淨霖栽在床上,黎嶸目光示意,雲生便將傷藥瓶罐放置在案上。三人半晌無語,檐邊水珠敲打著水泊,合上窗也遮擋不住寒氣。
淨霖頭髮未擦,滲濕了身下的被褥。他既不與這兩人作別,也不與這兩人相視。背上火辣辣地燒著,傷得不輕。
雲生覺得氣氛凝重,便率先說:「鞭子持靈,抽得又這樣重,不能不上藥。」
他方站起身,黎嶸便說:「鞭刑已畢,你去父親那裡知會一聲。」
雲生便明白他這是有話要與淨霖說,當下頷首,退出了門,替他們將門掩了。
黎嶸待雲生走出院後,看著淨霖,說:「師兄打你,你覺得不服氣,連面也不肯給瞧。這無妨,兄弟一場,今日不見明日見,就是打斷了骨頭還連著筋。但是你這般挺著扛著,糟蹋的是你自己的身體。修道不易,你好生斟酌。」
淨霖撐起身,肩背上紅痕殷殷。襯得分外可怖。他回首看著黎嶸,臉上神情格外冷情。
「你閉門思過,就不必再來回奔波。北邊剩下的事情,也不必你再操心。」黎嶸倒磕了磕淨霖桌上的瓷杯,翻過來倒上冷茶,含在口中苦了半晌,才問,「但你老實與我說,你與蒼帝什麼干係。」
淨霖頓時轉回頭去。
黎嶸說:「心裡覺得師兄耳根子軟,連這些話也信是不是?我告訴你,我不信,但話擱在外邊,三人成虎。父親為此勢必要敲打你,你心裡明白得很,卻還要犟!不挨這一頓打,便有更厲害的等著你,你覺得自己出息了厲害了,扛上兩三次不打緊,可你知不知道,父親心裡次次都記著!他容你一兩次,那是愛重,但他能容你七八次甚至數十次麼?你今天錯了,我打你,不是因為你殺了陶弟。」
黎嶸沉默下去,他倚在椅子中,指間把玩著冷杯,一雙眼陷在陰影里,竟也有了幾分喜怒難測的威嚴。他逐漸後仰起脖頸,呈現出一種少見的鬆懈之態。
「淨霖。」黎嶸夾雜著嘆聲,「人慾難除。這世間沒有神,只有人。大家修為漸深,能招雨化風,能移石填海,可仍舊是人。九天門日漸興隆,八個兄弟,皆是父親的兒子,試問生到此時,誰不想稱一聲『君上』。父親稱了,現如今你也稱了,你多次對人說,父親在上,你不敢受此稱呼,可『臨松君』三個字仍然名響大江南北,誰傳的已然不重要,重要的是昨夜父親怎麼叫你。他叫你臨松君,淨霖,他這般叫你,你便沒悟得什麼嗎?」
黎嶸說著扣下茶杯,他握槍的手其實並不無暇,翻過來看,繭子和傷痕層層疊疊,那都是這些年來奔走四方處理事務的印記。淨霖背上扛著傷,他就沒有嗎?兄弟不交心,他數年來的傷藥沒假借過他人之手。淨霖不吃丹藥,能夠甩手拒絕,但是他不能,他一概來者不拒,只是吃了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
「陶弟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比你更多。」黎嶸眉心緊皺,他疲憊又沉重,「嬌慣成這個樣子,他已經算不得人了。你去聽聽北邊的聲音,便知道他做的那些事情,邪魔侵城都比不過。可是我為何沒動手?淨霖,因為你我都動不了手!手起刀落是痛快,可殺了他,明日起天下人該如何說?人人都將稱讚你臨松君大義滅親,父親又會落得什麼名聲?你越絕情,聲望便越盛,你已經稱了『君上』,那你還有多久能蓋過九天君?昨夜數千人為你臨松君跪受鞭刑,你已然成為了人心所向,你認為父親還能忍多久?」
「我們是父子。」淨霖聲音泛啞,「是父子!」
「你何時能長大。」黎嶸閉上眼,靜了許久,「如果有一日。」
黎嶸喉間乾澀,他晦暗沙啞地說。
「如果有一日你劍道崩毀,你便不是九天君的兒子。如果你肯放陶致一條生路押他回門,他這一次必定難逃死劫。你以為父親為何要收這個第八子,前有你本相孤絕,後有東君邪歸正道,父親的聲望已經頂天了。陶致他既不是天資絕倫,也沒有珍稀本相,父親卻仍然收了他,不僅收了他,還頗為疼愛。這些年他憑什麼能在你面前作威作福?因為父親撐著他!他如今長成這般目中無人、無法無天的模樣,你在院門口已經能說出父親包庇四個字,怎麼就不能再多想一層!」
