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100

  清溪這晚睡得很不踏實。

  母親的病,韓戎的意外造訪,以及祖母陰沉憤怒的臉,這其中是不是有什麼聯繫?

  早上五點多,天還暗著,清溪就醒了,睡不著,她穿上衣裳,輕輕推開門,去看母親。

  昨晚負責為林晚音守夜的,是小蘭。

  小蘭在麵館管帳,收錢的活兒可以先讓孟進擔著,這兩日清溪就安排小蘭照顧母親。

  「小姐,昨晚老太太來看過太太。」看見清溪,小蘭偷偷地說。

  清溪心裡一突,急著問:「祖母與母親說了什麼?」

  小蘭搖搖頭:「老太太沒讓我進去,不過老太太在裡面只待了幾句話的功夫就出來了。」

  清溪想不通,憂心忡忡地進了屋。

  她輕步走到床邊,就見母親還在睡著,臉色憔悴蒼白,嘴唇都沒了血色,宛如即將衰敗的花。這是生她養她悉心照顧她的娘啊,清溪疼得眼淚簌簌掉落,一手擦淚,一手慢慢地貼上母親額頭,還好,燒已經退了。

  清溪收回手,然後才發現,母親醒了,靜靜地躺在那兒,目光柔柔地看著她。

  「娘,你快點好起來。」清溪趴到母親身上,終於哭出了聲。父親去世之前,清溪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待在母親身邊,是母親教她讀書寫字彈琴作畫,是母親教導她接人待物的言行舉止,清溪敬重愛戴父親,對母親,她又愛又憐。

  「會的,清溪別擔心,娘還要看著你們姐仨出嫁呢。」林晚音笑著拍了拍女兒。

  「我不嫁,我哪都不去,我就要娘好好的。」清溪不喜歡母親的語氣,好像她們姐妹出嫁了,母親就有理由不愛惜身體了。

  面對女兒的傻話,林晚音笑而不語。

  清溪哭夠了,抬頭問母親:「娘,昨晚祖母跟你說什麼了?」

  小蘭是女兒的丫鬟,林晚音並不意外女兒會知道,柔柔道:「沒什麼,你祖母讓我快點康復,別叫你們擔心。」

  清溪不信,但無論她怎麼追問,林晚音都是這個回答。

  清溪只好放棄,陪了會兒母親,她去廚房為母親熬湯。

  親手伺候母親吃了早飯,王媽也做好了一家人的早飯,清溪便領著兩個妹妹一塊兒去堂屋了。

  徐老太太穩穩噹噹地坐在主座上,神色平靜,好像昨天的憤怒只是清溪的錯覺。

  「你娘好點沒?」徐老太太不冷不熱地問,態度如常。

  清溪點點頭。

  徐老太太嗯了聲,吩咐丫鬟擺飯。

  吃完了,清溪囑咐二妹玉溪:「我去酒樓看看,你去陪母親。」

  玉溪懂事地應了下來。

  清溪再同祖母告別,牽著富貴出門了。

  在老柳巷外叫了輛黃包車,清溪低聲道:「去花蓮路,8號。」

  車夫盡職盡責地拉車。

  清溪抱著富貴的大腦袋,滿腹心事,連黃包車經過顧懷修的別墅都沒注意到。但站在門口與門衛聊天的陸鐸認出車裡的她了,還當清溪是來找舅舅的,陸鐸咧著嘴笑,可惜眨眼之間,黃包車就拉著女孩跑過去了,等陸鐸反應過來,黃包車已經離開了一段距離。

  陸鐸立即派門衛跟著,看看清溪要去哪兒,然後他飛奔上樓,將他的偶遇稟告舅舅,並附帶他敏銳的觀察:「清溪小姐似乎有心事。」

  顧懷修正在看一封來自國外的信,目光專注,仿佛外甥的話對他沒有任何影響。他一直都在派人暗中保護清溪,昨日徐家請了大夫,他的人也及時打聽到,生病的是林晚音。母親有恙,清溪的心事多半因此而起。

  但林晚音得的只是小病,顧懷修自覺沒必要表示什麼,他更在意清溪今日的目的地。

  陸鐸派去的門衛很快就回來了:「三爺,大小姐去了韓家。」

  陸鐸挑眉。

  顧懷修終於放下了報紙。

  韓家,韓戎失眠了一整晚,擔心林晚音的病,擔心徐老太太會不會苛待她,也正是親自領教了徐老太太的厲害,韓戎才真正明白,為何那天他只說了句提親,就把她嚇得幾近崩潰。

  而清溪的到來,就像黑暗中的一線火苗,重新燃起了韓戎的希望。

  他蹭蹭蹭地下了樓,這樣的速度,便是杭城最頂層的權貴,也不曾從他這裡得到過。

  「清溪,你,你這麼早過來,是不是家裡出事了?」看出清溪神色不對,韓戎緊張問。

  清溪看了眼不遠處的女傭。

  韓戎立即擺擺手。

  女傭走了,韓戎將女孩引到沙發落座。

  「韓叔叔,我想知道,昨天你與我祖母談了什麼。」謝絕了韓戎的茶水,清溪開門見山問。

  韓戎意外地看向對面的女孩。清溪是個有主見的姑娘,韓戎早就知道,但過了一年,又長了一歲的清溪,似乎比去年更沉穩老練了。

  韓戎便明白,這是一場大人之間的談話。

  他放下舉到半空的茶碗,沉思片刻,直視清溪道:「我喜歡你母親,昨日我向老太太提了親。」

  清溪想過無數種可能,甚至懷疑是不是母親弄壞了韓家的貴重物品,獨獨都沒料到這個。

  她震驚地不知道該說什麼。

  母親改嫁?清溪真的從來沒有想過。

  韓戎試圖用利勸服徐老太太,徐老太太不聽,輪到清溪,韓戎用情。他盯著女孩茫然的眼睛,連續問道:「老太太對你母親好嗎?你母親在家裡過得快活嗎?如果她過得壓抑委屈,而我能給她幸福安逸自由自在的下半生,你是贊成她嫁給我,還是寧願她犧牲自己的快樂,繼續留在徐家做個孝順的兒媳溫柔的母親,做外人口中的本分寡婦?」

