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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師兄。」姜竹瀝聲音低低地從屋內傳出,說得有些艱難,「我只是覺得,如果他在努力,我卻一直原地踏步,那對他來說……太不公平了。」
段白焰一愣,手停在門把上。
「他什麼時候努力了?死纏爛打和窮追不捨就叫努力嗎?」在這兩個人的戀情里,陳塘一直都開著上帝視角。他體諒姜竹瀝,更多的是恨鐵不成鋼,「你們糾纏不清這麼多年,你還沒有看透他?他是焦慮型的戀人又怎麼樣?你對他的體諒還不夠嗎?像他這種自私又自以為是的人,憑什麼總是要你包容?」
段白焰站在門口,手懸在門把上,沉默成一棵樹。
不知道為什麼,他突然失去了推門而入的力氣。
「我……」姜竹瀝想替他辯解。
卻被陳塘打斷:「你們分開四年,重逢之後他能想到的表達喜歡的方式依然是非法的,幼稚得像個小學生。他連一點兒進步都沒有,絲毫沒有成長,你哪隻眼睛看到他在努力?」
「他有改變的!」姜竹瀝倔強地反擊,「他……至少表達欲比過去強啊!」
「哦,我懂。差別就是以前不會說喜歡你,現在會掛到嘴上了。可除此之外呢?」陳塘嘴角染上嘲諷,「除此之外,你們兩個現在的狀態依然是教科書式死亡情侶,當初老師怎麼說?焦慮型和迴避型最難有未來,你是太有自信,覺得自己肯定是那個奇蹟女孩嗎?」
「可老師也說過,人的性格不會一成不變啊!」
「四年了,姜竹瀝,你清醒一點行不行!四年了他都沒能變成一個世俗意義上的正常人,說不定他壓根不覺得自己有問題,你還指望他怎麼脫胎換骨?」陳塘氣急敗壞,幾乎要跟她吵起來,「你是吃的苦頭不夠多,還是小黑屋沒待夠?跟他那樣的stalker在一起,你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徵患者嗎?!」
「陳塘!」姜竹瀝眼中瞬間染上怒意,她最討厭別人把段白焰形容成stalker,「我不希望你對我下定義,也不希望你對我貼標籤。」
哪怕情緒起伏,她從來也只會說「我希望」,而不是「你不要」。
陳塘抬起手,做了一個深呼吸,「好,好。」
「對不起。」他解釋,「是我不夠冷靜。」
「你明明很清楚,」他的音調一降,姜竹瀝的聲音也跟著落下來,她微微垂眼,「在我的防禦機制里,所有的『我那還不是為你好』都是隱形傷害……為什麼還要對我說這種話?」
「因為我在意你。」陳塘懊惱極了,「因為『姜竹瀝』這個人跟我有關係,我怕她上當怕她吃虧,我希望我的朋友能快樂。」
「可是你剛剛說的話,也傷害到我了。」
陳塘一時語塞。
「……那可能是因為,我這些話實在是憋了太久,壓抑不住了。」
姜竹瀝低下頭。
她沉默了很久,小聲說:
「我知道……因為你在意我,所以才會來對我說這些話。但是陳塘,我不希望你用你對段白焰的固有印象,來先入為主地對他判死刑——那樣會讓我後悔,把我和他以前的事都告訴了你。」
陳塘默了默。
「對不起。」指骨抵住眉心,他的語速和緩下來,微微嘆息,「竹瀝,是我太著急了。」
接著又耐心地強調:「我希望你能原諒我……現在無法理解你的想法。但如果你想通了,我尊重你的決定。」
姜竹瀝很感激:「謝謝你。」
兩個人快快樂樂握手言和。
門口的段白焰:「……」
他十分意外。
中間有幾次,他甚至以為兩個人會打起來……然而竟然沒有。
