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海生本相,本相駐心田。
淨霖的本相為咽泉劍,在蒼霽吞海那一日時遭受邪魔餘孽的入侵,險些靈海崩潰,致使咽泉劍身覆上裂痕,已是斷道邊緣。但因蒼霽的龍息盤桓不散,使得淨霖的靈海雖然受力波盪,卻始終不曾泄露半分。
黎嶸有一言說得不假,便是咽泉不斷,淨霖就仍舊是九天君的兒子。九天君耗費多年來鑄此一劍,必不會輕易容他崩斷,所以無名咒術禁錮情思,就是要將能夠用的淨霖牢牢拴在手中。咒術不除,淨霖便無法靜心驅魔。但是要除咒術,就定要斷絕情根。
這便是斷情絕欲。
黎嶸見石棺緊閉,垂首呵了氣。他走出禁地,踏雪無痕。薄雪覆蓋青石板,站在台前下望,九天門的景色已不似從前。群山盤亘,「九天門」早已不在,如今此處是中渡上界,號稱諸神仙地的九天境。
九天君也不再稱「父親」,黎嶸等人要尊稱他為「君父」。九天境初立時依照功德封號,淨霖的名字位列眾兄弟之上,在神說譜中徹底定下「臨松君」三個字。黎嶸緊隨其後,如今他叫殺戈君。
朔風撲袍,刮動在黎嶸的頰面。他眉眼已略有變化,青澀之態一掃而空,只剩老成持重。他於此處眺望群山雪霧,茫茫雲海漫無邊際。
一點褐色正涉雪而來。
東君鞋面被雪滲濕,他渾然不在意,撐著把油紙傘踏上階來。他抖著傘面上的雪屑,對黎嶸敷衍地點點頭,說:「梵壇來了禿頭小兒,自剔三千煩絲欲遁入空門,可惜人家不要。君父愛惜這人的天資,想要招入追魂獄,交於你管教。待會兒得空了,你得跑一趟。」
黎嶸不苟言笑,他今日未持槍,寬袍垂襲於雪間,鋪開一面玄紅。他聞言稍作思量,說:「幾日前聽人命司談及了些許。」
「這個人跨入臻境前後只用了九百年,脾氣不好,如日後有得罪處,你諒解則個。」東君說,「我要保他。」
黎嶸說:「難得。」
「人才難得。」東君踢了踢濕鞋,扛著傘把,說,「九百年,就是淨霖也沒這麼快。本相我也審了,一座山嘛,穩重。」
「你說要保他。」黎嶸側眸,「可見他必有什麼把柄。」
「把柄稱不上。」東君說,「不過是情劫而已。他從前歸於九尾妖狐琳琅座下,雖說沒在人前討過嫌,卻不定日後有什麼中傷之言。琳琅又是蒼帝座下大妖,君父那頭追究起來不好應付,所以托你保個底。」
事關蒼帝,便不是小事。
如今淨霖身上邪魔未化,血海僅剩一泊。蒼帝已經死了,九天境卻遲遲沒有將消息通傳三界。九天君的心思捉摸不透,誰也猜不到他做何打算。
「待我見他一面,再做回答。」黎嶸說,「叫什麼名?」
東君說:「前塵已隨煩絲剔得乾乾淨淨,君父賜了『醉山』二字,他便自稱醉山僧。」
黎嶸頷首,說:「我知道了,你去吧。」
東君卻道:「上來一次不容易,這般打發我走,未免太無情。上回聽說淨霖要閉關,這一閉就是幾百年。」他目光後移,看著禁地,「至今沒個消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咽泉劍就立在九天台上,是死是活一看便知。」黎嶸說,「此地不是你能插手之處,不要另動心思。」
「我動不動心思尚且不提。」東君慢踱幾步,說,「你冒著天下之大不韙殺了蒼帝,這些年駐守此地不肯叫別人替代,多半是心中有愧,難以釋懷。我猜你與淨霖交談過,他怕是不大好,也不願再認你這個兄長了。」
「凡人有生死輪迴,錯一步,還有黃泉可入。到了我們的境地,錯一步,便是萬劫不復。」黎嶸頓了片刻說,「他認不認我都無足輕重,重要的是活著。」
「活著。」東君轉出摺扇,敲打著眉心,「經此一劫,他欲意在『死』,你們卻各個都要他活著,殊不知求生不能求死不得反而更苦。人世有八苦,今我觀他一難,正好落了個『怨憎會』!」
「他心境不同。」黎嶸望著岑寂雲海,「此難過後,必定會脫胎換骨,一步登神。」
「兄長難為。」東君說道。
黎嶸已經沿階而下,他走得緩慢,足跡漸行漸深。
東君在後忽然說:「你近來收斂些為妙。兄弟一眾,活著的不多了。」
黎嶸回眸,他倏然抬臂,見風中雪花催繞,破猙槍應聲落於掌間,周遭雪浪頓時散開。他立槍而站,說:「你認為我活到今日,到底是為了什麼?」
