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竹瀝最後是從段白焰臥室里逃出去的。
準確地說,她逃離了一場求歡。
家裡的阿姨幫忙安排了客房,在他隔壁的隔壁,玻璃落地窗,風景俱佳,能看到搖晃的翠竹。
不用睡溜冰場,她十分欣慰。
躺在床上,卻有些失眠。
不知道段白焰突然間怎麼了……
像一場毫無徵兆的精神分裂。
在她遙遠的記憶里,段白焰連畢業照都是繃著臉的,表情不善,神色不虞。
仿佛天生就那副面癱樣子,對誰都不耐煩,對誰都不上心。
兩個人在高中畢業後牽手決定在一起,那時並肩走在大學的校園裡,看到別的女生坐在男生后座,言笑晏晏地交談著,騎車穿過水杉樹婆娑的光影。
幼稚的姜竹瀝十分心動:「教學樓離宿舍區好遠啊,每天走路就要走好久,我也想去買輛自行車代步。」
段白焰聽出她的意思,不屑一顧:「十年前的電影就不演這種劇情了。」
更重要的是,他有跑車。
為什麼要用這種愚蠢的交通工具。
「那好吧,我自己買一輛。」姜竹瀝有些失望,卻不想這麼快放棄,「以後我們一起去上課,我騎車走在前面,你就自己跟在後面跑。」
段白焰:「……」
他無法想像這個畫面:「你有沒有良心?」
十八歲的姜竹瀝仍然會撒嬌。
所以她無辜地眨了眨眼。
「想都別想。」段白焰不為所動,煩躁地皺眉,「不騎。」
姜竹瀝決定生他三小時悶氣。
為什麼別人家男朋友都溫柔可愛善解人意。
她家的只會:嗯?不行,乖啊我們再來一次。
氣人。
第三個小時零一分,段白焰在宿舍樓下打她電話:「下來拿吃的。」
姜竹瀝想說不去。
可是大夏天的,外面熱得要命,他站在樓下,如果等太久,就會成為蚊子們的食物。
上次他被毒蚊子咬一口,半個腳踝都腫起來了。
姜竹瀝想啊想,想啊想,決定先拿完吃的,等他回到了有空調的屋子,再專心致志地好好生氣。
拿到實物,才發現竟然是盒點心,他繞小半個城市,去買了姜竹瀝心心念念、卻一直沒吃到的那家網紅店的黃桃蛋撻,塔皮鬆脆,鬆軟可口。
她還在生悶氣,學他矜持:「別以為你拿這個收買我,我就不生氣了。」
多大的事,不就是作嗎,誰還不會。
「你愛要不要。」段白焰冷笑,「本來也不是特地給你買的,順路而已。」
幼稚的姜竹瀝還真信了他的鬼話。
她十分受傷,急得想跺腳:「你就……就不能哄哄我嗎?」
段白焰身形微頓,目光落回她身上。
居高臨下,他停了很久,用幾乎是在可憐她的語氣說:「人不能什麼都想要。」
隔了這麼多年,姜竹瀝還記得那句話。
她把臉埋進被單。
段白焰這個人,表現出來的態度永遠矛盾又糾結。
戀愛前總是一副不耐煩的樣子,她猜來猜去都猜不到他的想法;可等兩人真正建立起親密關係,他又顯示出讓人望而卻步的控制欲。
所以她一直很容易被滿足。
……也很害怕重來一次。
***
段白焰這晚睡得不好。
他做了一個可愛的春夢,夢見他將她抱在懷裡,浴室里水汽氤氳,他抬手擦開玻璃上的水霧,倒映出的影像里,她手足無措卻又掙脫不開,陷在他懷裡,皮膚粉白,眼圈委屈得發紅。
他微微低頭,吻落在她的脖頸間。
這種刺激的夢,讓他的起床氣都變重了。
「……早上電影試鏡,至於《止戰》的演員安排,我前一天已經發在您的郵箱了,您可以初步把……」
「早餐呢。」他坐在餐桌前,沉鬱著臉,突然打斷。
正匯報日程表的助理一愣:「嗯?」
「我的早餐呢。」
段白焰垂眼看著桌上這一堆食物,又重複了一遍,表情明顯變得更加難看。
顯然早餐不合主人心意,私廚有些尷尬:「段先生,早餐是按照您以往的習慣做的,如果有什麼不合心意的地方,或是特別想吃的東西,都可以告訴我。」
「我沒問那個。」段白焰神情冷淡,「我是問,昨天做早餐的人呢。」