他第一次見到這樣的交流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像是在聽兩個希臘智者的論辯,唇槍舌劍,互相攻訐。
可又不是真正意義上不管不顧、互相攻擊的吵架……恰恰相反,兩個人好像都非常理智,只是在對著同一個事實發表自己的想法,一邊爭論,又一邊自省。
他突然開始猶豫,到底要不要進門。
正在躊躇,把手一動,他心裡一驚,下意識地躲到旁邊。
「今天謝謝師兄了。」姜竹瀝禮貌地朝他道謝,「借用了你的車,還麻煩你特地來醫院取。」
「這都是小事,等會兒我替你回一趟家,把明叔叔今晚要用的衣物也帶過來。」陳塘臉上笑意舒展,「另外那件事……你如果有別的想法,也歡迎隨時來告訴我。但是,我現階段仍然保留現在的觀點。」
她笑起來,兩眼彎成新月:「謝謝你,辛苦啦。」
陳塘告別姜竹瀝,她回病房照顧明叔叔,他轉身往樓梯間走。
手機里叮咚叮咚地彈消息,他一手插兜,一手拿著手機埋頭往前走。
走出科室沒幾步,感覺面前落下一道巨大的黑影。
他沒多想,往旁邊挪了挪。
發現旁邊也有同樣的陰影。
陳塘:「……」
他蹊蹺地抬起頭,看到自己面前整整齊齊站著一排黑衣大漢。
打頭的人是段白焰,穿一件黑色風衣,五官清俊,身材修長,面色疏淡地望著他。
陳塘:「……」
他嘴角一抽,差點順手報警:「你這架勢,是打算把我殺了滅口?」
段白焰抿著唇沉默。
良久,他低聲問:「我們談一談,可以嗎?」
***
陳塘一直對段白焰沒什麼好感。
所以坐下來之後,也沒給他好臉:「說。」
段白焰沒說話。
他在給自己做心理建設。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他會跟一個狀似自己情敵的男人,平心靜氣地坐下來談話。
可他猶豫再三,又實在是很想問他:「我和竹瀝分開的這些年……除了我知道的事,是不是還發生過別的?」
「對。」陳塘故意氣他,「還發生過我和她的故事。」
段白焰面上不顯,手裡「啪」地一聲捏爆了咖啡糖包。
「我們在波士頓的時候,一起上課一起下課,一起做小組作業。」陳塘聲線溫和,假裝自己不是在挑釁,「哦對,她熬通宵睡著,我還把她抱上樓。」
他十分刻意地隱藏了一個重要前提,小組作業的團隊裡當時一共十三個人,半數都是女孩子。
通宵到第三天,身邊的人一個接一個倒下去,那時他做隊長,姜竹瀝並不是唯一一個睡著之後,被他抗起來扔上樓的女生。
但段白焰覺得自己腦子都要炸了。
他用最後一點點理智,命懸一線地壓抑著掐死對方的衝動,克制著維持臉上的波瀾不驚:「你很討厭我。」
「我沒有理由喜歡你。」陳塘坦白。
說起來,他最早注意到姜竹瀝這個人,還九曲十八彎地與段白焰有關。
那時新學期剛開學不久,老師在課堂上提到依戀關係,他看到一個矮個子的東方女生下課之後去找老師問問題,兩個人說著說著,她竟然開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淚。
那位外國的老先生頭髮鬍子都白了,卻好似從沒見過這種陣勢。他慌裡慌張,手足無措地安慰他脆弱的學生,一開始用英文,後來換成蹩腳倉促的中文:「孩子,孩子……那不是你的錯,你向前看……」
陳塘站在教室後面,捂著臉笑出聲。
那天他跟著她出教室,一路走到公寓樓下。她疑惑地回過頭,他笑著向她做自我介紹:「你好,陳塘。」
她列表里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多了一個學長。
