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中新添了床榻,並靠在窗邊,使得裡間頗顯擁擠。蒼霽見天已三更,便潦草地吃了些東西,漱口之後滾身上榻。
淨霖睡意全無,他不曾與人同室而眠,故而側身望著床沿,心裡只將百種咒術念來默去。月色如水淌於席上,淨霖浸在這水泊里,逐漸忘了背後還有人,全心都陷在精進二字上。
他的靈海生於本相之後,繞著咽泉形如風霧。一眼望去,難以見底,只能瞧見咽泉寒芒蕭殺,屹立在他胸口間不曾倒斜。
蒼霽自後瞧著淨霖,見淨霖頸後光潔,白皙爽淨,只無聲一笑。他在九天門鳴金台上窺視淨霖數日,已將咽泉形貌瞭然於心,除了那什麼降魔劍道,他待淨霖更有意思。這樣胸藏利劍的人,誰能料得他抱起來是軟的?
鳴金台並不是蒼霽頭一回見淨霖。
一年之前,淨霖曾斬西北大妖虎頭梟。此梟位居北地偏西的沼澤荒地,本是蒼帝座下置西抵抗血海的一員大將,卻因些至今未明的糊塗事,掠殺了北地三城的百姓。淨霖負劍孤身前往,將虎頭梟斬於血海之前,引出邪魔驚天濤浪。蒼帝到時,只見那白袍一劍封海,無數巨浪迎面而止,咽泉劍前無魔僭越。
蒼帝問左右:「此人是誰?」
小妖便縮頸回話:「帝君不識他,他便是那九天門縱行中渡劍無敵手的淨霖!」
數月之後,蒼帝又得梵壇邀約,前往至南古剎聽議清談。他與佛同座相併,粗茶飲就間瞥見一隻石頭小人盤腿坐在蓮池旁,持筷垂釣,在誦經聲中昏昏欲睡,點頭不止。
蒼帝心下一動,餘光見它又坐片刻,忽地棄筷跳起來,伏在池邊抄杯撈魚。池中不過幾隻手指長短的紅鯉,初萌梵音才通心性,一個個圍著石頭的小杯打轉,反而逗得它越探越深,最終一個「咕嘟」栽進池中,頂著蓮葉晃了一頭的水。
蒼帝忽問真佛:「一點生機,頑石亦能脫胎成人?」
真佛笑而不答,只道:「胸中藏劍,道里隱真。」
「何處尋道?」
「道自在神明,道自在天地。凡目所及,凡耳所聞,皆可稱道。」真佛抿茶笑語。
蒼帝後靠冷笑,說:「天下修道,我道何處?」
「破後方立。」真佛說道。
蒼帝反問:「如此說來,我的劫數將至?」
「帝君已洞察秋毫,心存思量。」真佛頷首。
蒼帝眸中殺機一現:「是誰。」
真佛卻撫掌大笑,將一顆佛珠拋丟入池中,說:「南禪八百蓮池水,緣定其中不可探。帝君想弄明白,不如踱步自尋。」
蒼帝霍然起身,卻聽真佛正色一勸。
「劫數良緣具不能料,帝君心思百轉莫測,與其尋出來,不如放任自流。」
「他既是我的劫,便是我的命。」蒼帝身隱霧間,「天地之間能稱帝者唯我而已。這命我給不了,只能先殺了他以卻後事。」
蒼帝沿池而去,在裊裊梵音中,見那佛珠沉淪水面,順流南去。蓮池最南處,萬花之間停一小舟。舟上對坐兩人,一為持經解道的老僧,一為披著天青寬衫的男人。
老僧呶呶不休,枯燥無味。男人散發入定,端坐靜聽。那天青的袖淌進池中,剪出一方天色,沾了一襲蓮香。淨霖側容冷情,既不見不耐,也不見睏倦。池面如境,波映蒼穹,剎那望去,竟有種他端坐於淨空雲間之感。
咽泉既是淨霖,淨霖亦是咽泉。至純之性鑄這天地第一劍,至淨之雨融這天地第一色。他心無外物,故而色不流俗。
蒼帝撥霧眺望,竟痴了。
池間突然攀上石頭小人,它端坐在老僧背後,學著老僧的模樣搖頭晃腦。
老僧愈念愈慢,忍不住遲咳一聲,對淨霖說:「可是膩了?」
那小人登時「嘭」地變回石子,手裡捏著的佛珠滴溜溜地滾到淨霖手邊。淨霖面色如常,對老僧俯身以示歉意。
老僧道:「貧僧知經書無味,卻也是無法為之。公子心修劍道,最忌浮躁,歸去後,亦要日日念念才好。」
淨霖指拈佛珠,說:「看來我佛緣不淺,大師不必擔心。」
老僧說:「公子凡俗不近,修為雖長,此心卻孤。這世間最叫人斷魂的不是邪魔,而是『情』字。心修劍道,看似超脫萬物,實則如履薄冰。錯一分,斷一念,毀一心,便是萬劫不復,神魔難論。」
淨霖說:「父子心,兄弟義,皆是情。」
「就是這般。」老僧看著淨霖,「方說公子尚不解世。」
淨霖懵懂,卻說:「若『情』字為劫,自斬了它便可。」
老僧長嘆一聲,不再應聲,對淨霖抬手作禮,轉身上岸而去。
淨霖猶自枯坐,指間攏著的佛珠已干,他忽然生出股涼意。石頭「啪」地復原,與淨霖並坐。
蒼帝看了半晌,無聲退了。
蒼霽收回思緒,見淨霖已轉回身,正望著他。他順勢露出歉色,說:「吵著你了嗎?」
淨霖默默地盯著他。
蒼霽一頭霧水,心道自己既沒露形,也沒顯鱗,卻仍在淨霖的目光里繫上了扣,說:「那日別過,還不曾問過你名字。」
淨霖說:「淨霖。」
「久旱逢甘露。」蒼霽一本正經地說,「難怪遇著你,我身心都暢快舒坦。」
淨霖說:「那夜我」
「你與人吃酒丟了錢,我拾金不昧還給了你。」那金珠還硌在腰側,蒼霽連眼睛都不眨,「隨後帶你歇了一夜,你自回去了。」
淨霖皺眉:「我怎一點也想不起來。」
「與人吃酒就是這樣。」蒼霽說,「你酒量淺,日後除了親近之人,還是不要輕易飲酒。」
淨霖問:「敢問尊姓大名。」
「不敢當,鄙姓曹,單字倉。半路出家,在北邊學了點咒術,修為不精,未築靈海,更不曾化出本相。因為天賦不夠,便絕了修道的念頭。如今走些靈石靈草的買賣,混口飯吃。」蒼霽臂枕腦後,娓娓道來。
「曹兄弟。」淨霖喚道。
蒼霽險些笑出聲,他在暗中維持正色,穩聲說:「我痴長你幾歲,不如叫聲哥哥?」
淨霖心道自己修為已成,活了許多年了,叫他哥哥豈不是亂了?