天啊,原來是這個。
私廚長長舒一口氣:「姜小姐感冒沒好,還在樓上休息。她說如果段先生問起,讓我們代為轉達,她病得很輕,也已經吃過藥,想多睡一會兒,讓您別去打擾。」
段白焰權作沒聽見。
他放下筷子,起身上樓。
姜竹瀝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
她懷疑她有些水土不服,從回國起身體就不太好,明明以前那麼棒的體格,現在站在江邊吹吹風,都能燒上好幾天。
更煩人的是,一病就病得沒完沒了,斷斷續續。
比如今日,清晨爬起來,竟又發起低燒。
她向餐廳請半天假,從包里摳出兩顆消炎藥混著冷水喝掉,又躺回被窩。
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一隻溫熱的手,落在額頭上。
姜竹瀝大概能猜到來人,她無意識地將臉又朝被子裡縮了縮,沒有睜眼,瓮聲瓮氣:「感冒,離遠點。」
一股薄荷味的氣息慢慢逼近。
段白焰沒說話,俯身用額頭碰了碰她的額頭,大概氣息太涼,激得她無意識地一縮。
她生病了,體溫升高,嘴唇的顏色顯得更加鮮妍。
段白焰動動喉結,慢慢扒開她被窩的一角——
「唔……」姜竹瀝若有所覺,在他嘴唇落下來的瞬間,若無其事地翻了個身,避開親吻,聲音低得像在夢囈,「不要……」
段白焰的手僵在半空。
他不明白。
他已經按照江連闕教他的方法,嘗試著去做了。
他已經用最大的耐心,試著表現出妥協了。
她想要的不是這個嗎?她為什麼還沒有變成過去那種溫和可愛的樣子?
她的身體在拒絕他。
段白焰微頓,眼中顏色悄然變深,低聲問:「你接了周進的通告?」
「嗯。」姜竹瀝眼睛半睜,小小聲,「怎麼了?」
「為什麼?」
「為了錢……」
她做網絡主播,收入其實不低。
只不過這些年漂泊在外,大多數錢都寄回了家,她名下沒車沒房,不動產數量為零。
沒有誰會拒絕錢,姜竹瀝也不例外。
這個網綜開出的酬勞,實在讓她心動。
段白焰沉默一陣。
輕飄飄地道:「那你好好休息。」
許久,被窩拱起的那一小團里發出一聲悶悶的「嗯」。
他離開臥室,關上門。
走到樓下,沉默許久。
「如果她出門,像往常一樣,找人跟緊她。」
段白焰垂下眼,藏住眼中濃烈翻湧的情緒。
「不管她去見了誰,見了多久——」
「我都要知道。」
***
室內氣溫適宜,姜竹瀝睡得混混沌沌。
這一覺睡到下午,被何筱筱的電話吵醒。
她的燒退了大半,腦子仍然不太清楚,軟糯糯地問:「餵?您好?」
對方沉默了很久。
姜竹瀝等了一陣子等不到回應,還以為是打錯了,半閉著眼嘟囔道:「您是不是打錯……」
「姜竹瀝。」
何筱筱突然開口,聲音冷靜而商務化,沒有一絲飛揚跋扈的味道。
姜竹瀝倒是醒了三分。
她揉揉眼:「怎麼?」
「我承認,同學聚會之後,我情緒不好,確實在你的直播間裡發過不正當言論。」何筱筱冷靜地說,「但我也確實沒有在你出國的時候黑你。」
姜竹瀝不想聽了。
心煩。
「你想想,那時候你人都在國外了,我就算討厭你,也不至於特地去外網黑你吧?更何況,你那時候擺出一副不再回來的樣子,我都以為你不回國了,幹嘛還費閒工夫去黑你?」何筱筱見她沒反應,有些急了,「我不怕承認我做過的事,可我沒做過的事,我一件都不會認的。」
姜竹瀝打個哈欠。
她又困了。
「所以能不能拜託你,勸一下段白焰,別把同行的路都堵死?」
姜竹瀝這回很果斷:「不能。」
自作孽不可活,何筱筱和她手底下的藝人都不是什麼省油的燈,她吃撐了才插手管這種事。
「可你不想知道,那個一直追著你的黑粉是誰嗎?」何筱筱咬唇,仿佛下定決心,如果自己不順心,也一定要給別人添點兒堵,「我有證據。」
