她簡直是肉疼的將鐲子拿了下來,遞到了席玉真手中,強撐著說著場面話,「這可是好東西,到了我手中還沒一段時間,今兒給了你,日後你啊,再傳給我孫媳婦。」
席玉真接過手鐲,戴在了自己的手上。
觸感溫良,果然是好東西。
她一向是知道段青恩與這繼母的關係,於是福了福身子,脆聲答著,「多謝母親,兒媳日後定然日日戴著它給母親請安。」
苗氏一噎,鐲子送出去本來就讓她心痛了,再每天看著席玉真戴著這個鐲子在她面前瞎晃悠,她怕自己撐不住直接倒下去。
這段青恩媳婦果真如他一般,都是難纏的主。
眼見著席玉真戴著她的心愛鐲子被送到屋內了,段青恩留下來滿臉喜氣的到處敬酒,苗氏心裡就恨得不行。
若是能給她一個機會回到過去,她一定在段青恩年紀小的時候就讓他「病逝」,擔點風險怕什麼,總比現在這樣,被這兔崽子今日要個珍寶,明日要個稀奇物件來的好。
「娘子,我們也去招待客人吧?」
段父已經過了感傷期,樂呵呵的起了身看著妻子,苗氏連忙在臉上擠出笑來,「是,我們也去招待客人。」
一番忙碌,苗氏正在與其他夫人說著場面話,眼一瞥,卻看到了段青松正一臉鬱郁的站在角落裡,心裡一急,連忙放下這些夫人到了他跟前。
「你幹什麼呢!」走到了跟前,她看看四下無人注意到這邊,這才低聲呵斥道:「今日是你兄長大喜之日,你擺出這副模樣,是生怕別人不覺得你不敬長兄嗎!!」
段青松本來就長得沒有段青恩好,又只顧著讀書幾乎不參與體力方面的交際,身形瘦弱,即使冬日穿的多,也還是一副病殃殃的模樣,見母親訓斥,他臉上露出了不滿來。
「母親,那玉鐲,你之前分明說要等我成婚時給我娘子的。」
苗氏一提玉鐲就心痛,可此刻也只能強行壓著心痛訓斥兒子:「你大哥都開口了,當著那麼多人的面,我總要拿出點什麼來吧!」
「大哥大哥,又是大哥!!」
段青松心中早就積了不少的鬱氣,之前他還能強行壓著,今天看見母親許給自己的玉鐲子給了席玉真,那股子氣一下子就壓不住了。
「母親當真是一心為了我嗎?你總說在你心裡我比大哥重要許多,說我才是你的親生子,你要為我謀劃,可今日我才想明白,母親也只是嘴上說的好聽,實際上,你還是一心為了大哥的。」
苗氏簡直以為自己聽錯了:「你怎麼會這樣想??你才是我的親生子啊,我又不是瘋了,我當然是一心為了你的啊松哥兒。」
段青松卻壓根不信她,不光不信,還直接甩開了苗氏的手「你手上但凡有什麼好東西都給了大哥,大哥在外交際,請客吃飯買東西,從不擔心銀錢不夠,滿盛京都說大哥人豪爽大方,母親你再看看我,平日裡你只壓著我讀書,不是讓我去書院就是讓我去書房,我與好友吃頓飯,你都要訓斥我一頓,不准我再出門,有時候兒子真的懷疑,大哥才是母親的親生子才對。」
「我、我……」
