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稅賦之謎

  遣走了刑書,州衙大堂只剩岑丹初、何雲、韋時中,再加一個戶書。四人相對而坐,氣氛靜謐而深沉。

  丹初瞥了一眼戶書。

  他比刑書年紀略小,大概三十五六,面容平和,眼中透露出一絲從容。經歷過剛才那一幕,戶書知道丹初並無加罪之意,心裡安定不少。

  丹初發話了:「本帥聽說,戶書權力最重,油水最厚,最為州官倚重。州縣之人口、土地、錢糧、賦稅、徭役、賑濟等事,只有戶書一人洞悉,父子相傳,諱莫如深。今日大堂之上,都是自家兄弟。本帥有什麼話問你,你句句都要實說。」

  都開始稱兄道弟了,刑書還算鎮定,恭敬地說道:「諾。」

  丹初最關心的,不是永安州的存糧、田產數量,而是一個困擾他已久的問題:明末的財政危機,到底是如何形成的?有何破解之法?

  他神色沉靜,如同夜風拂動松濤,問道:「本帥聽說,自萬曆、天啟以來,朝廷科稅日重,不斷加餉。官紳勛貴不斷兼併土地,卻不用納稅。農民不斷流失土地,稅負卻越來越重。

  「終至民變四起,高迎祥、李自成、張獻忠之輩前仆後繼,釀成甲申之變。對此,你怎麼看?」

  戶書大感意外,看看丹初,又看看韋時中。

  韋時中亦看了眼丹初,大為敬佩。儘管兩人只接觸了兩天,韋時中已經看出,丹初志向遠大,決非池中之物。

  戶書略一思索,說道:「回大帥的話,小人所知有限,不敢妄言王朝興衰。只能從自身所知,試為大帥解釋一二。」

  「嗯。」丹初點點頭,說道:「我要聽的就是實話。你就從你所知,試著講一講。」

  「諾。」戶書應道。

  丹初拍拍手,親兵送來清茶,隨即退去。

  戶書整理一下思緒,說道:「我朝的稅賦主要分為正稅和徭費。正稅即為稅糧,能免正稅的,只有皇莊、王莊和勛貴莊田。

  「其他所有人員,不論是在朝的大官,還是在野的縉衿,都必須繳納正稅。世人訛傳『窮天下之力養朱』、『國朝田地泰半歸於宗室』,其實皆不屬實。

  「皇莊並非是皇上的私田,有司管理皇田,交由農民租種。農民實際上就是田主人,只是不享有產權。其稅率與普通農田類似,但收入不歸國庫。嘉靖以後,皇莊田稅每年約有十萬兩白銀,一般歸給皇太后,而皇太后又多用其賑濟災民。

  「王莊與之類似。藩王通常不實際占有土地,只是享受土地上的租賦。譬如福王,萬曆爺要賞賜給他四萬頃土地,群臣力爭,減為兩萬頃。

  「福王藩地在河南,河南藩王多如牛毛,地狹人多。朝廷只得從山東撥出4500頃,從湖廣撥出4400頃。但福王並不占有這兩頃土地,只有享受土地上的收益,每年大約有四萬五千兩白銀。

  「據我們戶書間流傳的說法,到崇禎年間,朝廷每年用在宗室上的費用約150萬兩,數量並不算高。宗室之中,窮困潦倒的人多得是。因此,自崇禎以來,有宗室犯法愈演愈烈,有人純粹為了吃牢飯,有人甚至不惜造反。」

  丹初恍然大悟,才知道盡讀書不如無書,書上所說其實並不全然為真。多調查研究,多深入基層,無疑更能探究問題本源。

  他繼續問道:「那麼,問題不在正稅,而在徭費了?」

  「是的」,戶書談鋒甚健,比刑書鎮定得多,也健談得多,繼續說道:

  「正稅是交給朝廷的,一分一毫都不能少,沒有優免的餘地。徭費主要是徭役的折價銀,收入歸地方官府。後來,地方其他苛捐雜稅,多歸入徭費。

  「萬曆年間,張太岳實施一條鞭法改革。各地徭役逐漸折成銀錢,由官府僱工服役。本朝徭役特重,徭費也逐年增高,漸漸超過正稅,為百姓一大負擔。」

  丹初對戶書頗起好感,說道:「老兄倒是個能吏,請教尊姓大名?」

  戶書有些受寵若驚,說道:「回大帥的話,小人姓黎,單名一個貢字,黎貢。」

  韋時中也做過戶書,對稅賦弊端一清二楚。見黎貢受到常識,韋時中也不甘落後,插話道:

  「大帥,下官也說幾句。本朝紳衿免稅,不免正稅,只免徭費,稱為優免,起先源於洪武年間。太祖爺體恤京官俸薄,特許京官優免徭費。

  「洪武以後,優免範圍越來越廣,從京官擴大到地方官,直至有功名的生員;數額也越來越大,正德時一品官優免額度為四百畝田,萬曆年間已達到一萬畝。

  「百姓亦採取多種辦法逃避徭費,如詭寄、飛灑、花分、欺隱等。最普遍的是詭寄,糧戶將田地詭稱屬於仕宦和紳衿,從而逃避徭費。

  「役之重者,莫過於北運、布解。尤其是江南,本色糧稅特重,每年需要繳納大量本色糧到京師。其中的力役格外沉重,紳衿得以優免,小民被迫承擔北運、布解的力役,往往典妻賣女,乃至家破人亡。」

  黎貢補充說道:「力役之外,又有貼差、白役等弊政。所謂貼差,是指一人掛名為正役,其他苦幹人幫忙完役。譬如獄中的牢子,有正牢子,有小牢子,有野牢子。此三等牢子,只有正牢子在獄中做差,其他小牢子、野牢子皆不務正業,專以擾害百姓、勒索錢財為業。

  「所謂白役,是指役夫不要銀錢,免費為衙門辦差。官吏樂得不花錢,役夫卻多為地痞無賴,專靠差使招搖撞騙、勒索百姓……」

  丹初明白了,怪不得明末時,江南地區爆發了大規模的奴變、佃變。清軍還沒打過來,佃農、奴僕自發起來造反,先殺死主人、田主。

  徭役如此嚴重,胥吏又多方勒索,與其被官府逼死,不如起而造反。

  看來,日後要革除賦稅弊政,就得首先減輕徭役。這,這不就是雍正搞的攤丁入畝、火耗歸公、一體納糧當差嗎?即便將來不搞均田免賦,也完全可以借鑑雍正的改革。

  其次就得打擊胥吏。這就沒什麼難度了,去沉疴得用猛藥,對付胥吏就得用嚴刑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