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束縛

  淨霖額間沾著血,他驀然回首。

  黎嶸已經踏步而出,剮鱗抽筋尚未做完。他身才動,面前白影便踏出勁風,接著他胸口一重,竟被踹翻過去。

  淨霖追向龍身,臨松君竟然趔趄一下,極其狼狽地搖晃著身。他面上的血被雨沖刷,怔怔的神色似如走丟的孩童。

  「住手」淨霖囈語,無助地念著,「求求你」

  蒼龍垂首不動,暴雨滂沱,將淨霖的聲音覆蓋。他的脊背似是被什麼東西壓下,變得隱約彎曲,整個人身抵著龍滑跪在地。他的手掌胡亂地摸在龍身,將那受傷的地方用力蓋住,好像這般就能讓蒼霽變回原樣。

  血水滲濕膝頭,白袍變得斑駁不堪。淨霖不住地顫抖,耳邊轟鳴著是大雨,那一聲「你活著」扎得他眼前模糊。

  怎麼能模糊呢?

  淨霖靠近他,像是犯錯一般的擦著雨水。但是這雨太大了,不論如何擦拭,眼前皆是模糊。

  大雨如注,貪相鑽噬著蒼龍的傷口,邪魔們群簇蜂擁,試圖分食這條龍。黎嶸提槍上前,扯開貪相,他看著淨霖被埋進污穢,探臂要將淨霖拉起來。可當他的手要觸及到淨霖時,咽泉卻倏地插入地面,將他與咫尺的人霍然隔開。

  勁風繞身而盪,淨霖久跪不起。咽泉劍斜刃阻擋,他不顧一切地拉扯著龍身上攀覆的邪魔。僅剩的血海淹到了他的腰間,面臨絕境的邪魔怒吟血風,將淨霖包圍於茫茫血色之間。

  衣袖被撕得稀爛,露出的手臂也被颳得鮮血直冒。淨霖不知痛楚,他用手,甚至用牙扯開髒污,將被剮走的龍鱗兇猛地奪回來,將它們攥在掌心一片都不肯丟。他呼吸急促,雙掌在邪魔的噬咬間被龍鱗割得血肉模糊。

  天生異象,被蒼龍攪動的雲海突然凝聚飛轉,聚於此處的邪魔躁動不安。蒼霽已死,剩餘的血海無處可居,它們蠕動著埋沒淨霖,血霧瘋癲地覆鑽進淨霖的傷口。

  咽泉驟然嗡聲大噪,但見擎天雲柱崩塌砸下,勢如破竹地灌沖於淨霖一身。青光隱散於天地混沌,紅芒破水乍亮於風雨浪濤。

  「血海本體已損!」黎嶸猛然一震破猙槍,喊道,「它想要吞噬臨松君!拖住它!」

  三千甲奔涌而起,淨霖身影已然被血霧遮掩。紅芒遁於其中,剎那之間見得淨霖脖頸、手臂上迅速浮現咒術紋路,勒得淨霖喘息不上。他的額抵於龍身,動情時的窒息感如潮泛濫。痛聲壓抑在口齒間,淨霖陡然撐臂,血霧沿著紋路滲了進來,似如寒冰一般尖銳,在他五臟六腑間橫衝直撞。

  淨霖隨即嗆血,他靈海逆沖,掌心蓮紋被劃得血爛。咽泉震動著「啪」聲,竟然裂出數道碎痕。

  「淨霖!」黎嶸已經變色。

  淨霖額頭滑磕在地面,碎鱗硌得他好痛。他喉間似如被人緊緊卡住,唯有指尖浸泡的殷紅還有餘溫。邪魔注身,好比蒼霽吞魔咽海,那陰冷之感遊走於四肢,使得淨霖指尖緊摳在地面,口齒間血難掩止。半邊面容已覆紋路,他粗聲撐身,已將墜入魔道!

  黎嶸兩指速點,止住邪魔沖勢,從血水間將淨霖扛出來。這雨宛如天泣哭嚎,黎嶸挺著身,拔出已裂紋密布的咽泉,奮力回撤。

  黎嶸已經淚流滿面,他念著:「休要怕!師兄絕不叫你死!」

  淨霖脖頸間青筋暴現,他艱難地喘著息,手指抓著雨簾,喉間似乎溢著什麼聲。黎嶸原先聽不清,待到撤出血水時方才明白。

  那是淨霖在失聲痛哭。

  這場大雨接著冰雪,在北方盤踞了整整七日。七日間淨霖靈海崩壞,邪魔噬得咽泉鏽成廢劍。渾身無有一處不在痛,腹間與胸口寒錐一般的扎刺,脖頸間勒著咒術的禁錮,淨霖十指在痛苦間磨得血肉淋漓。