苗氏差點沒被氣死,偏偏場合不對,她只能倉促看了一下周圍,焦急的低聲道:「我之前不是跟你說過嗎?我這是在捧殺,你看你大哥,都成婚了,還文不成武不就的,再看看你,若不是我看管的嚴厲,不准你與那些狐朋狗友來往,你如今能有這一身學問嗎?」
「文不成武不就又如何?」段青松拉著苗氏看滿堂賓客,「母親你看看,大哥成婚,幾乎滿朝文武的嫡子都來了,你見過哪家郎君成婚能有這樣的場面?他紈絝又怎麼樣?他不學無術又怎麼樣?有爹爹在後面保他,又有這麼多的大人的血脈護著他,他這輩子都不犯愁了!!」
「再看看我,我出門,人家都說我是段青恩的弟弟,戲水園的那個段青恩,與賀家哥兒是至交的段青恩,盛京里人緣最好的段青恩,方才我去敬酒,人家認識都不認識我,一聽說我是大哥的弟弟,立刻變了臉,恨不得敬我三道酒,母親知道我當時怎麼想的嗎?我恨不得在地上找個縫隙鑽進去!!」
段青松能有這樣的怨懟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本身他就不是什麼大度的,相反,他隨了苗氏,心思狹窄。
若是苗氏這樣捧著段青恩將他養廢了還好,像是現在這樣不光沒有養廢,人還活的風生水起的,段青松心裡的不平衡就十分大了。
他才是苗氏的親生子,結果苗氏從小到大都只對段青恩寵愛有加,父親訓斥,她就幫著勸,段青恩闖了禍,她就幫著瞞,段青恩手中甚至還有母親鋪子裡的對牌。
再看看他,從小就被嚴苛對待,背書背不好先生打板子,作詩做不出來要被父親訓斥,出門不能跟學問不好的人交際,否則也要被罵。
之前他覺得自己過得苦的時候,還會想想母親都是為了自己好,是為了讓他成才,讓他繼承父親的一切。
但眼看著段青恩在盛京中名聲越來越大,滿盛京的郎君都追隨他,他所到之處都是一片誇讚,段青松就坐不住了。
因為是忠義侯府的女兒嫁過來,今日賓客甚至還有其他侯爵府上的人來。
段青恩越是風光,他心裡就越是憋悶,方才又喝了酒,現在就忍不住了。
他拉著苗氏,問她:「母親你跟兒子說,說你要給大哥找個拖後腿的妻族,可你看看,看看有多少高門因為大哥與侯府聯姻來吃酒的,這些以後都是他的人脈啊!!」
苗氏又氣又急,連忙拉著兒子的手往走廊走,「你小聲些!!若是被人聽到,我們就完了!」
「完了!我早就完了!」段青松撒開了親生母親的手,醉醺醺又晃晃悠悠的往自己院子裡走去,一邊走,一邊念叨:「攤上你這樣的母親,我早就完了……」
「母親你且瞧著吧,只要段青恩活著一日,我就一日出不了頭,你若是真為了我好,就把他殺了,一了百了。」
「說什麼胡話!!」
苗氏站在原地,嚇得恨不得長個三頭六臂看看周圍有沒有人,見沒人才放心了一點,瞧著兒子踉踉蹌蹌離開的背影,氣的差點沒哭出來。
她一心為了這孩子,他怎麼就是不懂呢!
