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不凶
倪歌被嚇得一個激靈,小羊毛跟著一抖:「聽見了!」
然後有點兒……不開心。
她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他說不準早戀的時候,她很想反駁。
容嶼心裡生出點兒無奈,趕緊又摸摸她的呆毛,壓低聲音:「我沒有在凶你。」
他聲音很小,大概是不想讓孟媛聽見,壓在她的耳邊,帶點兒少年的性感。
倪歌微怔。
……心情竟然鬼使神差地,好了起來。
三個人走出行政樓,同路去往校門。
見容嶼也像個掛件似的跟著來了,孟媛不可避免地感到好奇:「那個老師到底是哪兒來的神仙?
怎麼你倆一個個兒的都如臨大敵?」
倪歌「嗷」了一聲,聲音有些悶:「那要從好久之前開始說了。」
黎婧初之前說的沒錯,倪歌的小學前兩年確實是在附小讀的,那時她的班主任姓呂,全名呂芸,也是她的語文老師。
倪歌剛入學時,呂芸就已經有很多頭銜了。
她語文教得好,帶的班級年年十佳,每次大考平均分都是年級最高,是公認的優秀教師。
所以最初分班時,倪爸爸說:「倪倪分到了一個很好的老師。」
小倪歌一開始也這麼認為。
呂芸年紀不算大,剛剛結婚,大概是做班主任的緣故,比其他科目的老師都要稍顯嚴厲一些,倪歌曾經撞見過別的同學課下去問她問題,被她厲聲反問:「你連這個都不會?
我上課講過很多遍,你自己去回憶!」
所以小倪歌從不問她問題。
就這麼相安無事半個月,很快迎來了教師節。
七歲的倪歌沒覺得這個節日哪裡微妙,老師是偉大的,老師教書育人,老師是蠟燭,老師是明燈。
——書上都這麼說。
所以她給每個科目的老師都準備了一張賀卡,賀卡是她和爸爸一起去書店裡挑的,同一個系列,每張卡片的封面上用薄薄的塑料膜壓著一朵很小的永生花,她覺得老師們會喜歡。
小倪歌去送賀卡時,呂芸正在批改作業。
她兩隻手遞過去,然後非常認真地對她說:「老師,教師節快樂。」
呂芸看了一眼,沒接:「放那兒吧。」
儘管跟其他老師的反應比起來,她有些冷淡,但小倪歌也沒太往心上去。
她非常小心地,將賀卡放在了她的桌角:「老師再見。」
呂芸沒有接話,於是倪歌打算離開。
剛轉過身,班上一個男生風風火火地抱著一捧花衝進來,高聲大喊:「呂老師!教師節快樂!」
他撞了倪歌一下,直接撲到呂芸桌前,剛剛放在桌角的賀卡順勢被碰掉,男生好像沒看見,一腳踩上去。
倪歌一愣,忍不住回頭。
「呀。」
呂芸眼睛微微一亮,將驚喜表現得很克制,起身接過捧花,「你看你,怎麼還買這個?」
倪歌非常清楚地看見,那束百合花里除了祝福卡片,還掛著一張巴掌大的小磁卡,是金色的,上面寫著字。
她眨眨眼,很想知道上面寫著什麼。
然而呂芸目光一轉見她還沒走,臉上的笑意又減消兩分,語氣重新染上冷淡:「你怎麼還不走?
還有事嗎?」
於是小倪歌非常乖巧地點點頭:「我沒事了,老師再見。」
——她就是從那時候開始,不喜歡呂芸。
但呂芸的情緒表達比她更明顯也更直接,教師節之後,倪歌的日常變成了:
「倪歌,我辦公室的地好像有點髒,你叫幾個同學一起幫忙打掃一下——我看你後排那幾個人就都挺閒的,平時上課也不聽講,懶人嘛,就該多干點活。」
「倪歌,老師現在這麼對你都是為你好,你身體本來就虛,體質又差,就是運動太少了,以後多來給老師幫幫忙,鍛鍊一下。
等你長大了,肯定會感謝我的。」
「倪歌,你看看你這個卷子,這全都是我上課講過的知識點,你每天看著挺認真的是不是根本就沒在聽?
啊?
一天到晚想什麼呢?
班上讓報奧數班你不報,讓報作文班你也不報,長得挺好看的一個小姑娘,怎麼這種事兒就不上心?
