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107

  除了柳圓圓、清溪等少數知情的,杭城上流圈沒人能理解趙帥為何要去徐慶堂宴客,但日理萬機的趙帥這次在杭城只逗留五日,偏偏在徐慶堂聲望受損的情況下照顧徐慶堂的生意,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堂堂趙帥青睞的酒樓,還有誰敢輕視?

  沒幾日,徐慶堂二樓的雅間又座無虛席了。

  清溪由衷地感激柳圓圓,但有顧懷修的提醒在先,清溪只能將這份感激記在心裡。

  而趙帥親登徐慶堂的消息,早在杭城上流圈傳開了。

  顧老太太從牌友那兒聽到風聲,認定是顧懷修搭上了趙帥,繼而從中遊說趙帥幫徐家。她恨不得生啖其肉的野種已經很有錢了,現在又攀上了江南三省軍權大握的趙帥,顧老太太別提多難受了,躺在床上,顧老太太每日佛珠不離手,嘴唇翕動,祈求菩薩保佑她出國的孫子辦妥生意早日歸來,為她出口惡氣。

  三月春暖花開,顧老太太難得有點了精神,叫丫鬟將藤椅搬到院子裡,她坐在樹蔭下看桃花。

  叮鈴鈴,客廳電話響了,顧老太太眯了眯眼睛,陪在旁邊的大太太笑著去接電話。

  顧老太太盯著兒媳婦的背影,當大太太從丫鬟手裡接過話筒,顧老太太便盯著兒媳婦的臉。她希望看到兒媳婦笑,因為那預示著好消息,然而轉眼之間,大太太的臉白了,沒等顧老太太坐起來,大太太便眼睛一翻,暈倒在了電話旁的沙發上。

  顧老太太突然胸悶,快要喘不上氣的那種胸悶,她想站起來,雙腿居然沒了力氣,急得叫丫鬟快扶她過去。主僕跌跌撞撞地趕到電話旁,那邊還沒掛,顧老太太抓起話筒,著急地道:「喂喂,你們哪位?」

  對方是北平電報局的一位工作人員,與顧家有點交情,沉重地道:「老太太,我們剛剛接收到英國一條新聞,顧少的船隊在靠近英吉利海峽時遭遇海上暴雨,幾艘船全部沉沒,顧少與船員,至今沒有下落……」

  茫茫大海,船都翻了,人……

  她的明嚴啊!

  顧老太太目光空洞地瞪著對面,就在丫鬟準備上前扶她時,顧老太太身體忽的一顫,緊跟著往前噴了一大口血!

  「老太太!」丫鬟們嚇壞了,一起擁過來,搶在顧老太太摔倒之前扶住了她。

  顧世欽、顧世昌兄弟倆驚聞噩耗,立即開車趕回家。大太太已經醒了,披頭散髮地哭天搶地,顧世欽兄弟倆跨進房門時,顧老太太也悠悠轉醒,短短半個時辰不到,顧老太太就仿佛老了十幾歲,神色憔悴,似乎隨時可能撒手人寰。

  「世欽,你快去打聽打聽,問清楚沉船是哪天的事,國外的消息來得慢,興許明嚴已經救上來了。」一日沒有得到孫子的死訊,顧老太太就一日不會死心,抓著長子的手,邊說邊哭,眼淚鼻涕一塊兒往下流。

  顧世欽心亂如麻,貨沒了就沒了,抵押給銀行的那些房產他也可以不要,此時此刻,他與老太太一樣,只希望他唯一的兒子能好好地回來!

  「娘您別急,我這就去打聽,您放心,明嚴會水,一定沒事的!」顧世欽強忍淚水,紅著眼圈安慰母親。

  顧老太太信又不信,眼淚一串一串地滾落。

  顧世欽將母親交給二弟,他匆匆地去通過所有關係打探。

  然而顧世欽一直跑到天黑,得到的都是一個消息:顧明嚴的船隊於三日前遭遇暴雨,英國出動海上救援隊在海面搜尋了一日,沒有找到一個活人。海浪速度極快,伴隨著那場暴雨,人、貨不定漂到哪去了,布匹遇水肯定毀了,人……

  從杭城的電報亭出來,顧世欽失魂落魄,若不是司機及時拉了他一把,他險些迎著對面開來的汽車走去。

  司機將他扶上了車,回顧家的路上,司機一邊開車一邊留意后座的動靜,某一時刻,后座突然傳來男人無法壓抑的哭聲,由輕到重,最後變成了野獸般的悲鳴。

  翌日,杭城各大報紙,都刊載了顧家船隊海上遇難的新聞。

  清溪看到報紙,看著報紙上清清楚楚的日期,手臂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

  顧明嚴,真的死了。

  船隊於暴雨中遇難,是單純的意外,還是顧懷修從中做了些什麼?

  如果是意外,那顧懷修當初與她討論顧明嚴的死活,未免太過湊巧,如果不是意外,顧明嚴與他的船隊,一共多少人?難道那些人,都死於顧懷修之手?