段青恩在人群中交杯換盞,卻也沒錯過這對母子之間的不愉快談話。
似是想到了什麼,他笑容更大。
「恩哥兒,瞧你,娶個媳婦,高興成這樣,來,我們兄弟好好喝一杯。」
段青恩舉杯:「來,只喝一杯,今日可是大日子,你們若是灌醉了我可不好。」
這話一出,那醉醺醺纏著他要喝酒的親戚就念了,「不怕!不就是成婚嗎!明日再洞房也是一樣的。」
周公然從另一側舉著酒杯過來,「他可是新郎官,怎麼能喝醉呢,來,我替他喝。」
段青恩從他身側路過,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謝了。」
周公然酒量一向好,一口乾了杯中酒,灑脫一笑,「沒什麼,今日這麼重要,你喝醉了可不好。」
宴席一直持續到了黃昏,賓客們這才四散離去,還有人說段青恩果然是盛京紈絝之首,有臉面極了。
為了他的婚事,盛京許多本來在外地或者住在國子監的郎君都請了假,就是為了他這場婚事。
尤其是周公然徐護明賀立盛這三個人,他們三人出了名的不聽家裡話,之前留下一封書信說走就走,還說要游遍大江南北,當時三府的人幾乎要找遍整個盛京都找不出人來,若不是他們隔段時間就送信保平安,其他人還以為這三人怎麼了。
之前他們過年都不回來,這次段青恩成婚,三人卻都趕了回來,可見感情之深。
年輕郎君們走時,段青恩站在門口一個個的送。
「今天你們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樓吃席,可別衝撞了家人。」
這些與他一向玩的好的郎君們都笑著應下:「安心,我們哪裡會衝撞自家人。」
得了回復,段青恩接著送其他郎君,送他們時,也要說上一句一模一樣的話。
「今日喝多了酒,又要一道在酒樓吃席,可別衝撞了自家人。」
***
劉老八拉著推車艱難的走在道上,推車上都是他在山上撿來又好不容易晾乾的柴火,因為在上面墊的太多,推車自然是沉重的,劉老八今年五十二歲,人瘦的跟竹竿一樣,肩膀因為長期勞作左右凹陷,此刻上面正頂|著拉繩,方便他拉著推車一步一步的往前走。
走一步,他就要頂|著寒風喊上一句:「賣柴,賣柴嘍……」
風太大了,他今晨出發,等走到盛京已經是黃昏了,從家裡出來時又沒有吃飯,肚子空空喊不出聲音來,再被風這麼一吹,聲音更是小的不行。
好在附近住著的人家聽到了這聲叫喊,有那麼幾戶人家立刻就推開了門,裹著家裡最厚的衣服艱難走到了劉老八跟前,「我要一捆柴。」
劉老八見有了買主,高興的想要笑,卻發現嘴角上揚不了,他也沒驚慌,這天氣太冷,把臉凍僵了也是正常的。
於是他就這麼僵著臉將柴火從車上拿了下來,滿是凍瘡與皺紋的手再接過買家遞過來的銅錢。
有人買了柴就走了,也有人因為閉門不出拉著他打聽,「聽說城外又凍死了一批人了?」
劉老八一邊將柴火遞給他,一邊應答:「是啊,我進城的時候瞧見了好多,還有人求官爺放他們進城,被官爺給打死了。」
買家唏噓幾聲,臉上露出了不忍來:「趕走不就好了,何至於就如此了。」
那些災民想要進城也是想活命,好歹城內有屋檐足夠讓他們躲避大雪,在城外那樣的地方,一晚上過去就能凍死不老少的人。
劉老八沉默的沒應聲,他家裡不住在盛京城內,每次進城都要給官爺銀錢,有時候他也很困惑,今年年景分明是不好的,按理說朝廷就算不減免賦稅也不該漲才是,可朝廷偏偏漲了。
他是麻木的,為朝廷一年比一年漲的高的賦稅。