你長這麼好看,打算去幹什麼?」
……
晚飯飯桌上,倪歌非常委婉地提起:「我不太喜歡我的班主任。」
倪爸爸笑道:「我小學剛入學時也不喜歡我的班主任,慢慢地就好了。」
開學才兩個月,全家人都以為,她只是不想上學。
所以倪歌換了個更直接的說法:「她總是讓我幫她打掃衛生,當著全班同學的面說我懶,怪我成績拖後腿。」
倪媽媽說:「幫老師做一些事也是應該的,如果她那樣說了,就證明你的確應該更勤奮一些。」
但呂芸說的都不是事實啊,她明明能考進他們班前十。
倪歌非常想反駁。
但又覺得無力。
這些小打小鬧的事情持續了一段時間,終於在年底,迎來了第一波爆發點。
起因是蔣池遲到。
——並不是遲到一兩次,而是三番五次。
每天早上,他都會晚到一刻鐘。
剛入學做自我介紹時,倪歌就知道她同桌家境不是很好,蔣池父母離異都不要他,他跟著奶奶生活,靠奶奶開的花店過日子。
她之前的生活里從沒有出現過這樣的人,一開始小心翼翼的,蔣池卻很隨和:「沒關係,這個大家都知道的,事實就是那樣嘛。」
可入冬之後,蔣池奶奶的腿病犯了,早上剛剛醒過來時,連動一動腿都很困難。
於是他每天都要起得很早,先幫奶奶按摩,然後照顧她起床吃飯,再送她到花店,幫她與送鮮切花的人接洽、弄好當天要賣的東西,最後回去上課。
倪歌聽完全程,簡直佩服死她的同桌了。
在她看來,這些根本就不是一個小學生能獨立完成的事。
蔣池大笑:「那是因為你從小就不生活在這種環境裡啊!不過,我也可以理解你。」
倪歌有些不好意思,向他提議:「可這樣每天遲到也不太好……呂老師她天天罵你。
你能不能提前跟她說一聲,要照顧家裡的奶奶,讓她別一直揪著遲到的事不放?」
蔣池笑道:「她知道我家裡情況,我也跟她解釋過。」
「那……」
「沒關係的。」
蔣池不怎麼在意,「讓她罵吧,我不往心裡去就是了。」
但蔣池不往心裡去,並不代表著,呂芸就會放過他了。
周五開班會,黑板上黑底白字,寫著一排大大的:
——論遲到早退問題。
前半部分老生常談,倪歌和蔣池都在底下偷偷寫作業。
談著談著,風向就開始不對勁了:「……那麼話說回來,我們班上最近有些同學呢,就很猖狂,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把學校當廁所,給其他同學帶來了非常不好的影響。」
「蔣池。」
下一秒,呂芸說,「你站起來,站到前面來,來給同學們好好看一看,父母離異的孩子是什麼樣的。」
蔣池面上波瀾不驚,大大方方地推開桌子站起身。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探究。
「沒有父母的孩子呢,就是會比較不聽話、比較沒有規矩,老師叫他,他也不跟老師問好。」
呂芸頓了一下,問其他人,「你們都有父母吧?
你們不會學他吧?」
眾人齊齊:「不——會——」
呂芸笑道:「你們都是好孩子。」
蔣池沒說話。
「唉,不過蔣池雖然不聽話,成績不好、拖我們班後腿,但人性格還不錯。」
呂芸微頓,若無其事地道,「如果你們以後要買菜,就可以去找我們班的蔣池同學,他家裡就是賣菜的,他和他奶奶賣。
我沒跟你們說過吧?
我們蔣池同學每天這麼忙,天天遲到,就是在幫家裡賣菜呢。」
有人插嘴:「老師,他奶奶不賣菜,是賣花的。」
呂芸故作疑惑:「有什麼差別?」
小孩子難以分辨善惡,哄堂大笑。
倪歌如坐針氈。
一片愉悅的笑聲里,蔣池一言未發,面無表情地走下講台,收書提起書包,眾目睽睽,旁若無人地打算離開。
呂芸頭也不抬:「你走吧,走了就別回來。」
蔣池身形微頓,還是抬手去開門。
「老師。」
倪歌忍無可忍,站起來,「對不起,我說這種話可能很不禮貌……但我覺得您那樣說他,不太合適。」
全班瞬間鴉雀無聲。
呂芸嫌棄極了:「你也出去。」
倪歌微微抿唇,提起書包走向門口。
出門的時候,她還聽到呂芸在背後陰陽怪氣:「我們班上的同學啊,有的呢,仗著自己好看一天到晚不好好學習,有的呢,心思完全不在學校啦,那你還來學校幹什麼呢,這不是礙我的眼嗎……」
剩下的她沒再聽。
那天晚飯時,倪歌的說法變成了:「我討厭我的班主任。」
倪爸爸從小就告訴她,世人平等,無論貧富。
但呂芸現在,明明就是在欺負弱者。
「倪倪。」
倪爸爸那段時間疲憊極了,他的工作和倪媽媽的身體狀況都不太好,只好選擇最簡單的處理方法,「老師打你了嗎?」
「……沒有。」
「老師批評學生,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沒有升級到體罰,他就不覺得事情有多嚴重,「如果你覺得方式不正確,可以先自己嘗試著和她溝通。」
「好。」
從那時起,倪歌再也沒提過呂芸的事。
然而非常不巧的是,沒過幾天,她就忘了帶語文作業。
「滾出去!帶著你的筆去外面給我站著!」
呂芸根本不信她是沒帶,粉筆頭砸在腦袋上,發出「啪」的輕響,「什麼時候把作業補完了,什麼時候再滾回來!」
倪歌慢吞吞地離開了教學樓。
但她也不知道該怎麼辦,她不想真的重做一遍作業,可又沒辦法讓家長過來送。
「倪歌!」
她晃悠到操場邊緣,被容嶼看見了,連忙扔下籃球跑過來,「你幹嗎呢?