  清溪不願相信,她想去問問顧懷修,念頭一起,清溪又不敢去了,怕顧懷修承認。

  「都是命,清溪別想了。」徐老太太長嘆一聲,拿走孫女手中的報紙,心情複雜地勸慰孫女。整個顧家,徐老太太看不順眼的只有顧老太太、大太太母女,對顧明嚴,除了顧明嚴在婚約期間的風流債,徐老太太其實挺喜歡他的,現在顧明嚴年紀輕輕丟了性命,徐老太太還挺難受。

  顧懷修與顧家斗,徐老太太毫不猶豫地站在顧懷修那邊,但那不代表,她會對顧明嚴的死無動於衷。她之前預料的顧明嚴父子的最慘下場,也只是家財散盡,背井離鄉。

  清溪茫然地點點頭,回房去了。

  她隱隱地希望,希望顧懷修過來告訴她,說顧明嚴的船隊遇難與她無關,但等到天黑,顧懷修都沒有出現。

  報紙一出,全杭城的百姓都在討論這場海難。

  而顧老太太、顧世欽等人的希望,也在一日復一日的等待中,落了空。

  她的乖孫,真的死了,顧老太太悲痛欲絕,滿頭灰發全白了。

  三月下旬,顧家為顧明嚴準備了隆重的喪事。

  與顧家有些交情的,都來弔唁。

  顧懷修也來了,一身黑衣,神色冷漠,但在這樣的氛圍下,他的沉默與冷峻,似乎也帶著悲傷。大多數人都是善良的,人群里漸漸多了些聲音:「畢竟是親叔侄,侄子死了,當叔叔的也難過吧,顧少可沒害過三爺……」

  顧老太太撲在棺材上嚎啕大哭,沒聽見旁人的議論,她甚至都沒看見顧懷修,直到顧懷修走到了她面前。

  顧老太太哭聲一頓,紅腫著雙眼盯著顧懷修,確定那真是顧懷修,顧老太太發瘋似的撲了過去:「是你,是你害死了我的明嚴!如果不是你搶了我們家的生意,明嚴怎麼會親自出海……你這個賤種,當年那把火怎麼沒連你一起燒死!」

  手臂被兩個兒子抱住,顧老太太死死瞪著眼睛,用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話,詛咒顧懷修,但她在詛咒顧懷修的同時,不知不覺地也暴露了她年輕時候對顧懷修母子的所作所為。顧懷修面無表情地看著顧老太太,等顧老太太罵啞了嗓子,他才摸了摸顧明嚴的棺木,苦笑一聲,對顧世欽道:「大哥,我為何要搶你們的生意,你與母親都清楚。今日明嚴出海遇難,雖非我所願,卻因我而起。」

  「你該死!」顧老太太沙啞地嘶吼。

  顧世欽扶著母親,想到陸姨太太是被母親害死的,而兒子只是死於意外,他真的無法遷怒老三。

  顧懷修看懂了他的意思,他朝顧世欽頷首,然後轉身,對在場的所有賓客道:「今日起,我與顧家本宗的所有恩怨一筆勾銷,東盛紡織廠完成手頭現有訂單後,會永久關閉,我顧懷修也絕不再涉足紡織業。」

  說完,顧懷修領著外甥陸鐸,毅然離開。

  顧世欽震驚地望著同父異母弟弟的背影。

  顧老太太猶自沙啞地罵著。

  左右賓客互相瞅瞅,都暗暗欽佩顧三爺的為人,紡織廠為了報仇而建,那麼賺錢的廠子,今日因為侄子死了,顧三爺竟宣布恩怨盡消,連紡織廠的生意也不做了。顧三爺退出紡織業,就意味著顧世欽馬上可以東山再起啊。

  顧懷修的這一決定,上報後,再次引起杭城百姓的議論狂潮,而且很快就有紡織業的生意人證實,東盛紡織廠確實拒絕了所有新訂單。

  有人欽佩顧三爺,也有人笑顧三爺太傻,眼睜睜將大賺的紡織廠毀了。

  徐老太太沒笑,她是罵顧懷修的那類人,一聽說顧懷修要關紡織廠,就攛掇清溪去勸顧懷修別衝動。清溪沒理祖母的瞎主意,一個人待在閨房,顧懷修主動關了紡織廠,更說明顧家船隊遇難與他有關。

  她的未婚夫,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既能為了私仇害死那麼多無辜的人,又能因為報了仇,輕飄飄就關了人人眼紅的紡織廠,視金錢如糞土。