他們也是在天子腳下,原本家中有屋有田,雖說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但一家人日子也過的不錯,可自從荒年來臨,朝廷一次次漲稅,交不出糧食來就逼著他家兒子去當兵,劉老八一共生了五個兒子,活了四個,在這樣的年歲能活四個兒子他是該驕傲的,可辛辛苦苦將四個孩子護著長大了,卻都死在了軍中。
在得到四個兒子的死訊後,劉老八與妻子大哭了一場,他們不明白,明明朝廷沒有打仗,為什麼他的兒子們死了。
之後有被凍掉了一條胳膊的人回來,才告訴了劉老八真相,朝廷是沒有打仗,但冬日天冷,朝廷給不出糧草,將士們吃不飽,身上穿著的衣服說是續了棉花,實際上也就是薄薄一片布而已,一晚上過去,就能如外面的災民一樣凍死不少。
四個兒子都沒了,劉老八卻還要撐著身子,上山砍柴,晾乾了賣錢。
他的小女兒凍死了,大女兒嫁了人,大著肚子餓死在了夫家,但他還要養孫女孫子,他們太小了,他又太老了,他幾乎沒有一天不擔心若是自己死了,他的孫子孫女們該怎麼辦的。
又一陣冷風吹來,劉老八僵著臉,吐出一口氣,看著那些買了自己柴轉身回家的人家,抬頭望向了灰濛濛的天。
只求老天爺,今年別再是災年。
若是明年還是災年,交不起朝廷要的稅收,他的小孫孫小孫女,恐怕就要賣給人牙子了。
不是為了稅收,而是為了讓他們能賣個好人家,有個吃飽穿暖,能讓他們活下來的地方。
好在今天他得的銀錢多了些,聽聞仿佛是盛京有一戶人家辦喜事,主家散了喜錢,整條街上的人都多多少少搶到了一些。
有了額外收入,手上自然也就大方起來了,平日裡或許會想著全家人擠在一起熬過去,今日就會拿了得的喜錢買柴,享受幾天暖和的夜晚。
劉老八賺了錢,滿是皺紋的臉上艱難擠出了一個僵硬又充滿喜悅的笑,他摸了摸乾癟的肚子,從身上背著的包裹里拿出了個硬邦邦的乾糧,囫圇吃乾淨了,這才滿足的繼續拉著幾乎空了的車往前走。
今日賺的錢多,他就不走一|夜回去了,找個便宜的地方住下暖和暖和,冬天柴火難得,他大可以用柴火抵房錢。
正盤算著這筆錢用來買糧食夠養活自己的小孫孫小孫女幾天,劉老八突然感覺腳下的地面震動了起來,他蒼老的臉上露出了無措與驚慌,幾乎要懷疑是地龍翻身。
他沒見過地龍翻身,但聽父親說起過,就是這樣,地面都在震動。
但隨即,外面猛然響起的將士們大聲呼喊聲告知了劉老八,這壓根不是什麼地龍翻身。
他丟下破爛推車,幾乎是在地上打著滾的找了一家屋檐躲在了柱子後面,劉老八睜大了眼,一雙布滿疲憊的眼中映照出了火光。
在如地動山搖一般的許多人一致的喊聲中,他親眼看著盛京的城門一下一下震了起來,是外面有人在攻城。
劉老八茫然又害怕,什麼都不敢坐,只敢縮在這個角落裡,牢牢抱住了裝錢的袋子。
他不知道自己在這裡呆了多久,只知道雪越下越多,許多穿著盔甲的人從內城趕了過來,但已經晚了,那碩大的,在他五歲第一次進城就佇立在那的城門沉沉倒下,外面同樣穿著盔甲,武器卻更加精良的人沖了進來。
一切都靜下來的時候,天色已經明亮了下來,劉老八還縮在原地,他幾乎要被嚇死了。
從他這個角度,完全可以看到那些人衝進了他靠近都不敢靠近的皇宮。
而那些他要小心翼翼討好著的官爺們,則是一個個都被繳了器械,跪在了雪地上。
另有一些人站在他們面前,這些人穿著盔甲,有著大馬,手拿長/槍,光是站在那,不說話,也不動,就足夠讓劉老八不敢動彈了。
還有一些人在到處巡視,劉老八一直在默默祈禱,千萬不要到他這裡來,但天亮起來的時候,他還是被發現了。
「頭兒,這有個人!」
