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一過,日光漸斜,窗外乍然颳起了風,廂房內支摘窗隨風搖動,發出了吱嘎吱嘎的聲響。
緊接著,外面就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
「阿嫵,聽我說完再走,成嗎?」
這一聲「阿嫵」,讓唐嫵的腳步倏然一頓。
這世上,鮮少有人這樣喚她。
她緩緩地回過頭,在看清楚人之後,不禁美眸瞪圓,不由自主地向後退了兩步,腳一崴,幾乎摔了個趔趄。
「當心。」他伸手扶住了她。
唐嫵的心撲通撲通地跳個不停,她不明白,這渝國的皇帝,怎會出現在這?!
她剛一站穩,就用撥弄珠釵的動作,躲開了他的桎梏。
蕭胤看著她警惕的眼神,眼中划過了無窮無盡的痛楚與失落。
「阿嫵。」他又低低地喚了她一聲。
她頷首深呼了一口氣,低聲回道:「我不知誰是阿嫵,公子想必是認錯人了。」要知道,這世上很快就再也沒有唐嫵這人了,所以她即便是被人認出來的,也只能硬著頭皮不承認。
蕭胤聽著她的狡辯,並未戳破,而是俯身低聲道:「可我永遠都不會將你認錯。」
這話里無法掩飾的曖昧,讓唐嫵猛然抬起了頭。
她不知他有何話要對自己說,她只知道,孤男寡女,依她現在的身份,根本不該和他出現在一處。
「銀子我照出,但這前世今生,今日便不看了。」說罷,唐嫵轉身就要走。
他揉捏了一下自個兒鼻樑,無奈地上前一步,用身子擋住了她的去路。
蕭胤身量極高,就唐嫵這不算低的個子才勉強能及他的肩膀,這人若是有心攔她,她就是怎麼反抗也都出不去。
這麼一想,她便停下了腳步。
唐嫵咬著下唇,抬眼瞪著他道:「你究竟要做甚?」
他的心底轟地一震。
就她這幅瞪眼睛的模樣,與前世簡直一般無二。
上輩子她也是如此。
她站在永樂宮的殿門口,雙臂交疊於胸前,瞪著她那雙波光瀲灩的大眼睛,厲聲直呼他的名諱,一旁的宮女嚇得連手中的瓷碗都打碎了,她卻還是肆無忌憚地對著他道:「蕭胤,你又要做甚!」
恍然間,好似兩世都重疊在了一起……
最後,還是唐嫵氣紅的眼眶讓他回了神……
他知道唐嫵的性子,這時候但凡他敢哄她一句,她定會立馬走人,蕭胤壓著心虛,從懷裡拿出了一展畫卷,壓著嗓子道:「看完這幅畫,我便會讓你走。」
唐嫵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並未作答,但在這豎軸的畫卷在展開的一瞬間,她整個頭皮都在發麻。
這幅畫的色調濃重沉厚,以大片的墨色為背景,中間畫了一條長長的拱橋,奇怪的是橋下沒有湖泊,橋對岸沒有盡頭,畫中只有一名女子在橋中央擺著攏發的姿勢,模樣看不太清,但手背上的那顆紅痣,卻是極為灼眼。
明明她是第一次見,可就是沒由來的覺得熟悉。
蕭胤道:「你可見過這座橋?」
唐嫵搖頭。
四目相對之時,蕭胤緩緩道:「人了斷塵世,歷生死輪迴,逝後要走奈何橋,可若心有不甘,想重來一次,便要走祭橋,阿嫵,這畫中的,便是祭橋。」
人生輪迴本就是上天註定,若想逆天改命,便要付出極大的代價。
而他付出的那些代價,都是他欠她的,都是他心甘情願的。
唐嫵確實看呆了,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沒來由地讓她心疼。
可她實在使不知,這人與她說這些究竟是做甚。
上次是一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畫卷,這次又是讓她毛骨悚然的一條祭橋?
他壓了壓嗓子,似是下了什麼決定一般,看著她逐字逐句道:「若是走過這祭橋之人……」
蕭胤還未說完,就聽程曦的聲音突然在門口響起,「我姐姐在裡頭嗎?」
掌柜的再三阻攔,「誒呦,姑娘,您要找人也不差這麼一會兒子功夫吧。」
程曦沒理這個掌柜,她隨手拉了一把門,發現這門竟從裡面鎖上了,於是一邊拍門一邊喊到「姐姐,我方才在樓下碰到了大哥,他說大伯母叫你趕緊回家,好像是蘇夫人給你送了東西來。」
蘇夫人……這可是與殿下定下見長寧的暗語。
眨眼之間,長寧的笑顏就將剛剛腦海中的迷霧就被吹散了。
唐嫵的眼中就溢滿了藏不住的歡喜。
她立馬對著蕭胤道:「抱歉,這故事我只能聽到這了,長兄與家妹在外等候,還望公子讓開。」
長兄?
