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0章 入冬

  常樂縣這個地方地處偏遠,既沒有豐富的勞動力,又缺少水源,也沒有什麼其他資源,唯獨也就是處在東西方貿易的商業要道上這一點,能給這個地方帶來一點活水。

  然而這條商道卻並非時時通暢,西域那麼多小國,但凡有點戰事,商道便要受阻,這是難以避免的事情,除非中原王朝能夠一統西域,並且一直採取較為寬鬆的對外貿易政策。

  中原王朝從漢代便開始經略西域,現如今這位大唐天子對西域亦是十分關注。

  只是西域這片地區,卻不是輕易就能被誰兼併。突厥人一向都將西域視作自己的勢力範圍,現在還要加上一個正不斷向四周鯨吞蠶食的大食國。在之後的幾十年時間裡,吐蕃王朝也將日益強大。

  大國與大國之間相互碰撞牽制,其中還摻雜著各股小國勢力,西域這片地區註定太平不了。

  在這種情況下,羅用也許不應該抱怨商道受阻,他應該感謝這個年代的胡商們膽子足夠大,在這麼惡劣的條件下都敢千里迢迢跑出來做生意,雖然目前還只是涓涓細流,而且時有時無,但終究還是給常樂縣這個地方帶來了生機。

  無論是豆腐作坊,水泥作坊,還是燻肉作坊,針坊,羅用目前所做的這一切,都只是為了讓常樂百姓實現溫飽而已。

  而真正想讓這個地方繁榮起來,最終可能還是要依靠茶葉市場。

  待到茶葉這個東西被普遍接受以後,如何讓這個市場集中在常樂縣,而不是胡人原本就很多的敦煌張掖,也不是這幾年發展迅速的涼州,而是他們這個小小的常樂縣。

  如果可以解決這個問題,那麼常樂縣就會繁榮,當地百姓就會富裕,羅用政績卓絕,距離他被調回長安城自然也就不遠了。

  雖然他現在也已經比較適應常樂縣這邊的生活,但是四娘五郎他們都在長安城,喬俊林應該也是想回去的,還有他的這些弟子們,他們的家人也都在中原。

  就在羅用思量這個茶葉買賣的時候,離石這些販茶的商賈,前些時候剛剛出了孟門關,這幾日正行走在羅用那些弟子們從前鋪的那條水泥路上。

  今年因為高昌國那邊在打仗,他們的行程也被推遲了一些時日,從那江南回到離石老家以後,就一直等著常樂縣那邊的消息。

  常樂縣那邊的馬四郎等人找唐儉幫了個忙,通過驛站給離石老家那邊寫了信件回去,叫他們今年這些茶葉先不著急運往常樂縣,他們現在手頭上還有一些,再說今年被這戰事一耽擱,茶葉買賣八成也該黃了,乾脆再等一等,與李道宗他們那些人錯開,別跟那幾萬大軍打照面。

  幾萬人裡面出幾個人渣那太正常了,他們這時候又是得勝之師,難免得意,這年頭商賈的地位又十分低下,躲著點走,總是沒錯。

  於是他們這些人便在離石老家待著,一直待到那些西邊過來的商賈與他們說,李道宗的部隊已經過了涼州城,往南邊去了,這才召集隊伍出發。

  要說現在孟門關離石縣這一片,南來北往的商賈都有,消息著實很靈通,又有王當等人經營的定達快遞,與長安城那邊的聯繫很是緊密。

  從離石縣那樣的地方出來,便覺得處處都很不方便,消息不靈通,又沒有快遞,沒有南來北往的商賈,身上有錢都買不著什麼好吃食,不像他們離石縣那些個食鋪,角子豆腐東坡肉,甚都會做,好吃不貴。

  「……你們那地方真有那麼好?」一個年輕後生咧著一張嘴直樂呵,他那張臉黝黑黝黑的,牙齒倒是挺白,屋裡頭光線昏暗不咋亮堂,這一咧嘴,光看到滿口白牙了。

  「怎的沒有,那大街上的食鋪,你也別揀那最好的,就尋個一般的走進去,要不了十文錢,保管你吃得肚皮滾圓。」一個中年商賈言道。

  這兩日飄起了秋雨,他們便借宿在路邊一個小村,一群人分別住在幾戶人家中,他們借宿的這一戶人家中有個十七八歲的小年輕,正是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的時候,橫豎這下雨天也沒事幹,幾個人就坐在屋裡天南海北地說閒話。

  「十文錢?」那小年輕咂舌:「我一個月都花不了十文錢。」

  「那是你們這裡沒地兒掙錢。」一個二十多歲的離石人笑道:「在我們那兒,像你這麼大歲數的,家裡人就該給他尋摸出路了,那要膽子大一點,就出來跟我們干,干我們這個辛苦,也危險,春天那時候下江南,秋天這時候又要去隴西了,在外行走就怕遇著歹人,不過等我們把這批貨送到了常樂縣,便能掙著錢帛了。」

  「能掙多少?」那小年輕問了一句。

  「就你這樣的,大半輩子也掙不著那個數。」一個小老兒嘿嘿笑道。

  「再來說膽子小一點的,你要是沒有本錢,自己也不敢出來跑,那就去給王老大幹活,王老大對他手底下那幫弟兄不錯,勤勤懇懇幹個十年八年的,只要不是個榆木腦袋,差不多也該有出息了。」方才那人又道。

