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當我為毀滅時(五)

  都市怪談副本內。

  清晨。

  早餐鋪中忙忙碌碌,豆漿油條包子的香味撲鼻而來。

  「咕嚕咕嚕。」

  吞咽聲響起,角落的餐桌,一人放下粥碗,露出年輕的臉龐。

  安防局,段雲。

  耳邊傳來溫柔的聲音。

  「段雲你這個吃相,可跟你長相不符哦,小心以後找不到對象……」

  段雲扭頭看了眼林胭脂,勉強咧嘴扯出一絲笑意。

  餐桌下,梁溪偷偷踢了林胭脂一腳,這讓林胭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

  畢竟。

  上一次副本中,段雲和他的女友一同進入了副本。

  而結局眾人皆知。

  王泰大口吃喝,他不知道段雲的經歷,童揚見罷點了根煙,主動岔開了話題。

  「死神先生的意思就是,咱們接下來就隨便轉轉?」

  梁溪道:「聽著是這麼個意思。」

  林胭脂:「就當是放個假了,反正死神先生也說,他能保證咱們的安全。」

  「我想走走看看。」

  段雲突然開口,這般插話道。

  童揚吐出煙氣:「去哪兒?」

  「隨便,就是走走。」

  童揚點頭。

  反正也沒什麼任務目標,隨便逛逛自然也無所謂。

  ……

  清晨的街道有些繁忙。

  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來來往往的汽車。

  煙火氣,生活氣,大城市的快節奏完美糅合在了一起。

  與童揚要了根煙,段雲點燃,坐在馬路牙子上,眯著眼睛打量著周遭的一切。

  煙氣寥寥中。

  段雲就像是台下的看客,頗有些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味道。

  一旁,林胭脂主動坐到了段雲身邊,挺漂亮個美女,似乎也不怕髒了衣服,她甚至還從衣兜中取出一包女士煙,點燃後陪著段雲一起吞雲吐霧。

  直到煙抽了一半,林胭脂方才開口:「那個……剛才姐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

  段雲笑笑,不再說其他,而林胭脂自是知道段雲不是心眼小的人,她看著段雲那張乾淨且有點兒小帥的臉,不由笑著開口:「想什麼呢?你別說哦,你想事情時的眼神……嗯,很好看。」

  說完,林胭脂似乎感覺到自己話中有些歧義,一點兒也不淑女的嘿笑兩聲。

  按照往常的劇本。

  當林胭脂大姐姐露出這種笑容後,段雲應該羞澀一笑,仿佛被調戲了的書生。

  然而這一次,段雲卻沒按照劇本來。

  他掐滅了菸頭,平靜開口:「林姐?」

  「嗯?」

  「你有沒有這種感覺?」

  「什麼感覺?」

  「就是……這個副本內的情況,跟咱們現實好像啊……」

  副本內的世界觀,與現實世界相仿。

  這倒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林胭脂理所當然的也不稀奇:「所以呢?」

  段雲思考片刻,吐出四字。

  「物傷其類……」

  「切,矯情。」

  身後,童揚走上前來,站在段雲身邊。

  「就是經歷的少了,適應適應就好了。」

  「剛開始嘛,都這樣,因為別人的悲傷而悲傷,因為別人的災難而難過。但慢慢的,你的心,就硬了。看多了,也就不難過了。」

  梁溪也笑道:「就像是打遊戲似的。NPC的死活,跟咱們玩家有什麼關係?」

  「不一樣的。」

  段雲突然搖頭,否決了隊友們的話。

  說著,他指著前方川流不息的人流,再開口:「咱們不是打遊戲,全球副本系統也不是遊戲……十二周期限一到,副本災難映入現實。所以你能說副本內的人類,跟遊戲中NPC一樣麼?」

