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13日。
手山北高等學校附近的一個名叫「憂鬱森林」的咖啡店內。
少女身穿長度到大腿中間位置的百褶裙,白色襯衫外穿著暖色系的褐色外套,紅色的絲帶系在領口,成蝴蝶結的形狀。
她的頭髮很短,堪堪遮擋耳垂的程度,劉海向右傾斜,擋住一部分的眉尾。
少女坐在靠窗的座位上,手捧著一本文庫本,桌上的小杯特濃咖啡,還在冒著熱氣,這已經是第二杯了。
時間是下午四點三十七分。
店內很靜,顧客加上少女才三人。對面不遠的座位上坐著一對年輕男女,從少女的視線望過去,男子的後腦勺剛好擋住女子的臉。舒緩的輕音樂,仿佛入睡的催眠曲,少女好像能聽到牆壁懸掛的時鐘,秒針滴答行進的聲響,她輕輕打了個哈欠。
此時,店門被推開,鈴鐺被門框撞擊發出清脆的聲響,「歡迎光臨。」店長抑或店員的聲音不大,適量。隨後是皮鞋在木質地板接觸的低響,一直持續到少女身旁。
「不好意思。」那人在她對面款款落座,先是將小包放在一旁,調整最為舒適的坐姿,下意識地撥弄整理劉海,最後才用她那明亮的眼神直視過來。
少女放下文庫本,將書籤夾在當前頁面後,合上。
「你來晚了,」她說,又確認了下對方身後的時鐘,四點四十一分,「遲到了四十一分鐘,嗯,現在是四十二了。」
「不好意思,在周圍轉了一圈,迷路了,耽誤了些時間,」對面的人稍有歉意地笑,「我結帳賠罪。」
「那倒不用,要喝點什麼嗎?」
「隨便。」說著點了和少女一樣的意式特濃。
半晌,咖啡被端上來,她喝了一小口,皺了下眉,然後放上兩塊方糖,用湯匙稍作攪拌,便置之不理。
「再次自我介紹下,」她說,「五更逝宵,七瀨的朋友。」
「上次電話里說了,不過沒想到,會一直拖到大半個月後的今天。」
「最近很忙啊,老實說,每天睡眠的時間都不充足。」五更歪頭嘆氣。
「二單快發售了對吧。」少女隨意地問。
「你知道。」
「官網上看到消息了。」
「你不像是會追偶像的人啊,」五更笑了下,「是因為七瀨吧?」
「……」
少女抬眼看了她一眼,然後把書移到一旁。
「七瀨和我說了以前的事,」五更說,「上次電話里也和你說了吧,簡短地。」
少女小口地喝咖啡,放下,杯底與瓷盤相撞,很清脆的聲響。
「……你是怎麼猜到我和七瀨之前是朋友的。」她問。
「上次四條大橋上你不是都說了嗎,『我也是她朋友』。」
「那個任誰聽到都只會覺得是反話吧?」
「我能感覺得到,或許是天賦之類的,總之,」五更食指在桌上輕輕敲擊,「當時你很堅定,並且沒有任何惡意,就像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那就是事實,少女暗道。
「惡意啊……」她感嘆,隨即像是要岔開話題一般,說道:「七瀨應該不會輕易和別人說自己以前的事才對。」
「她的確是那種稍微自閉些的性格,這次是湊巧啦。」
「我可不覺得是湊巧,能夠告訴你這些,就說明她非常信賴你。」
「就像當初對你一樣信賴?」五更反問道。
她聲音不大,卻很有力,語速稍快,像是要觀察對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表情,緊盯著不放。
少女氣息一滯,似乎是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
「……不,」她猶豫著否認,接著補充,「我在七瀨的回憶中只是個背叛者而已。」
五更盯了她好一會,才移開視線。
「是嗎,」她望向窗外的街道,問道:「你在手山北上學對吧?」
少女並沒有回話,五更自顧自地開口:
「這附近我剛才轉了轉,遊戲中心、卡拉OK應有盡有。」
「什麼意思?」
「那天你們沒必要非要去四條大橋吧,」五更說,「畢竟坐巴士都要近五十分鐘的車程,當時你和你的朋友完全就是一副玩樂的態度,這附近有足夠豐富的娛樂設施場所,沒必要捨近求遠。」
「……」
「還是說當時是刻意去的?因為在推特上看到了消息,特意去見七瀨的?」五更追問。
「特意?」少女笑了,「特意去嘲諷?」
「我說了,當時我沒在你身上感覺到一點點的惡意。」五更把雙手放在桌上,上半身微微地前傾,目光熠熠,「你在說謊對吧?」她一字一頓道。