這個聲音響起的時候,劉老八一瞬間流了滿臉的鼻涕眼淚,他身子很僵硬,起來的速度卻很快,他不敢反抗,只敢跪在地上,拼命的對著發現了自己的人磕頭。
「官爺,官爺別殺我,我還有孫子孫女,我死了他們就活不下去了,官爺求求你,求求你們別殺我……我,我有錢,我把身上的錢都給你們,求求你們了,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
周公然穿著盔甲,手持長劍,掃了一眼劉老八,見他的確是個普通百姓便放下了警惕。
「好端端的我們殺你做什麼,行了,盛京怕是要亂上一陣,你若是盛京人就趕緊回家,不是就趕緊走,別被人趁亂劫了財。」
「別怕城門守著的人,他們不攔百姓。」
劉老八簡直不敢相信自己就這麼輕易被放過了,可那些官爺的確沒有再難為他,而是轉身就走。
他呆了呆,隨即反應了過來,連忙蹲下身用凍僵的手撿起了地上的錢袋子,猶豫了好一會,才咬牙往城門方向走去。
官爺若是想殺他,方才就能殺了,何必騙他。
他一定要回家去,一定要回到孫子孫女身邊護著他們。
畢竟這世道,怕是變了。
****
「老爺,老爺……」
自從外面亂起來後就一|夜未睡守在院子裡的段父迎來了出去打聽消息的忠心小廝,他跪在地上,怕的身子都在抖:「老爺,叛軍攻入皇宮了,奴才方才悄悄去看,守著宮門的,已經是叛軍了。」
段父渾身一僵,哆嗦著唇顫聲問:「其他大人府上呢?」
「許多大人府上都被圍住了,但無人強行闖入,只是守在外面。」
小廝一直跟著段父,也知道一些事,現在看情況不妙,連忙道:「老爺,我們逃了吧,您官位高,那些人肯定也要圍著咱們府上的,趁現在他們沒來,我們快些逃了,奴才方才出去,見叛軍不對百姓動手,只搜了搜行李就放行出城,我們只要裝成普通百姓就能出城。」
「對,對,保住性命要緊。」
段父強迫著自己冷靜下來,「快去,去叫夫人和大哥兒二哥兒,讓他們什麼都別帶,趕緊換上普通衣服到這來,還有你們,你們也是,趕緊換衣服!」
院子裡亂了一陣,苗氏抱著自己的包裹滿臉驚慌的來了,「相公,我們真不帶這些金銀嗎?不帶他們,我們出去了怎麼過啊!」
「誒呀!!命都保不住了還管這些?你見過普通百姓身上一堆金銀的嗎!快點,松哥兒呢,還有恩哥兒真姐兒,怎麼沒見他們?」
「老爺老爺!外面殺人了!!」
那忠心小廝又打探了回來,滿臉的驚慌,「國舅,國舅叫人給拉到府外面殺了,還有貴妃娘家,也都殺了,老爺,我瞧著有人往咱們這邊來了,先別管那麼多了,快逃吧!!」
段父一驚,心裡倒沒有多少傷感,國舅和貴妃娘家那是出了名的跋扈,不將人命當人命,弄出了不少冤案,若不是現在場合不對,他還要喊一聲殺得好呢!
倒是苗氏,她嚇得瞪大眼,一把扯住了小廝,「那他們府中女眷呢?女眷有沒有被殺?」
「這個倒是沒有,奴才瞧著,叛軍不殺百姓,也沒有到處放火,仿佛是單純衝著朝中大人去的,沒有管女眷和那些大人家中子女。」
苗氏猛地鬆了一口氣,接著若有所思的鬆開了手。
段青松剛來就聽到了這番話,他眼睛閃了閃,還沒上前,苗氏回頭看到了過來的席玉真。
「段青恩呢?段青恩去哪了?!!」
她被戰亂刺激的不輕,此刻也顧不上裝什麼溫柔賢淑,近乎是尖叫著指著席玉真質問,「他是不是跑了?是不是丟下我們跑了!!」
席玉真還穿著新娘衣服,對苗氏的指控沒多少怒意,只行了禮,平靜道:「相公有其他事。」
苗氏卻不信,段青恩一個紈絝,能有什麼事,還不是跑了。
