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瀝晃了一下神。閱讀
他的話像是在她心臟上方懸了一顆青檸檬,一隻手攥著它,汁液一滴一滴地滴下來,她心裡發酸。
很想說點兒什麼,可是張張嘴,嗓子發啞。
「……那你騎快點。」沉默一陣,姜竹瀝坐上車后座。
熟悉的溫熱氣息一靠近,段白焰的身體瞬間繃直。
她毫無所覺,兩隻手扣在座位下,小心翼翼地攥緊,盡最大的可能跟他保持距離。
然而。
過去三秒鐘。
過去十秒鐘。
過去十五秒鐘。
……
段白焰還停在原地。
天空中團聚著巨大的雲團,山風拂面,帶起他衛衣帽子下方兩條長長的帶子。
姜竹瀝忍了忍,忍不住:「你倒是走啊。」
段白焰喉結滾動:「我在等你。」
「……什麼?」
「摸我。」
「……」
時隔四年,段白焰終於後知後覺地,get到了自行車這種低賤交通工具的樂趣。
因為她的手一旦找不到可以扶的東西,就會來摸、他、的、腰啊。
這麼偉大的發明,以前一定拯救了不少關係破裂的戀人吧。
他還在開心地想。
背後的攝影大哥突然捂心倒地,爆發出奇異的笑聲。
「……」愣愣的姜竹瀝終於反應過來。
她冷漠無情地鬆開手,跳下車。
一言不發,轉身獨自往前走。
段白焰突然慌了。
他趕緊騎車追上去,車輪碾過,林中落葉嘩嘩響。
山中空寂,蟲鳥啁啾。
整座山都迴蕩著:
「別……」
「不是……」
「不摸也行……」
「你走慢點……」
***
山中藏著小鎮,小鎮上有超市。
姜竹瀝挑著黃桃、葡萄、哈密瓜和巧克力碎,每樣買了一點點。
她原本想再買點車厘子,可是一百塊錢捉襟見肘,她還要數著數量,買一點點淡奶油和一點點低筋麵粉。
節目錄製之初,收走了大家的手機。
她沒有計算器,只好想像自己面前此刻擺著一張草稿紙,掰著指頭算半天,小聲嘟囔:「我好窮喔……」
段白焰跟在她身後,探頭探腦,欲言又止。
以前兩個人大學同居,也經常一起逛超市。
姜竹瀝挑食材很仔細,但她有點兒選擇困難,一旦糾結起來能糾結很久,不知道該在同類食物里挑哪個。
起先,段白焰還會財大氣粗地告訴她:「都買。」
後來發現,她還是會每次買都糾結很久。
所以慢慢地,他變成了替她選「菠蘿蜜還是榴槤」,「聖女果還是小番茄」的那個人。
然而現在……
姜竹瀝全程當他不存在,他覺得很彆扭。
也異常悲傷。
打了個長長的腹稿,他走過去,想要再挽救一下這段瀕臨死亡的感情。
剛剛跨出去一步,腹部傳出一小截歡快的咕嚕聲。
段白焰:「……」
姜竹瀝耳朵一動,飛快抬起頭,看著他,意有所指地眨眨眼。
段白焰有些尷尬:「那個……」
「你沒吃早飯?」她的語氣非常溫柔。
「……嗯。」他頓了頓,誠實點頭。
姜竹瀝他們幾個,是在民宿一起吃的早餐。但段白焰是匹孤狼,住處遠離大部隊,早上出門又很早,連口水都沒來得及喝。
「那你肯定餓了吧?想吃東西嗎?」姜竹瀝說著,摸摸手上那張一百塊,暗示的意味非常明顯,「我剛剛過來的時候,看到小鎮上有很多早餐店。」
不知道為什麼,段白焰覺得她不懷好意。
他猶豫一下,決定順著她的話茬往下答:「……嗯。」
「可是段白焰。」姜竹瀝語氣柔和,「人不能什麼都想要。」
「……」
段白焰一口老血梗在喉頭,恍惚感到一把八十米大刀穿胸而過,擊碎他的五臟六腑。
他活了二十五年,從來沒有受過這種委屈。
眼神沉下去兩個度,他身上戾氣陡生,想掐著她的下巴,讓她把話收回去。
可是旋即就想到……
自己也對她說過這種話。
他比她過分多了。
他陷入沉默。
姜竹瀝嘴快說完,閉上嘴,開始等他冷哼等他反駁。
等了半天,沒等到。
她有些納罕,轉過去,段白焰垂著眼,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許久。
「我沒有什麼都想要。」
他聲音很小,像一個明明沒有偷吃糖,卻被家長錯怪的孩子,「我只是想要你。」
要你回來。
回我身邊。
***
姜竹瀝又他媽心軟了。
五分鐘後,她和段白焰一起出現在了早餐店裡。
店內人不多,上餐很快。
面前熱氣騰騰,須臾便被擺上一籠灌湯包。