在陳塘最初的觀念里,這姑娘長得這麼清秀,自我情緒管理又不怎麼好,肯定是家裡的小公主。
然而混熟了之後才慢慢了解,除了控制欲超強的母親,最要命的是,她的前男友竟然是一個stalker。
段白焰眼皮一跳,忍不住打斷他:「stalker?」
「跟蹤者,病嬌,暗戀者,變態,死纏爛打。」陳塘重複這個單詞的中文釋義,聳肩,「竹瀝不喜歡我用這個詞給你貼標籤,但我認為,拿它形容你,非常貼切。」
在陳塘的標籤體系里,姜竹瀝是非常典型的「迴避型依戀者」。在戀愛關係里,她畏懼控制與過度親密,需要自我空間。
「可stalker大概率是『焦慮型依戀者』,他們渴望控制與親密。」陳塘微頓,「我們的老師,在課上給這種搭配的情侶下了一個定義——天生互相吸引,天生相愛相殺。」
段白焰不自覺地皺起眉頭。
平心而論,這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
哪怕大學時姜竹瀝學的也是心理學,可他從沒有真正地去了解過她的領域。
「簡單地說,嬰兒早期與母親的關係,會被復刻在他們成年之後的戀愛關係里。」陳塘主動解釋,「所以你們兩個的戀愛,一個步步緊逼,一個只想逃跑。」
段白焰陷入沉默。
陳塘已經將話說得非常直白,仍然有他無法完全理解的地方。
他現在開始想,這些他所謂的標籤與理論,姜竹瀝是不是很早之前就知道?
他們在精神上從來不對等,在她明白他也願意理解他的年紀里,他傲嬌中二又叛逆,不知道說了多少傷害她的話;而等他終於開始正視問題,試著回顧自己的過去,又處處碰壁,總是遇到知識盲區。
在兩個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年紀里,他們互相受對方牽制,成為彼此的不可或缺,又在分開時,成為壓死對方的最後一根稻草。
那個時候……或者說是,這些年來。
段白焰突然覺得很難過。
到底為什麼。
就是沒辦法好好交流呢。
「我常常在想,姜竹瀝但凡不要跟你在一起,她隨便去找任何一個依戀類型是安全型的人,都不會被逼到現在的地步。」陳塘見他沉默,繼續道,「她能理解你,但我不能。」
陳塘對姜竹瀝沒什麼男女的感情,可是做朋友的日子日積月累,他無法控制地產生移情。
站在朋友的角度,他討厭段白焰。
在他看來,姜竹瀝什麼都沒有做錯。
她的迴避機制是家庭給她的,並不存在好壞之分。可段白焰無法理解,他焦慮地想要把她拽出來,用強硬的姿態逼迫她面對她不想面對的事,如同用力撬開一枚脆弱的蚌殼。
如果他們不改變相處模式,彼此都會被對方的毀壞。
四年後比四年前更甚,當年的分手加劇了兩個人本就糟糕的狀況。因此陳塘能想像得到的最佳局面,就是兩個人分手之後再不回頭,各自去找安全型的伴侶。
段白焰沉默了很久很久。
半晌,他沉聲道:「人並不是生下來,就懂得怎麼去喜歡別人的。」
沒有人理所當然地,應該被扼殺。
他在這時候,後知後覺地明白了一件事。
姜竹瀝所有的畏怯與猶豫,都只是因為,他從沒給過她信心。
他已經二十五歲了,人生過去四分之一,在這件事情上,仍然表現得像個白痴。
姜竹瀝也是。
不過……
段白焰靠上椅背,想。
沒關係啊。
他還有時間,那些他不會的東西,都來得及重新學。
***
姜竹瀝是被一陣妖風吹醒的。
她醒過來時,病房裡的窗戶大大敞著,窗外烏雲攢動,山雨欲來,氣勢洶洶。
她有些懊惱。
剛剛餵明叔叔吃了藥,他現在睡得正熟。可她不知怎麼,竟也跟著趴在床邊睡著了,再醒過來,天色都沉沉地暗下來。
