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口是心非

  在姜竹瀝的記憶里,十六歲那年的夏天,一直在下雨。閱讀

  天空仿佛被捅了個窟窿,雷鳴電閃沒完沒了,衣服怎麼也曬不干。

  她把傘借給了程西西,自己舉著一個透明的文件夾,穿著小白鞋踩過水坑,一路跑進辦公室。

  班主任嚴肅地握住她的手:「接到教務處通知,今天我們班上要來一個新同學。」

  她也跟著緊張起來:「嗯。」

  「特地把你叫過來,是想提醒你,新同學身體不好。」她叮囑,「你是班長,一定得多照顧他。」

  原來是為這事。

  「那是一定的啊。」她笑道,「老師您不用擔心,以前班上那些心臟病的同學,我不是也照顧得很好嗎?」

  十六歲的姜竹瀝乖巧懂事、成績優異,是教科書式「別人家孩子」。

  她頂著班長的名頭從小學到高中,但凡老師交給她的任務,還從沒有出過岔子。

  「這次不太一樣,形勢比較嚴峻。」班主任沉著臉,「新同學的身體對食物很挑剔,不能涼、不能刺激、不能生冷辛辣油炸燒烤,對花粉柳絮粉筆灰全都過敏,淋雨換季也有可能會犯病。可他又很任性,脾氣非常壞,聽他爺爺說,家裡人都看不住,希望學校能多加教育。」

  姜竹瀝:「……」

  新同學是個魔鬼嗎?

  他到底病得多厲害?四肢健全嗎,還能走路嗎?

  「其實他家裡人吧,本來想讓他帶保鏢上學的。就是校長覺得太浮誇,不讓帶,所以人家才想方設法曲線救國,讓我來找個學生。」班主任沉痛地拍拍她的肩膀,「老師不方便管太多,這個保護病弱小伙子的任務,你能勝任嗎?」

  「那……」姜竹瀝小心翼翼,「他是什麼病呀?」

  「哮喘。」

  「喔……」

  姜竹瀝眨眨眼,腦補出一位溫潤可愛的,連呼吸都困難、卻還一心向學的孱弱小公子。

  他真可憐。

  又十分可敬。

  於是她答應下來:「沒有問題呀。」

  「那行,他中午過來,我們現在就一起去接他吧。」

  姜竹瀝最後是懷著緬懷烈士的心情,推著輪椅去接段白焰的。

  天空中飄著小雨,班主任的傘不夠大,她半個肩膀露在外面,站了沒一會兒,整個人就泛起潮氣。

  班主任不放心,還在重複:「千萬不要讓班上同學欺負他。」

  她其實有些擔心,怕惹得這位同學的後台不高興。

  姜竹瀝拼命點頭。

  「哎,他來了。」

  姜竹瀝抬眼,遠遠地,看見一個模糊的人影。

  段白焰從熊恪手裡接過深咖色的背包,一路撐著傘,漫不經心地穿過落滿花瓣的林蔭路,停在她面前。

  神情寡淡,唇微微抿著。

  「段白焰同學是吧?我們前幾天已經在教務處見過了,我是你的班主任。」班主任笑呵呵,「另外我多給你介紹一個人,這是我們的小班長,成績好,人也好。以後你如果遇到什麼不明白的事,只要在校內,都可以找她。」

  段白焰沒有說話,默不作聲地垂眼,打量姜竹瀝。

  十六歲的姜竹瀝短髮、齊劉海,皮膚白皙,發育卻像是晚了別人一截,小胳膊小腿,身體籠在寬大的校服里,看起來空蕩蕩。

  他垂眼看她,眼睛黑漆漆,情緒莫辨,像在注視一隻濕漉漉的幼小水鳥。

  姜竹瀝被他盯著,許久,臉慢吞吞地燒起來。

  她原以為,這種病弱小少年,肯定可憐弱小又無助,想想就心疼。

  ……結果人家個子比她高,肩膀比她寬,氣場比她凶。

  所以她……

  她為什麼要給一個健康的人準備輪椅!