  「十年八年啊?」那小年輕一聽十年八年,便覺十分地漫長,自打他來到這個世界,滿打滿算,也還不到一個十年加一個八年的。

  「那你要是熬不住這十年八年,又不愛整日都在外面跑,那便去作坊裡頭幹活嘛,咱那兒有個殷氏車輪行,還有個衡氏造車行,真要是個聰明手巧的,在他們那裡幹活,可能比在王老大手底下還要掙得多些。」

  「他們那兒就喜歡有手藝愛琢磨的。」

  「我姐家那個大兒子,我大外甥,十三歲進的作坊,現如今每月也能掙個一百多文錢。」

  「那麼多?」

  「這算什麼,那殷氏車輪行那幾個做軸承的匠人,每月至少也是一貫錢往上,多的那就不知道多少錢去了。」

  「他們殷家都是木匠出身,沒人會打鐵,這幾名鐵匠聽聞還是從太原府專門請過來的。」

  「我怎聽說那裡面還有個突厥人?」

  「突厥人打鐵厲害啊。」

  「管他什麼人,來了還不就是幹活領工錢,咱那兒也不是長安城,沒恁多事兒。」

  「那軸承不好弄,殷家人琢磨了那麼久,都不知道砸進去多少錢財,好在最後還是叫他們給弄出來了。」

  「現在他們每年往長安城賣好多軸承。」

  「長安那邊也有人造,只是那做工比起殷家做出來的,還是差了些。」

  「一輛馬車若是用上殷家的軸承,再配上衡氏的彈簧,行走在那水泥路上,那真是別提多順溜多平穩了,一點都不顛簸。」

  「尋常人也用不起便是了。」

  「咱眼下還能在水泥路上走走,待過了涼州城,不知道還得受多少罪。」

  「那焉支山不好過啊……」

  「咱到時候怕是都要下去推車……」

  「……」

  這幾個離石商賈說著說著,便又說起了接下來的行程。

  那名方才與他們一同說話的小年輕,這時候卻坐在炕洞前發起了呆。

  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去到作坊里,幾年後便能掙一百多文錢,他若是能去離石縣該多好。

  要不然就去跟那個王老大幹,給人送快遞,剛剛一聽十年八年的,他就覺得有點久,現在回頭想想,十年八年以後,他也還不到三十。

  實在不行,尋個鋪子給人當夥計也好啊,聽他們這些人說,離石縣那大街上各種鋪子可多了,他自己先去干一陣子,等到穩定下來以後,再把妻兒也接過去。

  到時候她媳婦就在家裡做做油紙傘,帶帶娃兒,他每日就在外面幹活,若是掙了錢,晚上就買些好吃食帶回去,他媳婦這會兒正大著肚子呢,村裡的老人說她那胎相瞅著像是個女娃,女娃也挺好,到時候自己便與她買花衣裳,大一些便與她買胭脂,嫁妝也幫她置辦得體體面面的。

  他們這兒離那常樂縣也就十多日的路程,甚時候想耶娘了,便回來看看,往他那兄長家裡多送一些錢帛,叫老兩口也跟著享享兒孫福……

  「你們甚時候才能從那常樂縣回來?」他問那幾名離石商賈道。

  「回來啊?那至少也得等到明年夏天去了。」

  「怎的,你想去離石縣啊?」

  「年輕人出去看看也沒甚不好的,就是要跟對人,別學壞咯。」

  「你要真想去,也別等我們了,就到這附近的城裡頭看看有要往那邊去的商賈沒有,得找你們當地靠譜的商號,別被那些黑心肝的給騙了去,到時候把你賣了去挖礦。」

  「你先去尋個大商號當腳夫,待到了離石縣一時若是找不著活計,便到城外河邊那幾個造紙作坊,那幾個作坊常年都在招人,做一日能得兩三文,你先在那裡掙幾個錢,然後再慢慢尋摸出路。」

  「一個人不好出門,最好再尋一兩個穩妥的同行。」

  「出門在外要留個心眼,莫要別人說什麼都信……」

  「……」

  當天夜裡雨停了,第二日一早,這些離石人早早便起來裝車,吃過早飯便趕著馬車出發了,這個村子裡的村民一路將他們送出了村口。

  在他們這些挨著水泥路的村子裡,只要說是從離石那邊過來的商隊,大抵都能受到比較熱情的接待。

  當初修路的時候,他們這些村民還跟那些離石人一起幹過活呢。這條路通了以後,這一年到頭的,途經他們這裡的商隊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只要有商隊經過,他們這些村子就有收入。

  一場秋雨一場涼,眼下已是深秋,前兩日那一場雨下過之後,空氣中便透出幾分寒意。

  道路兩旁那些大樹小樹的樹葉子,差不多都已掉完了,地里收過了莊稼,這時候也都是光禿禿的一片,只有少數靠近村莊的田地里,被人種上了一些蘆菔白菜之類耐寒的菜蔬。

  運貨路上諸多艱難,道路漫長而辛勞,好在他們運的是茶葉,此物輕便,再加上多年經商又有些積累,於是這一次他們這個隊伍便都配了馬車,這馬車跑起來,比牛車驢車那是快得多了。

  「差不多該入冬了吧?」

  「該添衣裳了。」兩名漢子坐在車轅上說著話,那口裡竟已能哈出些許白氣來了。農曆十月份,確實也可以算是冬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