少女並沒有和五更對視,她看著白色瓷杯中的咖啡被湯匙攪拌盪起的波紋。
「……直覺?」她問。
「對,就是直覺,這方面我自認為還是很準的。七瀨說過,你在喜歡的事物面前往往心口不一,常常習慣於說反話掩飾內心的真實想法。你,其實很喜歡七瀨吧。」
「……所以你那時讓那位——」
「若月桑,若月佑美。」五更補充,「乃木坂成員。」
「讓那位若月佑美追上來要我的聯繫方式?」
「因為若月桑性格認真,拜託她的事一定會完成的。」
「性格也太認真了點,」少女苦笑,頗為困擾地皺眉,「鍥而不捨地纏著我,實在沒辦法隨便報個了手機號給她,結果她當場驗證,被煩得實在沒轍才給了正確的手機號。」
「之後要感謝若月桑才行,幫了大忙。」
五更也沒想到若月會做到這個程度,不愧是乃木坂的『斗魂』。
少女望向五更,像是在看某種珍稀動物。
「我可是背叛了七瀨哦,」她說,一副認真的表情,「你不生氣嗎?」
五更抿了下嘴,突然想到那日,蜷縮在試衣間角落的西野。
「七瀨說起你的事時,我總覺得有些違和感,好像有某些東西錯位,齒輪的對接並不完全。」她答非所問。
少女聳了下肩膀。
「所以我找了成員幫忙,打聽了下大阪你和七瀨所上的那所學校的事,」五更在心裡偷偷感謝橋本,「當時你是在第一學期末轉校的對吧。」
對方不置可否。
「聽說那一天籃球部發生鬥毆事件,女子籃球隊的隊長被打得鼻青臉腫,」五更稍微停停頓,語氣輕鬆下來,「嘛,出手的那人也好不到哪裡去就是了。」
「是你做的對吧,為了給七瀨出氣。」
「不,」少女很乾脆地搖頭,「我只是看對方不順眼而已。」
「……為什麼要否認呢?當時你也知道自己不久後就要轉學,那時候留下只有自己一個朋友的七瀨會怎麼樣呢?所以你給七瀨創造機會想讓她走出去和更多的人交流,卡拉OK也是你提議舉辦的對吧?為什麼要否認呢?」五更以一種寂寞的表情望著她,「你明明可以待在七瀨身邊的。」
五更不明白這些,但以經歷來說,西野那時身處的境況和她類似,只是她沒有軟弱到被欺凌,不,或許在她不知道的地方已經被欺凌了說不定,文具課本經常不見,但那時的她只認為是自己的粗心大意所致。
說到底欺凌的行為如果不能使對方察覺,那施害者受害者的條件還能成立嗎?
「……你不喝嗎?咖啡。」少女語氣輕鬆地問。
五更搖了搖頭。她望向少女的視線變得複雜。
「你說的都沒錯,雖然大多都是主觀的推測,」少女一口氣喝完杯中所剩不多的咖啡,「不得不說,事實如你所料,平時喜歡看推理小說嗎?」
「喜歡綾辻行人和東野圭吾。」
「《鐘錶館事件》很棒對吧,敘述詭計。」她指了指一旁的文庫本,正是這本書,然後沉吟著,開口:
「……有一點你說錯了哦,關鍵的一點。」
「哪裡?」
「我不能呆在七瀨身邊。甚至和她站在一起都不可以。」她佯裝在笑,聲音卻是沙啞、略有些顫抖的。
「那次的籃球部欺凌事件使我明確深刻地認識到了一件事,我必須要離開七瀨。你和七瀨相處了有一段時間了,也大致明白她的性格吧,七瀨身上有著極為強烈的透明感,她很容易依賴他人生存,從而消磨掉自身的情緒和意願,甚至到最後連自我的存在都被稀釋掉。」少女低垂著眼眸,輕聲說道。
某日,千代田區的某個書店內,橋本這件樣評價七瀨:無害。
無害,中性詞,不損害,不妨害。
但那只是對別人來說,任何人都有受到傷害的時刻,任何人都有傷害到別人的時刻,然而西野吸收了外界對自己的傷害。
她對別人無害,對自己卻是有害的。
「初中時期,那是她最嚴重的時期。你能想像嗎,」少女痛心疾首地看著五更,「只要我陪在她身邊,即使遭遇最殘酷的對待她都能軟軟地笑出來。這也太荒謬、太扯了,可七瀨就是這樣的存在。她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幾乎不再考慮自己的事,如果我轉學後會怎麼樣?七瀨她還能自己一個人生活下去嗎?」
面對對方的質問,五更無言以對,只能沉默,只有沉默。
「當時籃球部對七瀨的欺凌也越來越嚴重,所以我不再和七瀨說話,並且和大家提議無視她,我承認,這的確對七瀨傷害很大,但讓我眼看著她被物理性的欺凌我更為心痛。」
少女深吸了一口氣,平復心情,接著說道:
「我讓七瀨對我死心,想讓她自己做出選擇,所以採取了過激的方法,七瀨恨我也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五更從她表情中讀出的,卻並不是對這件事能理所當然接受的情緒。
「當時七瀨崩潰著跑出籃球部躲在體育用品存放室的時候,你知道的對吧,當時下著雨,七瀨進去的腳印應該很清楚地留著,你沒道理看不到,也沒道理那麼大的一個倉庫不進去尋找而在外面亂轉。」
「我不想半途而廢,」少女說道,「我裝作走遠了,其實一直躲在附近觀察,直到確認七瀨出來後我才放心。我承認自己在賭,可幾天後轉學手續就會正式批下來,我的時間並不多。」
「好在七瀨她有足夠堅強的內核,看見她很快恢復,笨拙地嘗試與他人接觸,我才放下心。」
少女說完這句後,沉默著望向窗外。
五更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街道上年紀稍大些的女孩撿回男孩掉落的黃色帽子,並認真地幫他戴好。看樣子像是一對姐弟。
店員過來收拾少女空著的杯碟,問她還要續杯嗎,她搖頭拒絕。
「怎麼,你今天約我出來就是為了知道這些?」少女揉了下泛紅的眼眶,故作輕鬆道。
「算是滿足下自己的好奇心,我想沒人在聽了七瀨那番話後還能心態平靜吧?」五更笑道。
「這倒是。」
「更重要的是,我還欠七瀨一個禮物。」五更說道。
「禮物?」
「聖誕禮物。」五更並未多做解釋,而是問道:「你不準備和七瀨講明這些事嗎?」
少女略有些寂寞地笑:「有必要?」
「現在的七瀨比初中的時候堅強多了,你還喜歡著七瀨對吧?不想和她和好嗎?」
五更的話使她的表情生動起來。
「……你會幫我?」
「當然,如果你有這個意願的話。」
七瀨也會高興的,五更在心中想。
——蠢貨。
有個聲音在腦海中突兀地浮現。
與此同時,五更感覺世界晃了一下。
——大蠢貨。
那聲音繼續說道。
——裝什麼好人,誠實一點不好嗎,你其實很討厭眼前這個人吧。
——什麼往日的好友,西野七瀨的好朋友只有五更逝宵一個人吧。
下墜感,強烈的下墜感,她的頭腦昏沉,但這種感覺來得快去得也快,幾乎是轉瞬之間的事。
「怎麼了?」察覺到五更的不適感,少女關心地問道。
「……沒事,大概是有點貧血。」
五更牽強地解釋。
又來了,她想。上一次,在追趕西野的時候,這聲音就曾在她腦袋中響起,當時她還以為是幻聽。
雖然是在腦海中響起的聲音,但音色語調,說話的陰陽頓挫都很清晰地表現了出來,是五更在錄音棚里聽過的聲音,是自己的聲音。只是語調更平整,幾乎沒有波動起伏,好似捧著台本進行無感情的棒讀。
她感受到一種沒由來的恐懼感。
這時,手機鈴聲響起,像是個標記的訊號,恐懼感迅速消退,五更看了少女一眼,對方示意她隨意。
五更拿著手機走到洗手間門口的走道,來電顯示:南鄉唯。
「餵?南鄉桑?」
「五更,你現在在哪?」南鄉的語氣並不順暢,語調陰沉,似乎是發生了什麼事情。
五更換了只耳朵,看向不遠處的少女,對方察覺到五更的視線,微笑著點頭回應。
「我在大阪。」她回答。
「大阪?在那做什麼?算了,你現在趕快回來,直接到會議室來,成員都在,假期臨時取消。」
「好的,我馬上回去。」
「注意安全。」
嗯?五更疑惑,注意安全?
南鄉很快結束通話,五更回到座位。
「工作?」少女問道。
「差不多,」她歉意地笑,「不好意思,急事,要回去一趟。帳我來結,就算遲到的致歉。」
少女擺手示意不必。
「對了,」五更正要轉身離開,才突然想起,「還不知道你的姓名呢?」
她覺得有點好笑,即使不知姓名,兩人也坐在一起聊了一個多鐘頭。真是奇妙的對話。
少女沉吟了下。
「七瀨是怎麼稱呼我的呢?」
「她沒說具體姓名,只是用少女A代替。」
「就叫我少女A就好,」她笑道,「作為回憶中的出場角色不是很貼切的稱呼嗎。」
「那……再見了。」
五更伸出右手,少女卻並未做出相應舉動。
「五更,」她開口,以一種隱憂的語氣說道,「別和七瀨太要好哦,不然你就是下一個少女B。」
「我會努力不讓事態發展成那樣的。」
兩人的手這才握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