  「你好,我叫姜竹瀝。」姜竹瀝慫得快縮回去了,卻還要努力給自己打氣。

  她壯著膽子,小心翼翼:「我……我會保護你的,你、你可以叫我姐姐。」

  段白焰沉默三秒,握住傘柄的手微微一頓。

  他看著她。

  半晌,移開視線,發出一聲響亮而不屑的冷哼:「嗤。」

  姜竹瀝脆弱的信心瞬間被擊潰。

  她想,新同學可能不太喜歡她。

  她應該像只沒有糧食越冬的可憐田鼠一樣,偷偷把輪椅收起來,然後灰溜溜地跑路。

  然而不等她收起輪椅,眼前突然投下一片陰影。

  她微微一怔,後知後覺地抬起頭。

  看見那位疑似殘疾的新同學,一臉嫌棄地伸長手臂。

  ……將傘舉在了她的頭頂。

  ***

  姜竹瀝欣慰極了。

  新同學雖然脾氣不好,但還未泯滅人性。

  她一定要好好照顧這位病弱美少年,不能讓別人欺負他。

  然而第二天,「病弱美少年」就踹翻了他們數學課代表的課桌。

  她走到教室門口聽見喧鬧聲,進去就看見段白焰把科代表的腦袋按在黑板上。後者哎哎喊疼,而他揪著他的耳朵,面無表情地沉聲問:「你再說一遍,誰是殘疾人?」

  姜竹瀝:「……」

  她震驚地愣了好久,想到昨天那個輪椅,心有餘悸地摸摸脖子。

  太好了,頭還在。

  而這只是一個開始。

  姜竹瀝活了十六年,直到遇見段白焰,才知道什麼叫作精。

  他過敏體質,得的是內源性哮喘,不僅不能碰刺激性的食物、不能進行體育運動,連雷電季節都要小心翼翼。

  可他偏不。

  雨下得越大,他越要往外跑。

  姜竹瀝苦惱極了:「你知道學校為什麼取消體育課嗎?因為這個季節真的很危險,走在路上電閃雷鳴,一不小心就天有不測風雲了……你看到我們學校那棵小歪脖子樹了嗎?就是前幾天被劈倒的。所以像其他同學一樣,安靜如雞地待在教室內做作業多好呀,像你這樣天天往外跑,萬一你也被……」

  他低著頭翻照片,半晌,一聲冷笑:「你管我?」

  姜竹瀝:「……」

  說得對,她怎麼管得住祖宗TvT

  沒辦法,姜竹瀝只能一路跟著他。

  他舉著相機拍花,她就舉著傘看他;他舉著相機拍雨,她就舉著傘擋雨。

  段白焰煩透了,皺著眉頭,想把這條尾巴從自己身上扯下去:「別跟著我。」

  他發起火來有多可怕,她早在數學課代表那兒領教過。

  所以姜竹瀝不敢硬剛,只能委屈巴巴地縮成球:「……哦。」

  他面無表情,轉身走進雨里。

  細雨潺潺,連串的水珠打下來,在傘面上開出細小的白花。姜竹瀝傻兮兮地在原地發了好一會兒呆,確定他是認真的,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在鬧彆扭。

  她確實給他造成困擾了。

  可是為什麼呢。

  為什麼他不會覺得熊恪是個困擾?

  她不明白,想來想去不死心,還是決定去找本人問清楚。

  中午校內很清冷,葉子打著旋兒往下掉。場地濕漉漉的,她繞著田徑場走一圈,最後在足球場旁邊找到他。

  少年坐在長椅上,黑色的T恤被雨水打濕,隱隱約約透出背部撐起的蝴蝶骨。他隻身一人,背影高大清冷,身旁放著校服和單反防水包。

  手裡似乎拿著什麼,有一下沒一下地仰頭碰一碰。

  姜竹瀝微怔,以為看錯了。偷偷湊過去,辨清他手上的飲料罐,瞬間瞪大眼:「天吶!」

  段白焰被嚇一跳,手猛烈地一抖,啤酒泡沫猝不及防地流到手上。

  「……」

  靠。

  他不爽地抬起頭。

  對上一雙乾淨的鹿眼。

  「你怎麼能喝這種東西!」姜竹瀝急紅了臉,「你在自殺嗎!」

  段白焰差點兒捏爆手裡的鋁罐。

  他閉上眼,做一個深呼吸。

  然後「啪」地一聲,煩躁地放下啤酒罐。

  他動作很用力,泡沫溢出杯緣。

  姜竹瀝被嚇得一縮。

  可還是不服氣,小小聲地控訴:「你……你根本不是因為我打擾到你了,你就是想偷偷喝酒,怕被我發現!怕我告老師!」

  段白焰簡直要被氣笑:「我為什麼要怕老師?」

  姜竹瀝:「……」

  也是哦。

  「還有,」他不耐煩地抬眼,「喝酒怎麼了,我偷你家酒窖了?」

  「不是……」姜竹瀝慫得結結巴巴,「那個,那個對身體不好啊……」

  他冷嗤:「就你剛剛那表情。」

  「……?」

  「仿佛看見我在吃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