這不是上課時間嗎,你亂跑什麼?」
倪歌難過極了:「我忘了帶作業,老師說補不完不准回去上課。」
容嶼嗤笑:「你怎麼這麼蠢,作業都能忘記帶?」
她沒說話。
「你老師也是,就一本作業,至於麼。」
見她沮喪得像只無家可歸的貓,容嶼捋袖子,拉住她,「走。」
倪歌一愣:「去,去找爸爸嗎?」
「找什么爸爸。」
他冷哼,「我去把你老師打一頓,她就老實了。」
「……」
最後在倪歌慫唧唧的請求下,中二不可一世的容嶼大佬,還是帶著這個小屁孩兒,去了公共電話亭。
倪歌打電話給爸爸,拜託他過來一趟,跟老師解釋作業的事。
容嶼抱著手站在旁邊,不懂她怎麼能被搞得這麼可憐。
額頭上紅了一小片,剛才還不顯眼,現在已經腫起來了。
「你頭怎麼弄的?」
他湊過去看看,「要緊嗎?」
倪歌看不見自己的臉,只能習慣性地說:「沒事。」
粉筆而已,也不會很疼。
兩個人坐在校門口,等倪爸爸過來。
容嶼問:「你那個老師,是不是有問題啊?」
倪歌想說,她特別凶,她比你還凶。
但是,她之前說過很多遍了,連她父母都不信。
所以她這回沒說話。
容嶼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想來想去,衝到便利店,給她買了一小袋草莓糖。
「謝謝哥哥。」
倪歌的心情陰轉多雲,小聲道謝,然後接過來,「今天真是麻煩你了。」
容嶼其實不喜歡聽她道謝。
所以他:「哼。」
然而倪歌根本就也沒心情吃糖。
她抱著糖袋子,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一直在想,會不會給爸爸添了很大的麻煩。
正耷著小羊毛髮呆——
面前突然出現一隻手。
少年的手還沒有完全長開,但也已經比她大很多,骨節明晰,十指修長,掌心放著幾顆剝開的檸檬糖。
倪歌微怔,抬起頭。
「吶。」
夕陽在天邊燒開,霞光萬丈,光芒如同流水,從容嶼背後逆向而來。
少年坐在她身邊,五官還沒有完全長開,輪廓已經算得上清俊。
他神情有些不耐煩,眼睛深處藏著不易察覺的侷促和緊張,「我都給你剝好了,你還不吃?」
大概是從那個時候起……
容嶼哄她的招數里,開始頻繁地出現檸檬糖。
——他幫她剝好的檸檬糖。
……
孟媛聽完,目瞪口呆。
不過,她的關注點是:「蔣池還遇到過這種事?
他真是個小可憐啊。」
「嗯。」
倪歌有些含糊地一筆帶過了關於蔣池的部分,那是他的隱私,她不確定,他想不想讓別人知道。
那天的作業事件,最後是以父親出面,來結尾的。
倪爸爸從單位趕往學校,匆忙得連軍裝都來不及換。
呂芸也是從那個時候起,才知道了倪歌的家庭情況。
她再也沒在公共場合針對過倪歌。
不過從那天起,倪歌在班上,成了一個透明人。
倪歌搖搖腦袋,想忘掉後面的事。
「所以。」
容嶼站在校門前,氣場懶散,語氣不太好,「既然這次呂芸又捲土重來,我們就就好好算算舊帳。」
聽起來就好刺激。
想到可以參與大佬的人生,孟媛期待極了,眼睛冒綠光。
然而三個人等啊等,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等到人。
倪歌:「……」
「奇怪,老孫不是跟我說,這老師下午兩點半到麼?」
孟媛皺著眉去翻手機簡訊,「就算是遲到,這也太離譜了吧?