淨霖攥緊被褥,他震驚地看著黎嶸,覺得這個人分外陌生。
「你成了今日這個模樣,又何嘗不是父親刻意教引。」黎嶸俯下身,將臉埋進手掌間,「至純劍威力無窮,你要做至純劍,你就要按照父親說的斷情絕欲。即便你真的為誰動了心動了情,你也得藏起來,也得忍下去!淨霖,一旦你變了樣,咽泉劍不再稱天下第一劍,你於父親而言,就不是愛子,而是廢子。」
他霎時露出雙眼,其中的痛苦糾纏沉澱,變得漆黑一片。
「你知道什麼是廢子麼?瀾海是,陶致是,如今命喪邊線的所有人都是。淨霖,若是你廢了,便無用了,九天門不留無用之人。」
桌椅猛地被撞開,淨霖拽扯著黎嶸的衣襟,將人摜在地上,一拳砸得他口鼻滲血。茶盞茶壺登時砸碎,黎嶸摔在碎片裡。
「你早就明白了。」淨霖嘶聲力竭,「你看著瀾海死、你看著陶致錯,你看著千千萬萬的好兒郎一個個送上邊線!你怎麼能忍受的了?你怎麼能忍受的了!」
「你想我奮起責備,想我如你一般剛硬不屈。」黎嶸偏頭吐血,低聲說,「你以為這就是衛道?你明不明白,昨夜跪下去的千百人,如果我不罰,他們今晨就要派去邊線!你為你心以為的大義而挺身,你風光了,死的人卻永遠不是你!父親不會殺你,但是他能拿別人開刀。你能保一條命,你能保千萬條命嗎?邊線不收,我便沒有如今的門內三千甲!我不忍陶致,便沒有如今的生殺予奪之權!剛硬一時便是正道,忍辱負重就是無能?!」
兩個人撞翻木椅,黎嶸咳聲。碎瓷片鋪了一地,隨著擊打碾成了渣粉。一室之內儘是狼藉,黎嶸反手拖了淨霖的衣領,扯到不遠處。
「你何時能長大?你抱守的道義一文不值!除了盛名加負,你還有什麼?你拿什麼查!九天門一立數百年,這裡邊的水渾得連魚都摸不到!你此刻無所顧忌地挖下去,只會讓人死得更快!你這個愚小子!」黎嶸扯著他,痛罵道,「你何時能明白我的苦心!我叫你不要再查了!」
淨霖背上滲血,他猛地推開黎嶸,狠狠擦拭著唇間被打出血的地方,他說:「我的道義一文不值,你的便值幾兩?父親做錯了事,你我便是為虎作倀!」
「你要殺了他麼?」黎嶸牙齒縫裡擠著字,「你能麼?父親已入大成,除非時機正好,否則誰也動不了他!」
淨霖躬身啐血,他喘息未定,忽地問:「你是不是知道血海是誰?」
「我不知道。」黎嶸迅速說,「但是南下聚集孩童已經有數年之久,我在——」
空中倏地震動一瞬,院中的枝丫被風驚動,簌簌地搖晃起來。他二人即刻對視一眼,接著黎嶸翻身而起,斥道:「我打你是為你好!目無尊長,連父親你也敢頂撞!我打你不該嗎!」
淨霖額上冒著冷汗,他挨了一夜鞭刑,又受了一夜雨淋,此刻面色不作假。他撐著身後靠向床沿,氣息已平,只拿眼冷冷地看著黎嶸。
黎嶸寒氣凜冽,居高臨下地責罵著。院裡腳步聲一響,雲生叩了門,看清裡邊之後,即刻頭疼道:「親兄弟,怎麼又動了手!父親那頭傳喚黎嶸,趕緊去。」
黎嶸踢開碎瓷,挽了袖,試探道:「這會兒喚我做什麼?你漏個口風。」
「北邊蒼帝行動了。」雲生說,「萬妖出牆!據弟子回報,連東南兩線都被圍堵了。他沿著血海一線,不知要幹什麼。但動作極大,恐怕要生變!」
「蒼帝。」黎嶸餘光掠過淨霖,卻沒繼續說下去。
淨霖聞言心下一動,起身披外衫。雲生卻略跨一步,說:「你不能踏出院門,黎嶸去就行了。」
淨霖穿外衫的動作一緩,他說:「嗯。」
黎嶸便與雲生一併去了。淨霖站在室內看著他二人離開,約摸半個時辰,突然扯開衣衫,將傷藥全部倒在背上,極快的包纏完畢,再套上了乾淨的白袍。
黎嶸不及換衣,直接去了九天君的院內。他到時剩餘兄弟已經站齊,九天君正餵著只鳥,背著聲說:「那孽障犯了錯,還敢給你甩臉子看!擦擦手,成什麼樣子。」