蕭胤眯起了眼睛。
他怎麼不知道,她還有個長兄。
見他一動未動,唐嫵繼續道:「我長兄乃是京城禁衛軍統領,你若不放我出去,那勢必要惹來不小的麻煩。」
在他愣神之際,唐嫵靈活地繞過他的身子,拔開門閂,直接推門而出。
「姐姐,你沒事吧。」程曦道。
唐嫵不想徒惹一身是非,於是笑著點了點頭,「我能有什麼事,大哥呢?」
「就在樓下。」
等她的聲音逐漸變弱以後,蕭胤猛然間也不知是想起來甚……突然不管不顧地追了下去,剛行至樓梯口,就見一個少年正躬身和她在說笑。
那少年遞給她一柄油紙傘,然後低聲道:「我就知道你和二妹妹出來不會帶傘。」
唐嫵笑著接過,「還是哥哥周到。」
程煜嗯了一聲,然後抬手輕輕揉了揉她的頭。
程曦在一旁酸道:「大哥這是有了姐姐,就不記得二妹妹了。」
程曦本以為程煜多少會狡辯一番,沒想到他竟然會一本正經地答道:「居然被你給看出來了。」
這話說的差點就給程曦噎個半死。
她紅著一張臉說回家要找大伯母去評評理。
這樣的一幕,蕭胤感覺全身的血液都在倒流……
這少年,他認得。
他是燕國程國公的世子……
是上輩子阿嫵……
霎那間,他腦海中一片空白,連呼吸都似停止了。
蕭胤跌跌撞撞地走回最裡頭那間廂房,戴上半截面具,從二樓縱身跳下,悄悄跟了他們一路。
就是眼睜睜看她進了程府的大門,他都還未死心。
直到翌日,郢王府放出了側妃病逝的消息,孟生又打聽到了程家上個月認了嫡長女回府消息,蕭胤終於崩潰了。
他整整三天未闔過眼,也未進過食,一步都未走出過那扇門。
孟生從來沒有見過陛下這般樣子。
屋內一盞燈都未亮,陰沉地發黑,他坐在地上,眼眶猩紅,頹然地伸出手去夠著桌上的酒杯,手背上賁長青筋格外刺眼,指尖微微顫抖,三腳底的酒觚「咣」地一聲就砸在了地上。
孟生走過去,喚了一聲陛下。
他未應。
「陛下,太后傳了口信,叫您回去。」
孟生以為以陛下的性子,會大聲斥罵他滾,可未曾想到,下一瞬,陛下竟是顫巍巍地站起了身子,用啞的不能再啞的嗓子道:「好,走,走吧。」
蕭胤一言未發,只是馬不停蹄地往東趕。
可那不是回渝國的方向,那是去京郊的。
孟生雖有疑慮,但卻不敢質疑。
一連幾個時辰,一直到走到一片雜草叢生的荒地附近,蕭胤才勒緊韁繩停了下來。
此時是亥時,月兒掛在天上,孤零零的,瞧不見半點星光。
蕭胤跌下了馬,有些慌張地跑到了一個半坡前,緩緩跪了下去。
這草坡上一片荒蕪,除了有日月做伴,連個能落腳的茶寮都看不見。
可只有蕭胤自己知道,上輩子,他將她葬在了這兒。
他抬手摸了摸那半空中本不存在墓碑,清晰地看著了吾妻二字。
那是孟生第一次看見陛下流淚。
大滴大滴的淚水朝下匝了下來,直到淚滿衣襟,直到和悄然而至的一場暴雨混在一起,他終是嗚咽嗚咽地哭出聲來。
上輩子她絕望的嘶吼,言猶在耳,那些過往與他來說,就像是一場凌遲之刑,如抽絲剝繭,四肢百骸都發疼。
他無數次對她的質問,歷歷可數,如今想來,便是愈發荒唐可笑。
怪不得。
怪不得她臨走前,非要葬在這片土地上,不肯與他合葬……
可是阿嫵,你為何不同朕說?
朕若知道他們是你的父兄,又怎會……
罷了,終是我的錯。
孟生走到一旁,本想給陛下撐把傘,但卻被他低聲喝止住了。
孟生欲言又止,只得退下。
待四周無人,蕭胤失神地低聲喃喃道,阿嫵,和朕說說話吧。
朕曾為你傾盡一切造的那條祭橋,你怕是永遠也不會知曉了,許道長問過我無數次,需不需要在那條橋上留下一縷你前世的記憶。
朕三思,並未允。
因朕知曉,若有來生,你定不願見我,不願認我,不願愛我。
可重來這一次,我才知道你忘卻從前的模樣,竟是如此狠心。
你笑顏未改,卻當真不記得我分毫。
思及此,我每每都想豁出一切,將你搶回來,畢竟我只要見到你,就已是分外快活。
可我終是不忍,也沒甚資格。
歲月輪迴,唯盼你安好,且是你要的安好。
當黃昏沉沒入於連綿不斷的山脈,當月兒懸掛於朦朦朧朧的夜空中,當這場大雨驟然停歇,當翌日的陽光打在這片,黃黃的,雜草叢生的半坡上。
蕭胤才緩緩地起了身子。
這世上明明有這麼多雙眼睛,可卻沒人能看透,他這般俊美無雙的面容,和這般昂首挺拔的身姿下,藏著怎樣的落魄與狼狽。
他翻身上馬,大喊了一聲「駕」。
他終於明白,這一世,他為何會晚來這一步。
原來,這是他的命,是他的劫,是他的債,也是他的因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