東君哂笑:「我不答會掉腦袋的事情。」
黎嶸也做一笑,卻略帶譏諷:「你既然明白,便不要插手。」
東君神色稍斂:「這天雪大。兄長,路不好走。」
「天下大道。」黎嶸在雪中沉聲,「沒有分別。」
中渡天上天,九天境春去秋來,俯瞰凡人如蜉蝣。咽泉劍在九天台上蒙灰覆鏽,半露出鞘的部位碎紋密布,已經被冷置了多年。
九天君設群仙會,臨靠梵壇聽眾僧頌經。此時正值驚蟄時,東君爛醉於座下,倚著階酣睡。
九天君居高座之上,問:「東君何在?」
醉山僧朝座下踢了一腳,東君一個骨碌滾出來,尚沒醒透,正二丈摸不著頭腦。
九天君眉間微皺,說:「你職責喚春,今時已過,中渡仍舊雪漫南北。此乃玩物喪志,該受嚴罰!」
東君也不行禮,他放肆盤坐,說:「回稟君父,非我疏忽,而是天生異象,連綿大雪不肯停歇。」
「異象?」九天君稍晃身軀,沉聲道,「如今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為父便是天!如有異象,我豈會不知?」
「父親。」東君耍賴似的說,「天意亦有疏漏時。我見那大雪遮天蔽地,分明是受了寒意催動,如不能找到根源,就是待到夏六月,這雪也化不了。」
「莫不是邪魔作祟,亦或是大妖出世。」雲生在座上憂心忡忡,「如是這般,還是儘早剷除為妙。」
「他所言尚不知真假。」黎嶸擱下酒樽,說,「待他清醒了再問。」
「我所言句句為實。」東君一個前滾翻想站起身,豈料酒勁沖頭,使得他一骨碌徹底躺在地上。他便這樣躺著,抬手在空中隨意點畫,「你看嘛,大雪紛飛,凍死了不少人。我實話實說,在座諸位不論誰去,都是木頭人投河——不成!」
九天君近來疏理凡事,不想就出了這樣的事情。他對東君知情不報頗有不虞,面上卻仍是和顏悅色,道:「依你之見,該如何處置?」
東君指尖畫出中渡虛景,可不正是冰封數里的模樣。他笑嘻嘻地說:「好解好解。這天下什麼最冷?」
雲生笑道:「寒冬臘月。」
「非也。」東君酒嗝不斷,他以扇掩面,緩了少時,說,「那是自然常態,不算數。」
「黃泉界。」那新任的閻王一臉稚嫩,還是個慘綠少年,對左右人切聲說,「住在閻王殿裡是睡不得的,陰寒砭骨,是真冷。」
他說完,又用餘光偷看東君,被東君的容色晃得神魂顛倒。
東君桃花眼裡流光瀲灩,他說:「黃泉雖冷,卻奈何不了修為大能。諸位怎麼不明白呢?這世上最冷的莫過於一個人,他既不生心肝兒,也不存溫情。赤條條的來得冷,閉關一睡數百年,修為一增,大道一持,便是天地間最冷的神仙了!」
他此言一出,座中人人變色。唯獨九天君老於世故,只溫聲說:「又張口胡說!那是你兄弟。」
「所以我說此事好解。」東君猛地坐起身,一手撐膝,定看向禁地的方向,「我兄弟臨松君要出關了。諸位久聞咽泉劍,卻難窺其鋒芒。今朝來的,可都算值了!」
東君話音方落,人人席面便陡然一震。酒樽輕泛漣漪,梵壇間的誦經聲突然大響,緊接著見數里蓮池爭相綻放,雲海之中卻盪出剛勁寒風。腳下冒雪蒼松猛晃浪濤,松聲貫徹天地。
黎嶸站了起來。不知從何處催飄出幾點雪花,跟著風涌全境,他袖遮風浪,見九天台上青光破開。
咽泉劍顫聲長嘯,鏽跡斑駁脫落。寒芒迸濺,鏗鏘出鞘!
境中光亮略微晃眼。
淨霖稍稍斂眸,隨後緩步踏出。
光庇全身,那烏髮已長至腳後,不再戴著銀冠。天青色飄蕩風間,白袍終成過往雲煙。他也不再復如年少,清冷已熬成孤寒。身量似有所長,但削瘦一如既往。
境中笙樂已停,誦聲寧止。松風隨著淨霖的腳步而歸於平靜,蓮池滴水不濺,酒水紋絲不動。群神匍匐而跪,他們在寒煞之中,竟連一句「臨松君」也不敢呼喊,一時間闃無人聲。
黎嶸案上酒樽被撞倒,他推開座椅,喚道:「淨霖」
淨霖與黎嶸擦肩而過,他於階前單膝而跪。手掌微抬,咽泉劍霎時歸主。
「父親。」
那雙無情無欲無波瀾的眼眸上望。
「兒子來了。」
九天君原本斜身而坐,在這一眼中竟感到有些心驚肉跳。他撐著把手緩身而起,面前明珠搖晃劇烈。他平了平心緒,迎下階大笑道:「吾兒請起,為父久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