都一個多小時了。」
倪歌站得有些累了,靠在校門上,小聲嘟囔:「她本來就很喜歡別人等她,等的人越多,時間越長,她越有優越感。」
孟媛:「……」
日。
「要不你們先回去,我在這兒替你們等?」
容嶼看看表,「太浪費時間了,你們除了作業,是不是還要準備青年文學賽的複賽作文?」
「對啊。」
提起這個,孟媛一下子就不覺得無聊了,笑嘻嘻地提議,「不過倪倪動作比我快,她作業已經做完了,作文也寫掉了一半。
要不我先回去,倪倪留下來陪學長等?」
嘿這小姑娘,挺上道啊。
容嶼一樂。
「別別別。」
倪歌趕緊拒絕,「如果要走,我們就三個一起回去。
孫老師五點鐘就開完會了,到時我們可以直接讓他來接洽呂……」
她頓了好一會兒,一字一頓:「呂芸老師。」
此路不通,容嶼想了想,換個由頭:「你作文寫完了?」
「沒……」
「發給我看看?」
「……」
容嶼「嘖」了一聲,聲線低沉,帶點兒笑一,尾音性感地上翹:「哥哥給你檢查一下。」
三個人站在這兒沒事幹,連桌麻將都湊不出來。
倪歌心裡天人交戰一陣,掏出手機,調給他看:「好吧,不過我還沒寫完……」
容嶼接過來,屏幕上Word的小圈圈轉啊轉,很快加載出來。
他一低頭,眼帘內映入第一句話就是:「倪歌暈暈乎乎地,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容嶼摁在了床上。
她的兩隻手被領帶系住,無法掙脫,只能無力地看著他解開自己胸前的……」
容嶼:「……?」
不是,等一下,這個文風,是真實存在的嗎?
「這個……」連大佬都詞窮了,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評價。
現在小姑娘也都太野了,敢拿這個去參賽?
「你確定,要拿我和你的……」他表情微妙,「嗯嗯啊啊,去參賽?」
「什麼我和你的……」倪歌蒙了一下,「我寫的不是散文嗎……」
她一愣,突然想起來。
孟媛前幾天用總裁文自動生成器給她發了個沙雕片段,跟她開玩笑:「你就拿這個去參賽唄,肯定沒人敢這麼寫,保證評委老師眼前一亮,驚為天人,直接讓你晉級決賽。」
倪歌以前沒看過總裁小黃文,短短兩千字的片段,看得她面紅耳赤。
尤其主角……還、還是她和容嶼。
倪歌懷著犯罪的心情,一邊負疚一邊又深感刺激,所以看完之後,就留在手機里,沒有刪。
——重點是,孟媛發給她的那個文件,也叫「複賽文章—倪歌」。
猛然反應過來,倪歌的臉一瞬間紅炸了:「不是那個!我開錯文件了!你把手機還給我!」
她越是這樣,容嶼越想逗她,故意伸長胳膊,讓她碰不到。
小綿羊跳起來也夠不著他的手,容嶼心裡頭樂壞了,一本正經地讀:「她想要推開他,卻被他強硬地按著……她一邊哭一邊請求,卻還是被他強行進……」
「啊!」
綿羊姑娘惱羞成怒,跳起來踢他,發火也軟唧唧的,「你不要讀了!還給我!」
容嶼居高臨下,一把拽住她:「原來你是這麼想的?」
倪歌突然被他逮住,心裡一驚,下意識退後半步,咣啷撞到校門上。
容嶼眼疾手快,趕緊一隻手扶住校門,一隻手落到她的腰上。
——將她扶穩。
然後一點一點地,借著身高優勢,靠近她:「徹夜哭喊?
索求無度?」
「……」
「全身無力,蒼白的小臉掛滿柔弱的淚水?」
「……」
「你這麼可愛。」
他的手掌落在腰上,相貼的部位像點燃了一團小小的火焰。
他像只大型肉食動物,慢慢地湊近她,聲線低沉微啞,「我怎麼可能捨得,讓你躺在身下,哭得哽咽不成語調?」
他渾身熱得像團火焰,越湊越近,倪歌的臉紅成小番茄精。
暈暈乎乎地,終於想起來——
他不讓自己早戀。
但是現在,她眼前這個長著大尾巴的傢伙……
不是早在讀小學時,就向她……
求過婚,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