段父不相信自己的兒子丟下他們走了,「還有什麼事!快去派人把他叫過來,現在還有比命更重要的事嗎?!」
他剛說完,門口守著的小廝就驚叫一聲,連滾帶爬的進了院子。
「老、老爺,我們府外,叫那些人給圍住了……」
苗氏身子一軟,癱倒在了地上。
「怎麼辦啊……相公,我們怎麼辦,萬一他們殺人,萬一他們闖進來……」
「別慌,先別慌。」段父也是緊張的不行,他正在想著對策,一旁的段青松卻冷不丁開了口。
「母親哭什麼,叛軍只殺朝中大臣,我們又不是朝中大臣。」
苗氏哭聲一頓。
段父不敢相信的看向了自己的小兒子。
段青松此刻臉上卻冷靜的十分可怕,「叛軍要殺,也是殺父親,與我們母子何干。」
苗氏手中還死死抱著裝滿了金銀的包裹,臉上妝容被淚水哭花,十分狼狽。
她明白了兒子的意思。
保段父,他們就什麼都沒有的去逃命,但如果任由叛軍殺了他,他們母子還能趁亂將金銀帶走。
相伴十幾年的相公,與下半輩子過什麼日子來做選擇,苗氏抖著手,抱著這袋子金銀,慢慢站了起來。
「相公,相公我為你操持家務,為你生兒子,我甚至為你照顧段青恩,你也不忍心見我|操勞半生,落得個窮苦無依的下場吧?」
段父渾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這一刻涼了。
他怔怔的看向自己一向溫柔的妻子,「夫人,你這話什麼意思?」
苗氏還在說著,「我為了你,不知道受了多少氣,你偏心段青恩,對我松哥兒一點都不上心,我都忍了,如今,也該你幫著我和松哥兒了。」
段父後退一步,「你想讓我死?」
苗氏搖著頭,近乎嘶吼:
「松哥兒是你的親生骨肉啊相公,你就忍心看著他下半輩子只能做一個賤民嗎!!!」
段青松站到了苗氏身邊,「母親何必跟父親廢話,他死了,段家家產都是我們母子二人的了。」
「諸位!」
他提高聲音,對著面面相覷的下人道:「你們也都知道了,叛軍只殺朝中大臣,現在亂,外面又被圍了,父親是絕對逃不過去了,只要你們聽我的號令,等到事情平息,好處絕對少不了你們的。」
做出了殺父的決定,他臉上卻露出了亢奮的神色。
段父不敢相信的後退又後退,「不、不可能……」
他的妻子,他的孩子,他們怎麼可能會想殺了他呢、
下人們誰也沒動,最忠心的那個卻護在了段父身前,「二哥兒!你瘋了!!老爺是你父親啊!!」
「父親又怎麼樣!若沒有這個機會,就算我們活下來,也只能當一輩子的賤民,就算沒有叛軍,他這麼偏心大哥!!家產還不都是給了大哥!!」
「你們現在最好立刻把他捆起來交給叛軍,否則,死的就是我們!!」
他話音剛落,大門被從外面撞開。
——轟!
它倒在了地上,穿著精良裝備的將士們魚貫而入,默不作聲的在段家大門最前方站了兩邊。
眾目睽睽之下,段青恩穿著鎧甲,手拿長刀,快步踏入其中。
他一進去,就對著段父跪下,聲音鏗鏘有力:
「兒子不孝,讓父親受驚了!」
段父:「恩哥兒?你、你……」
段青恩起了身,扶著他顫抖的手,如往常一樣,張揚一笑,「父親,您從今日起,便是太上皇了。」
說完,他又看向了滿臉震驚的苗氏與段青松。
「還有母親弟弟,從今天起,你們便是這天下的太后與王爺。」
「咦,母親,你哭什麼?」
作者有話要說: 收尾啦!
一萬字哦,快點夸一夸這個粗長還日更的可愛作者吧~
不知道為什麼,寫這章寫著寫著就餓了,我決定給自己弄點宵夜,小天使們晚安,本章隨機掉落紅包哦麼麼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