  他有幾個剎那疑心自己要死了。

  可是身體內隱藏著龍息,它們不知疲憊地隨著邪魔遊走,不理晝夜地護著淨霖本相。它們似如主人,在淨霖體內築建起銅牆鐵壁,保護著他生機不絕,拱衛著他還能繼續喘息。

  「你活著。」

  這句耳語不斷重複,淨霖睜開眼,卻陷在漫長黑暗。他眼前空蕩漆黑,頰面貼著寒冷的石床。淨霖動手,四肢皆被沉甸甸的鎖鏈銬住。

  「醒了?」上方突然傳來爬動的聲音,黎嶸推出一條僅能容納手臂通過的縫隙,趴在空隙間,切聲說,「淨霖!還認得師兄嗎?」

  淨霖雙眸不動,他喉間乾澀,咒術囚禁著他,使得他此刻還有些恍惚。

  上邊緩緩遞下一碗水,搖搖晃晃地磕在淨霖面前。黎嶸伏著身,盡力伸長手臂,將碗傾了些許。清水晃動,淨霖眼珠微動,逐漸轉了過去。

  「用些水,若是腹中飢餓,便與我說。」黎嶸望著他,說,「你修為繫於一念之間,萬不可再想別的事。」

  淨霖漠然不語。

  黎嶸只得將碗沿輕抵在淨霖唇間,然後緩慢地倒。可是淨霖不張口,任憑水打濕他的下巴和左鬢。他這樣緊咬著牙關,仿佛松上些許,便會變作撕咬。

  「淨霖。」黎嶸說,「邪魔殘餘在你身體裡,它們不消,父親便不會再放你出來。咽泉已殘如鈍劍,卻沒有斷你明白嗎?你尚不是廢子,你只是。」他停頓片刻,「你只是閉關。咒術會助你忘掉蒼帝,重修劍道。」

  淨霖撞翻碗,水潑在石床,滴落向下。

  黎嶸悵然收手,他就這樣伏身在上方,沉默許久,說:「你我猜錯了,父親不是血海。」

  「你一句話也不肯與我說,我卻要告訴你。淨霖,死的是清遙。」

  「蒼帝吞海時,清遙陷入天火焚燒。雲生正在別處,家中只有你雪魅追了你幾十里,欲求你回程救人。淨霖,你頭也沒有回。」

  淨霖忽然喘息斷續,他抵著牆壁,倉促地道:「說謊!」

  黎嶸說:「待你出來,自會明白。」

  淨霖額間死死地磕著牆壁,他蜷身在這狹窄之處,無力地遮擋著雙耳。鎖鏈沉重地橫在身體上,他冷得渾身發抖。

  「說謊」淨霖呢喃,「矇騙欺世盜名殺人如麻你我皆是豺狼是虛名惡徒!」

  黎嶸閉眼,靜了少頃,說:「大局已定。」

  鎖鏈「嘩啦」作響,淨霖切齒地說:「滾!」

  黎嶸起身前遲疑了一炷香的時間,最終還是從懷中拿出一隻沒有洗淨的手帕,從空隙中擱放在石床。

  「我每日都會來。」黎嶸說,「此物萬不可讓別人看見。」

  黎嶸離去前將空隙合上,底下又陷入黑黢黢。淨霖就這般定了許久,順著牆壁摸索著爬起來。他手指觸到手帕,帕間露出細微的潤光。淨霖俯下身,拉開手帕,一片月白的龍鱗依著佛珠躺在其中。

  「你聽聞過龍的逆鱗嗎?」

  帕間突然盛起了雨,血跡被淚點打濕。淨霖躬身將這手帕攬入懷中,他小聲嗚咽著,像頭莽撞受挫的小獸。

  他們將他的心愛剮鱗抽筋。

  他們將他的道義變作妄談。

  這世間本沒有什麼值得他留戀之處,如今更是徹徹底底變成了晦暗。他的一腔熱血盡數涼透,所修之道分崩離析。

  淨霖攥著逆鱗和佛珠,咒術陰魂不散地糾纏上來。他絕望地以額磕地,在這逐漸卡緊的窒息里艱澀地滾身。鐵鏈死拴著雙臂,將他壓在這逼仄陰室,任憑他痛聲哽咽也無人理會。

  翌日,黎嶸又來了,但他並非孤身前來。九天君打開阻隔,光線刺得淨霖雙目微痛。他將手帕掖進了石壁縫隙,身軀擋在石床上,掙著鐵鏈遮擋雙眼。

  「淨霖。」九天君俯視著他,憐恤地說,「吾兒可還認得為父?」

  淨霖烏髮凌亂,他紅腫的眼從指間無聲地注視著九天君。

  九天君目光越發憐愛:「吾兒年少,經此挫折必成大器。為父會守著你,直到你消盡邪魔、泯去穢思。」

  淨霖狀若未聞。

  「淨霖。」九天君聲略哽咽,「你尚年少,哪知世間之惡?那蒼帝蠱惑你、蒙蔽你,使得你淪落此等境地,真叫為父格外難過。」

  淨霖手指扒進發間,他埋頭於臂間,嘶啞道:「不要說了。」

  「休要怕。」九天君溫聲,「為父必會讓你重回正道。」

  淨霖背如芒刺,他痛苦地重複:「不要說了。」

  「好,不提這些。」九天君拭淨淚,探手欲撫淨霖的發。

  怎料淨霖猛然拍開他的手,在鎖鏈的響動間斥聲:「不要碰我!」

  九天君目露痛楚,他傷懷道:「吾兒神智不清,竟不認得我了。老三。」他稍側眸,「快將你弟弟攔下,勿要讓他傷到自己。」

  老三原本木立在一側,聽聞不敢遲疑,沿著那空處伸下手來,將淨霖強摁住。淨霖手腕狠掙著鎖鏈,他頭被抵在石床,手上扯得鎖鏈錯亂晃動。

  九天君居高臨下地撫了撫淨霖的發,語氣更加溫和:「不認得也無妨,為父能讓你回憶起來多少年前,吾兒獨身來到九天門,那時個頭不過在我腰間,卻已經很知禮數。你休要怕,為父皆是為了你好。」

  淨霖頹唐地掙扎,他喘息激烈,覺得發間滑動的手掌如同毒蛇一般。咒術又席捲而來,淨霖被卡得難以呼吸,卻感覺一陣反胃,忍不住在這混亂中乾嘔起來。

  「皆會好的。」九天君仁慈地說,「淨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