  清溪突然覺得,她一點都不了解顧懷修。

  她還是喜歡他,還是想嫁他,只是,也有點怕這樣殺人不眨眼的顧懷修。

  清溪在家五味雜陳的時候,當天夜裡,顧懷修再次來了顧家老宅。

  顧世欽依然沉浸在喪子的痛苦中,強打精神來見他。

  「我要見老太太。」顧懷修漠然道。

  顧世欽心生警惕:「你要做什麼?」母親心力交瘁,現在經受不起任何打擊。

  顧懷修直視他道:「有句話,我要親口告訴老太太。」

  顧世欽怕母親受刺激,不許。

  「顧先生,如果你還想見到顧少,我勸你讓開。」陸鐸笑呵呵地摟住顧世欽肩膀,在他耳邊低聲說。

  顧世欽難以置信地看向顧懷修。

  顧懷修已經往顧老太太的院子去了,顧世欽想跟上,陸鐸用槍抵住他後腰,硬是將人拉到沙發上去喝茶了。

  顧老太太還沒睡,孫子一死,她就失眠了,整晚整晚地睡不著。

  外面有腳步聲,丫鬟們驚叫後馬上又沒了聲音,顧老太太察覺到了不對勁兒,但有什麼關係?便是閻王來索命,沒了孫子,她也無所謂了。

  但顧老太太不怕閻王,她恨顧懷修!

  當門板被人推開,露出顧懷修沒有任何表情的臉,顧老太太猛地坐了起來,抓起枕頭朝顧懷修擲去:「你滾!你給我滾!」

  顧懷修沒有避開,顧老太太的枕頭也沒扔准,顧老太太還想鬧,顧懷修手一動,槍便從他的袖口掉了出來。他接住,簡單一轉,槍口就對準了顧老太太。

  顧老太太嘴唇顫抖。

  顧懷修一步一步走到床邊,他眼裡無怒無喜,冷如蒼山之巔萬年不化的冰雪,怕是掌管地獄的閻王,也不過如此。

  「你要殺我?」顧老太太冷笑。

  顧懷修也笑了,看床上老婦的眼神,如看螻蟻:「我不殺你,我只想你安安靜靜地,聽我說個故事。」

  顧老太太無所畏懼地望著他。

  顧懷修槍口貼上她額頭中央,平靜地道:「別動,否則我會在故事講完之前,開槍。」

  顧老太太呸了一口:「少給我玩這套,有屁就放!」

  顧懷修並不生氣,扣動扳機,成功讓顧老太太閉了嘴,他才居高臨下地盯著顧老太太,緩緩道:「二十年前,有個八歲的孩子,他陪母親去寺里上香,半路遇到劫匪。在匪窩,那個孩子親眼看見母親受辱,親眼看見母親死在槍下,也親眼看見,他母親倒下的地方,燒成了一片火海。」

  顧老太太笑了,面露得意,那事是她做的,她從不後悔。

  顧懷修無視她的笑,繼續道:「後來,那個孩子長大了,他回來找害死他母親的老太太報仇。但他知道,殺了老太太老太太最多疼一下,他不想便宜老太太,所以,他決定報復在老太太最疼愛的孫子身上。」

  顧老太太瞳孔一縮,剛要張嘴,額頭的那支槍突然塞進了她口中!

  顧老太太全身發抖。

  顧懷修笑了,盯著顧老太太布滿血絲的眼睛笑:「老太太的孫子出海了,復仇的人雇了曾經結交的一支海盜,要他們選在暴風雨的夜裡動手。船隊翻了,老太太的孫子與所有船員都被帶去了海盜居住的島嶼上。時間一到,那些船員會安然無恙地回國,但老太太的孫子,他會像妓女一樣被喜歡男人的海盜無休止地凌辱……」

  聽到這裡,顧老太太眼流血淚,不顧一切地去抓顧懷修,顧懷修扔了槍,一手掐住顧老太太后頸,一手掐著顧老太太的下巴,接著講故事:「海盜都很強壯,老太太的孫子在常人無法想像的痛苦中染了重病,奄奄一息。海盜將他丟進燃燒的柴垛,老太太的孫子在熊熊火海中,咽下最後一口氣。可他死不瞑目,他死得冤屈,他臨死前一定在想,祖母當年造的孽,為何要報在他頭上?」

  顧老太太徹底瘋了,口中發出鬼哭狼嚎的尖叫,顧懷修鬆開她,顧老太太也不去抓他了,披頭散髮地四處張望,突然撲過去抱住枕頭,悲痛悔恨地大哭:「明嚴,祖母對不起你,祖母對不起你,你別怕,祖母去找水,祖母去滅了你身上的火!」

  哭完了,顧老太太抱著枕頭跳下床,摔倒了又爬起來,赤著腳去找水。

  大太太、顧世昌夫妻聞訊趕來,艱難無比地將發瘋的顧老太太摁回床上,綁了起來。

  「你到底想做什麼!」顧世欽淚流滿臉地衝到顧懷修面前,想恨沒資格,不恨又心如刀絞。

  顧懷修冷冷地看著他:「我要你們離開杭城,有生之年不得回來。」

  顧世欽愣住。

  「月底前動身,到了英國,你們一家自會團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