姜竹瀝閒閒的:「是誰?」
何筱筱掙扎一陣,壓低聲音,神秘道:「段白焰。」
話音剛落。
電話里:嘟嘟嘟……
何筱筱:「……」
「信你有鬼。」
姜竹瀝直接關了機。
***
關機之後,她反而睡不著了。
想起清晨出門前,段白焰的舉動。
他似乎想吻她。
姜竹瀝垂下眼,莫名感到無力。
……不知道該怎麼處理這種突飛猛進的,放衛星的關係。
對於段白焰,程西西說的是對的。
她沒有自信也沒有勇氣,踩著玻璃渣重新建立一段摔碎過的親密關係。哪怕心想向他靠近,身體卻還是不自覺地後退,躊躇而徘徊,最終仍然選擇逃避。
也許「你的身體倒很誠實」是真的……源自一種原始的神秘生物電,能阻止人類做出不明智的選擇。
她發了會兒呆,起床想做點吃的。
段白焰家的廚房是半開放式,流理台明淨漂亮。私廚小姐姐看她起床,主動迎上來:「姜小姐,你餓不餓?想吃什麼?」
姜竹瀝受寵若驚:「不用不用,我來吧。」
私廚不知道她是美食主播,以為她是個漂亮的小明星。
「你不用跟我客氣。」所以見姜竹瀝開冰箱要拿雞蛋,她連忙迎過來,「段先生的一日三餐都是我在做,不會太難吃的。」
姜竹瀝知道,她這話沒有別的意思。
可她的手還是不自覺地頓了頓。
就一個愣神的功夫,私廚走過來想接她手裡的雞蛋,她下意識朝後躲,手指一滑,雞蛋啪嘰掉到地上。
姜竹瀝:「……」
私廚:「……」
兩個人默不作聲地為這條逝去的生命默哀了三秒鐘。
小姐姐去拿掃帚,姜竹瀝按照她指的方向去找拖把。
「樓梯拐角的小黑屋……」三層別墅很大,她一路向前走到樓梯拐角,環顧四周,只看到一間關著門的屋子。
沒有掛門牌,可門鎖金光閃閃,散發著金錢的光芒。
姜竹瀝:「……是這間嗎。」
怎麼不太像小黑屋。
猶豫一下,她試著擰了擰門鎖。
……竟然擰得動。
推開門,姜竹瀝被乍現的明亮陽光刺得眼睛疼,順勢抬手擋了擋。待適應了光線,她抬起頭才發現,頭頂竟然是整片玻璃,陽光四散,折射出彩色的光。
視線順著向下,這似乎是間書房,房間不大,正中放了一張桌案,背後設有書櫃,桌上文件亂七八糟,地上也飄著紙。
她看了看,確定沒有拖把,正打算轉身離開。
心裡有什麼預感似的,風吹起一片紙,堪堪落到腳邊。
她漫不經心低頭一瞥,視線死死定住,看見上面的字。
——好喜歡甜甜。
不是一句話,而是一整面。
字體工整,力透紙背,整頁紙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同一句話。
——好喜歡甜甜。
姜竹瀝愣住。
然後幾乎是顫抖著,她攥著那張紙,走進屋。
每一張落在地上的紙,都跟這張一樣。
寫滿了——
好喜歡好喜歡好喜歡……
在書案上堆起厚厚一疊。
風吹過時,輕如蟬翼的紙慢慢落下,被吹到屋子裡的各個角落。
姜竹瀝的呼吸逐漸變得艱難。
因為她在書案的另一摞紙上,看到了不一樣的句子。
——你為什麼追著我不放,你為什麼追著我不放,……
——有病,有病,有病……
一樣密密麻麻抄了一摞,讓人眼花繚亂。
「今天開始佛擋殺佛……」她難以置信地捂住嘴。
這是,她和「那個人」的聊天記錄啊。
為數不多,寥寥數語。
——你為什麼追著我不放?
——需要理由嗎?
——有病。
確實不需要理由。
因為這人是段白焰。
姜竹瀝坐在書案後,心跳得快要蹦出來,腦子卻一片空白,幾乎被剝奪思考能力。
下一刻,她聽見開門的聲音。
慵懶,冷淡,帶著點兒不自知的危險。
「竹瀝。」
含著種熟悉的,山雨欲來的威壓。尾音微微上挑,明明是問句,卻似乎一點也不意外——
「你怎麼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