「一籠八個,趕緊吃完趕緊走。」她低著頭確認食材,擔心出現漏網之魚,「山上天氣不穩定,等會兒可能會下雨。」
段白焰沉默著點點頭,試探著夾起一個包子。
深山老林,他原本對食物不抱希望,想不到夾起來嘗一嘗,竟然意外美味。
牙齒輕輕咬開灌湯包的皮,鮮潤的湯汁破皮而出,順著唇舌流進口中,攻城略地的香氣,迅速在鼻腔之間蔓延開來。
他推推籠屜:「給你吃。」
姜竹瀝頭也不抬:「我不吃。」
他很固執:「給你。」
姜竹瀝:「……」
她放下小票,眼珠黑白分明,平靜地看著他:「我不想吃。」
沒有來由地,段白焰又開始感到不開心。
以前兩個人一起吃飯,姜竹瀝偶爾起玩心,會表現得像個真正的小姑娘,張嘴要他餵。
他一邊嫌棄,一邊把蝦仁去殼、去蝦線,再三確認剝乾淨,蘸完醬料,再假裝毫不在意地放進她口中。
然而對於現在的她來說,他不再是可以撒嬌的對象。
段白焰垂下眼。
失落得像一隻被遺棄在熱帶的北極熊。
「餵……」姜竹瀝不明白,這人怎麼隨時隨地一副她對不起他的樣子,「我吃一個,你就會少一個啊。」
「吃。」段白焰戳戳籠屜,言簡意賅。
姜竹瀝萬般無奈地夾起一個。
還沒下嘴,背後傳來一個男生的驚呼,下一秒,手臂一熱,感到一陣火辣辣的痛意。
「嘶……」
幾乎是發生在一瞬間的事,滾燙的熱粥從男生手中脫手,直直潑到姜竹瀝手臂上。
段白焰眼神一緊,立刻把她的袖子捋開,拽著她被燙紅的手臂去沖冷水。
男生蒙了半天,反應過來之後,趕緊跑來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故意……」
「道個歉就想了事嗎?」男生話還沒說完,被段白焰攥住手臂,惡狠狠地打斷。
他個子高,氣場全開時格外有壓迫感,陰鬱又危險。
「那……我……」男生慫慫的,卻掙不脫他,「我送你們去醫院吧……」
「不用了。」姜竹瀝趕緊道,「沒關係,你走吧。」
段白焰轉眼看著她,一動不動,眼中暗涌翻動。
姜竹瀝突然覺得心好累。
她嘆息:「你放開他。」
他好像一個兇巴巴的封建奴隸主。
男生聞言,掙了掙手臂,段白焰手下力道一松,他趕緊跑了。
姜竹瀝關上水空頭,擦掉外衣上的米粥。
他手臂向前,落在洗漱台上,無形地將她困進懷中,聲音發啞:「為什麼放他走。」
「不然呢?他本來就不是故意的。」
「可他——」
「段白焰。」姜竹瀝打斷他,抬頭與他對視,眼底一片清明的光,「我不喜歡你剛才的樣子。」
他一愣。
「你從來不會考慮別人的感受。」微頓,她說,「不管是那個男生,還是我。」
「從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姜竹瀝有點難過,又有些好笑,「你說什麼就是什麼,你想怎麼樣就怎麼樣,企圖控制包括我在內的、你身邊的所有東西,霸道又自私。」
段白焰沉默著,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她。
他自己沒有察覺到,他其實厭惡任何超出掌控的事物。
無論身邊的人還是事,但凡走向與他原本的預料不一樣,他就會暴怒。
到最後,只想把她鎖起來,藏在他的房子裡,不讓她見別人,不讓她接觸外界,每天只能接受他一個人的愛。
四年前也是。
除了上床時感官帶來的快感,他也在享受那種沖昏頭腦的、令他爽到神經顫抖的掌控感。
「我們其實,是完全不一樣的兩種人……」姜竹瀝輕聲說,「所以我……」
她攥緊拳頭,指甲刺入掌心。
想到要當面說這些話,她還是很難受。
「我們分手之後,不要再在我身上下功夫了。」她心裡發酸,又有些局促不安,「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些話,因為你跟我沒關係了……分手之後再去說前任的不是,也很不好……」
「沒事。」他低聲打斷,「我喜歡的。」
這種感覺,會讓他覺得……
她還沒有放棄他。
他還有機會。
姜竹瀝默了默,決定暫時不跟他理論。
採購完食材,兩人原路返回。走到門口,卻發現自行車沒了。
姜竹瀝:「……」