黎嶸接了一側遞來的帕,紅腫著眼勉強一笑,說:「淨霖年紀尚小,不明白許多事情。父親這般也是為他好,拘他兩日,叫他冷靜冷靜,便能明白了。」
九天君說:「只怕他心裡不服氣。陶致做了錯事,有什麼打緊?該罰的一律跑不了,難道我便是那樣黑白顛倒的人嗎?昨夜惱的是陶致不爭氣,做出那等喪盡天良的事!還惱他擅自殺人,如今門內規矩已成,各個都如他一般自作主張,遲早要亂作一團!」
「父親聖明。」黎嶸應和。
「北邊向來是妖怪盤踞之處,這事兒卡在我心頭許多年了。原本為了天下生機,我們一直力求盟誓,對蒼帝禮讓三分。」九天君緩慢地剝著瓜子殼,再耐心地餵給鳥兒,說,「可是你最知道,那蒼帝是什麼混帳東西!占著萬里田地不肯出讓,任憑無數百姓餓死牆下,屢次三番奪我九天門的城鎮。我們一忍再忍,昨夜聽聞北邊傾巢而出,怕是籌謀什麼大事。今日招你前來,便是為了差你前去。」
「血海壓境,他在這個關頭也不敢逆天而行。」黎嶸稍作思索,露出苦笑,「況且蒼帝此人雖然狂妄,卻絕非無所憑依。我當下才臨臻境門檻,只怕」
「你一個人不行。」九天君回首,笑似非笑,「帶著你的門內三千甲不就成了。群狗還咬不死一頭狼?他謀著大事,只怕會左支右絀,正是時機啊。」
黎嶸一滯,他的眼皮無法遏止地跳了跳,硬是撐著面色不改。
「你們且出去。」九天君說,「我與你們大哥細談一談。」
兩側人魚貫而出,室內僅剩他父子二人。
九天君負起手,繞著黎嶸踱了幾步,說:「蒼帝狡詐難纏,連真佛也難以匹敵。這是我的心頭大患,你最知我心思,自然明白此行的含義。」
黎嶸說:「我」
「淨霖是我的愛子。」九天君突地話鋒一轉,「自他入門起,我便躬親教導。數年磨礪,耗盡心血,方才鑄出這把天地第一劍。你生性寬厚,但我卻叫你走修羅道,你明白為何嗎?」
黎嶸鬢邊無聲地滑著汗,他頂著大成之境的威壓緩聲說:「因為我不喜殺生。」
九天君莫名笑起來,他拍著黎嶸的肩,每一下似乎都帶著意味。
「不對。」九天君說,「我讓你走修羅道,是因為你心性堅韌。你看似寬厚,實則剛硬,走這條道,既不會瘋亂心志,也不會肆意放縱,與淨霖有相似之處,只是少了他那樣的本相而已。況且你比之淨霖,更加通透,知忍耐,明事理還重情義。」
黎嶸唇角微動,說:「不敢」
「淨霖不懂事。」九天君說,「他不明白我的苦心。我並非讓他真的斷情絕欲,我怎會如此?當父親的,只想他好罷了。然而過去我拘得太緊,倒使得他不明白情字的難纏。那蒼帝是什麼好東西?為著他壞了修為,你這個當哥哥的,也能看的下去。」
黎嶸轟地汗毛炸開,他艱難地看向九天君。
九天君面露難色,說:「陶致混帳,在院裡的藥堂弄些下三濫的東西。我原先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他還會弄到淨霖身上去,可見他確實是個畜生!好在如今畜生已除,淨霖還有迴轉之機。你手裡的三千甲操練了有些時間,一直未曾拿出去過,不如趁此機會,搏個開門紅。」
黎嶸覺得自己不能喘息,可是他手掌在抖。他用盡此生的耐力,緩緩地對九天君露出堅定之色,說:「兒子明白了。」
「此行必殺。」九天君看著他,「為了蒼生,望君拼力而行!所謂邪不壓正,你且去了北邊,便明白殺他不難。他這個關頭要竭盡全力對付的另有其人,破猙穿萬物,他弱點已暴露無疑,你把握時機。」
黎嶸喉間滑動,他不知道自己如何應的聲,只是在退下之時,聽得九天君囑咐。
「黎嶸,定要剮了他的鱗,抽了他的筋,讓他生世入不得輪迴。」
九天君逗著鳥,笑了幾聲。
「為父待你凱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