蒼霽卻心道老子蒼龍誕世,連你爹都能把我叫爹,讓你叫聲哥哥那是長輩分。
蒼霽嘆氣,翻過身去,背對著淨霖說:「不過我修為淺,讓你叫聲哥哥倒是委屈了。不必客氣,你我姓名相稱便也行的。」
淨霖屢次得他援手,聽出他的悶悶不樂,不由張了張口。
蒼霽卻說:「明日一早,我便尋個住處。若是你也南下,倒是能」
「哥哥。」淨霖低聲,念完頓了頓。他連家中兄弟也不曾這樣叫過,一時間喉中竟像被捏住似的有些吞吐。淨霖埋頭進被中,悶聲說,「一道住著不礙事,睡罷。」
蒼霽在這聲「哥哥」里意猶未盡,他一邊覺得這小子果真里外迥然,一邊心想自己怎麼沒早點教他喊哥哥。
那水花里的人被撞得含糊哼聲,唇里若是再念著這兩個字,儘管是抄在懷裡臂間,蒼霽也能頂得他發抖發軟。
可惜,可惜。
翌日天蒙蒙亮,淨霖便在餵馬。他這馬也非尋常馬,頂著青驄外皮,卻能踏水凌雲,在凡馬之間拘了一宿,這會兒正踱著步,繞著淨霖小跑。
蒼霽抄了一籠熱乎乎的薄皮包子,淨霖洗了手,與他站在青松盆栽邊共用。蒼霽見他吮著熱汁兒,薄唇被燙得油亮泛紅,又想不正經的事情。
淨霖見蒼霽盯著自己,不由地望回去。他進食無聲,即便吮著熱汁兒也能不發一聲,又安靜又快速。
蒼霽佯裝平靜,將這知心大哥的模樣維持地滴水不漏。他揀了只包子,送進口中細嚼慢咽,待吃完了,方說:「昨夜不曾與賢弟你細說,我帶了批草藥南下。那南邊的槐樹城前些日子遭了邪魔作亂,死傷無數,正是急需靈草靈藥的時候。我此行便是為此而去,不知你將去何處?」
淨霖拭著手,道:「我與哥哥同路。」
蒼霽便說:「你也去槐樹城?」
淨霖不疑有他,說:「槐樹城原設於南邊鳳凰管轄,近日鳳凰東遷,南邊已勢如冰炭,正是要九天門出力之時。」
蒼霽當即笑開,說:「這倒巧了,你我一起南下,左右也是個照應。」
淨霖見蒼霽眸中一片赤誠,行事也不孟浪,而且言辭穩重,心系正道,比起黎嶸更見「兄長」之色,不禁緩了容色,頷首說:「是。」
蒼霽牽馬時,淨霖從袖中遞出瓷瓶。蒼霽接過時小指掃過淨霖的掌心,不待淨霖回神,他反而光明磊落地將瓷瓶輕嗅了嗅。
「此乃何物?」
「家裡的丹藥。」淨霖說,「哥哥既然要南下贈藥,平白在昨晚丟了六十金珠,如何也說不過去。這丹藥雖不及情誼,卻能換些東西。如遇凡人,起死回生也是能的。」
「好生珍貴。」蒼霽挑了塞,只在鼻下晃了晃,笑道,「一股豆腐味,靈氣充沛,看來是仙家寶貝。這般送了我,豈不是太過浪費?」
淨霖翻身上馬,說:「值當。」
蒼霽正笑著,倏地嗅出什麼。他五感遠超常人,尋常妖怪也比不得。這藥確實仙靈盈溢,湊近了細辨,卻模糊地捉出一星點血味。
但是蒼霽不顯顏色,本欲客氣的手送回袖中。他笑意不減,上了馬,對淨霖說:「你這般待我,怎叫我不感動?既然成了兄弟,便沒什麼能隱瞞的。我家住北邊,家中無父無母亦無妻兒親眷,是實打實的孤家寡人。賢弟——」他輕嘖,「這麼叫反而生分了,不如叫你九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