  他語速不快不慢,讓清溪心情複雜的是,韓戎的每個問題剛出口,她便有了答案。

  祖母對母親很苛刻,母親一直在默默忍受,她身為女兒,當然希望母親過得快樂。

  問題是……

  「行長去提親,有問過我娘嗎?」清溪垂眸,她想知道,韓戎與母親是兩情相悅,還是韓戎一廂情願。

  「老太太不同意,你母親便是願意,她也不會告訴我。」韓戎苦澀地笑,抓起煙盒抽出一支煙,最後又塞了回去,抬頭看清溪:「清溪,婚姻非兒戲,我對你母親的感情是真的,瑩瑩也支持我娶她,如果你真的心疼你母親,請你幫我勸勸老太太。」

  清溪沒有回答。

  她得先去母親那裡找答案。

  離開韓家,清溪上了來時雇的那輛黃包車,回老柳巷。車子再次經過顧懷修的別墅,院子裡突然傳來一聲嘹亮的口哨,清溪還沒反應過來,老老實實蹲坐在一旁的富貴便以閃電般的速度跳了下去,顛顛顛就竄進別墅大門了。

  黃包車車夫目瞪口呆。

  陸鐸手拿報紙靠在門牆上,陌生人般瞪著眼睛質問:「那是你家的狗?怎麼亂跑?趕緊帶走。」

  清溪咬唇,猜到顧懷修要見她,不得不下車,結了車費,讓車夫走了。

  車夫一走,陸鐸立即變了態度,嬉皮笑臉地向清溪拜晚年。

  清溪煩憂家事,真的沒心情插科打諢,但當她看見院子裡追著來福玩鬧的富貴,「夫妻倆」身後還跟著兩隻壯壯實實的小狗崽兒,清溪不由地笑了出來。出生一個多月的小狗崽兒,脖子、四爪終於變成爹媽那樣的土黃色了,富貴追來福,狗崽兒就一左一右地追著富貴撲咬。

  「舅舅說了,這兩隻用來看家,紡織廠、汽車廠一邊一隻。」陸鐸不懷好意地提醒道,言外之意,清溪喜歡也沒用,狗崽兒都是他的。

  清溪也沒想跟他搶,家裡養只富貴就夠了。

  她走過去,摸了摸兩隻狗崽兒,後來還是富貴跨到了來福身上,又被來福甩了下去,為了避免更多「有礙瞻仰」的畫面,清溪才丟下哈哈笑的陸鐸,去二樓書房找顧懷修。

  換一天,清溪或許會因為年前的親密羞澀,今天,她壓根沒想起來。

  顧懷修可以想,也可以不想,收放自如。

  「陸鐸看見你去韓家了,有麻煩?」替清溪拉出一把椅子,顧懷修解釋自己請她來的原因。

  涉及母親的私事,沒有結果之前,清溪不想說,顧懷修也不行。

  「我娘病了,我替她去跟韓小姐請假。」清溪敷衍地道。

  顧懷修站在她旁邊,一手扶著她椅背,一手端著茶碗,喝完了,他低聲道:「尊重你母親的決定,其他的,你管不了,也不用操心,那是韓戎該做的。」

  清溪難以置信地仰頭。

  顧懷修摸了摸她清秀的眉。

  女孩最近沒有麻煩,他很確定。徐家裡,林晚音病了,韓戎當日攜女登門,今日清溪又去找韓戎,那韓戎與林晚音的關係,也不難猜,其實早在韓戎拼命救雲溪的時候,顧懷修就有懷疑了,畢竟,林晚音貌美,韓戎無妻,這樣的兩個人經常來往,日久生情很正常。

  「回家吧。」顧懷修俯身,在女孩嬌嫩的唇上落下淺淺一吻。

  清溪紛亂的心,就在他這個溫柔安撫的吻里,平靜了下來。

  她抱住男人的腰,靜靜地靠了一會兒,道別離去。

  回了家,清溪直接去見母親。

  「娘,剛剛我去找韓叔叔了,他什麼都告訴我了。」坐在床邊,清溪握著母親的手說。

  林晚音眼裡掠過一絲慌亂,事情發生了,她不怕婆婆責罵,但她怕來自女兒們的唾棄鄙夷。

  母親的惶恐更讓她難受,清溪躺下去,緊緊抱住母親單薄的身子道:「娘,不管你做什麼,我都站在你這邊,我想你開開心心的,不想你因為我們或是鄰里街坊委屈自己。娘,你與韓叔叔的事,我不會問,我只想讓你知道,如果你真的喜歡韓叔叔,那我支持你……」

  林晚音本能地否認:「我沒有……」

  清溪看著母親眼角的淚,隱隱猜到了母親真正的心意。

  「娘,你還年輕,不用急著作決定,等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咱們一起想辦法。」幫母親擦去淚珠,清溪笑著說。她最怕的,是母親什麼都憋在心裡,怕母親用交代遺言的語氣跟她說話,如果韓戎能讓母親枯萎的心活過來,清溪願意撮合。

  林晚音什麼都沒說。

  但女兒的貼心無疑是一劑良藥,元宵節前,她的病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