此景此景悽慘異常,她沒忍住,難以置信:「你……沒鎖車嗎?」
「我……」
段白焰實在是沒想到,怎麼這麼破的車,都會有人偷。
肯定是周進讓節目組乾的……
好恨喔。
兩個人只能徒步走回去。
還沒走出小鎮,天空中飄起了雨。
姜竹瀝:「……」
這到底是什麼魔鬼運氣。
山中天氣陰晴不定,大多是一朵雲下就藏著一團雨。等雲飄過去了,雨也就停了。
所以姜竹瀝沒打算買傘,這場雨下不了多久,她若無其事地繼續往前走,發尾迅速被打濕。
段白焰僵硬地拽住她:「回去,買把傘。」
姜竹瀝有點生氣,想發火,細軟的聲音卻硬氣不起來:「我哪有錢!」
段白焰陷入沉默。
他孤獨寂寞地站在雨里,像一個收入無法撐起一個家、每天回家都要被妻子語言暴力的窩囊男人。
半晌,他低聲問:「我們很窮?」
「對!」姜竹瀝憤慨地抹掉額頭上的水珠,「而且你剛剛弄丟了我們最貴的一個不動產!」
段白焰想來想去,發現自己反駁不了。
如果真是在七十年代……
他們的婚姻,可能已經因為他的蠢,破裂得粘都粘不起來了。
「那,」可他還是不死心,啞聲問,「我們現在這個,是不是就叫……」
「嗯?」姜竹瀝要被他煩死了,「快說!」
段白焰舔舔唇,不怕死地看她一眼:「貧賤夫妻?」
「……你閉嘴。」
***
最後,姜竹瀝在水果店撿了兩個不要錢的紙箱。
自己動手豐衣足食,她在上面摳出兩個洞,套到段白焰頭上,不多不少,只露出一對眼睛。
拍拍箱子,敲山震虎:「你看這個箱子上這個芒果。」
乖巧如小機器人的段白焰:「……?」
「像你一樣,從皮黃到心。」
「……」
走出小鎮,面對七拐八繞的山路,自稱鐵血硬漢的攝影大哥開始自我放棄:「別讓我看,我找不到路的。」
姜竹瀝既沒有手機,也沒有定位。
之前自行車上裝了一個羅盤,拿來定大致方向,可是就在十五分鐘前,它連著車一起被偷了。
她決定瞎走。
段白焰無所謂,跟著她走。
走出去一段路,雨勢漸漸減小,水霧中沉默的青山遠遠近近,漂亮得像潑墨山水畫。
頭上的箱子吸足水,越來越重。姜竹瀝有點抬不動頭,段白焰還在執著地沒話找話:「不黃。」
「什麼?」
「……」
「只對你。」
只對你有難耐的衝動。
姜竹瀝:「……」
她默默放下頭上黃黃的紙箱。
山中空氣清新,清淡的雨汽瀰漫,一抬頭,就看到逐漸變藍的天空。
她腳步輕快起來。
再往前走,道路越來越窄。
若有所覺般地,她抬起眼,看到枝頭泛光的果子。
她微怔,眼睛一點一點亮起來,驚喜地跑過去——
「青蘋果!」
也不知道這是哪,路旁矮矮的籬笆里,種著一棵接一棵的蘋果樹。
果子綠綠的,圓圓胖胖掛在枝頭,被水洗過,乾淨地泛光。
「你……你拿著這個,」姜竹瀝把剛買的食材遞給他,躍躍欲試,「我上去摘兩個。」
段白焰皺眉:「我來。」
姜竹瀝想也不想:「行,你來。」
段白焰:「……」
她不會爬樹。
她知道,他也不會爬。
段少爺騎虎難下,神情有些不虞,略一躊躇,開始挑戰自我。
蘋果樹不高,他找到幾個攀爬點,竟然還真上去了。
「要幾個?」
「多摘幾個!」
免費的食材,不要白不要。
姜竹瀝開心得想放煙花,原本還在擔心沒有多餘的水果做夾心醬,現在突然多出來這麼多。
真是老天厚待。
段白焰沉默著,摘下果子,往她的附近扔。
她一邊撿,一邊忍不住,偷偷抬眼看他。
平心而論,段白焰真的長了一張極其招人的臉。
姜竹瀝記得,他少年時被哮喘折騰得厲害,嘴唇常年不見血色,又總是獨來獨往不愛說話,久而久之透出陰鬱,還有些孱弱。
他那時未成年,醫生用藥謹慎,他經常要跑到醫院打點滴,時間長了,夏天體育課短衣短褲一旦露出胳膊,手臂上就全是針眼。
這些年似乎好一些了,褪去眼角那層少年的稚氣與張揚,逐漸生出屬於男人的侵略性。
卻也更加陰鬱內向,難以捉摸。
他這個人……
山風輕拂,姜竹瀝看著他的衛衣,突然意識到,似乎天氣再熱,段白焰都要穿長袖。
今天也不例外。
姜竹瀝正出神。
樹梢劇烈晃動,一個黑影沉默著從樹上墜下來。
她心裡咯噔一聲,顫著手抬起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