她手腳冰涼,起身關窗。手指碰到窗欞,突然記起早上天氣預報時她無心瞄的那一眼,颱風登陸,就在今夜。
「好像要入冬了啊……」
姜竹瀝搓搓手,病房裡有些冷。今年的中秋、國慶都已經過完,再往後推,馬上就是寒冷的聖誕節。
她望著窗外出神,手機突然震起來。
是個陌生號碼,她接過來問了聲好,過幾秒,才聽見對方低沉的嗓音:「竹瀝。」
姜竹瀝微怔:「段……段白焰?」
他聲音悶悶的:「嗯。」
要到她的手機號很容易,她不覺得奇怪。然而下一句,他主動解釋:「是找陳塘要的。」
「喔……」
「我來給你送明叔叔的衣物,快到樓下了。」
「啊?」姜竹瀝意外,「那個不是我讓師兄他……」
「他臨時有事。」事實當然是,段白焰中途截胡,「我來替他送了。」
「那你……你路上慢點。」雖然不知道這人怎麼會突然跑到醫院裡來,但姜竹瀝不敢讓他等太久,「我先去樓下等你吧。」
掛斷電話,她飛快地換好衣服和鞋,提前下去等他。
走到醫院大廳里時,外面的雨滴已經噼里啪啦地落下來。連串的水珠砸在玻璃上,在巨大的穹頂上浸出漂亮的水花。
大廳里沒什麼人,反而有點兒冷。
姜竹瀝像只瑟瑟發抖的土撥鼠,乖乖蜷在門口大廳里等。
然而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段白焰的電話沒人接聽,她一直沒等到他的「快到樓下了」。
她坐在塑料椅上,百無聊賴,腳尖對腳尖。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風聲獵獵,像是要掀翻眼前的落地玻璃。
「誒!你這個人!」她正低著頭髮呆,突然聽到一聲呵斥,抬起頭,看到穿著制服的保安表情焦急,正大跨步朝她走過來,「颱風要來了,你怎麼還坐在這兒?!」
風聲太大,她沒聽清:「什麼?」
幾乎是同一時刻。
風聲攜著雨水,在巨大的碎裂聲里擊破大廳的落地窗。冰涼的水珠順勢席捲而入,橫著砸進來。
姜竹瀝被人用力朝後拽,來不及抬頭,就一頭栽進溫暖的懷抱。
「竹瀝。」
她聽見一聲一聲的心跳,是有規律的,有熱度的。
「對不起。」段白焰的聲音低而沉,在頭頂響起,「我遲到了。」
姜竹瀝愣了一下。
她剛想說,沒關係。
「對不起。」
他緊接著,竟然又重複了一遍。
姜竹瀝突然感到侷促:「其實,沒必要為了這種事道歉……」
「第二個對不起,」他將下巴抵在她腦袋上,溫暖的氣息游移開來,「是因為我……違背了以前說過的話。」
「……什麼?」她眨眨眼,不太明白。
「高中的時候,我參加過一場競賽。」他將兩個人都籠在巨大的傘下,隔開外面的空間,微微抿唇,「不知怎麼就拿了獎……我去市里領獎,路上耽擱了,沒有吃午飯,一直到下午才回學校。」
姜竹瀝微怔,有預感似的,心突然猛跳起來。
「我當時的同桌……是個特別蠢的姑娘,她騙我,說她沒有給我留午飯。」
可他一出門,就在走廊上的垃圾桶旁,看到了顯眼的飯盒。
——就是她平時最喜歡去的那家店。
大概早就涼透了,連封都沒有拆,孤零零的,傻兮兮的。
他有點好笑,又有點心酸。
「那個時候,我在心裡,發了一個誓。」
那時他蠢得要命,不知道這種事一分一秒都不能拖,一定要立刻告訴對方。
姜竹瀝的腦袋埋在他胸口,雙手無意識地蜷曲成拳。
最後半句話,他停頓了很久。
「如果有下一次,我再也不要讓她等我了。」
窗外風聲愈烈。
他的聲音帶著熱氣,落在耳邊。
「……天上下刀子,我都會趕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