  「我覺得是不一樣的……」

  說完,段雲又點了根煙。

  他目光朦朧。

  「他們,是咱們的倒影,是咱們的鏡像……」

  「他們的今天,就是咱們的明天。」

  段雲話音落,小隊眾人齊齊沉默了下來。

  直到微不可察的波動驟然掃過。

  恐懼感不可抑制的從心底泛起。

  王泰眉頭一皺:「這個是……」

  段雲輕聲道:「陸銘先生的手段。」

  「也是災難的前奏。」

  ……

  有冥的配合。

  再加上陸銘本身就擁有操控恐懼的能力。

  所以,這一次恐懼之核的影響力,是完全可控的。

  但這個完全可控,不意味著微不足道。

  因為出發點不一樣。

  陸銘雖然對現在所做的一切有牴觸,但牴觸不是他消極怠工的理由,他也沒道理在沒有選擇的情況下,跟自己的收益過不去。

  因此,陸銘釋放的恐懼之力當量,乃是從利益最大化的角度出發的。

  如果說整個副本世界是一塊菜地。

  陸銘是施肥的。

  那麼他這個施肥,走得絕對不是可持續發展路線。

  而是涸澤而漁,猛力壓榨,拔苗助長。

  這對魚,這對苗,意味著什麼,可想而知。

  「轟隆!」

  連環的車禍!

  開車時本就需要謹慎小心。

  如果開車時突然被恐懼所籠罩……嗯,或者換個說法,開車時忽然見鬼了,這不出事兒就奇怪了不是?

  而清晨的馬路上,車輛本就多——於是連環車禍也就順理成章了……

  慘叫,哀嚎,尖叫,燃燒,爆炸……

  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段雲眉角抽動,直到清晰的倒地聲從一旁傳來。

  段雲情不自禁的看向身後。

  便見他身後的人行道上,一白髮蒼蒼的老嫗捂著胸口,踉蹌倒地,口吐白沫下,僅僅幾秒鐘,便失去了生命氣息。

  恐懼引發心悸。

  而老人,尤其是有心臟病的老人,真的受不得這個。

  在場的玩家們齊齊陷入了沉默。

  雖然,陸銘已經跟他們說了這個副本的情況。

  他們也理解陸銘此刻所做的一切。

  但想像,與親眼所見,是兩回事兒。

  「手筆是真不小啊。」

  童揚乾笑兩聲,不知道是為了緩解心中的恐懼,還是緩解那名為物傷其類,他們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的複雜。

  然而其他人都沒說話。

  他們只是眼看著老人身邊緩緩打開鬼門關。

  小白老黑熟悉的身影,從鬼門關鑽出,光明正大的出現在了世人眼前。

  小白抬頭,對段雲一笑——熟悉的味道。

  這對正是當時在狼村見到的那對。

  老黑甩出鐐銬,咔嚓一聲,化作幽魂的老嫗便被鐐銬鎖住,同樣也暴露在了活人面前。

  高鬼能世界。

  人死後化作幽魂甚至厲鬼這不稀奇。

  原本正常人看不到厲鬼乃至幽魂,但作秀嘛,撈信仰嘛,人前顯聖嘛,自然是怎麼惹眼怎麼來。不讓別人看到鬼物,這工作也不好做對吧?

  人群驚呼,驚慌,尖叫,失措。

  雖然網上已經流傳了黑白無常的視頻照片,但網上看到跟親眼所見,還不一樣……

  段雲等玩家們只是冷眼旁觀著一切。

  直到老嫗的幽魂發出尖叫!

  「等等!兩位大人等等我!別忙著抓我,我還有事!人命關天我求你們了!求你們了啊!」

  小白老黑為了地府的正面形象,不得不放緩了工作進度。

  小白溫和笑笑。

  「老人家還有何事?」

  「錢!我兒子的救命錢啊!他在醫院等我咧!等我咧啊!」

  倒地的屍體。

  漂浮在屍體上方的幽魂。

  悽厲的懇求與巨大的哀傷……

  段雲不由自主地上前兩步,來到了老嫗屍體旁邊。

  他彎腰,分開老人乾瘦的雙手,拿起被老人緊緊摟在懷中的黑色布包。

  「哪家醫院?」

  聲音落,老人微微一頓。

  「三院,崔愛國,我兒叫崔愛國。」

  段雲點了點頭。

  「交給我吧。」

  ……

  恐懼帶來慌亂,慌亂帶來社會動盪。

  看似簡單的送錢的活兒,實際上並沒有段雲想像的那麼輕鬆。

  幾公里的路程,玩家們沒坐計程車,而是步行。

  他們走得很快,但依舊遇到了三起車禍——不是那種發生在大街上的車禍,而是直接從車道竄上步行街,與玩家們擦肩而過的那種。

  但玩家,畢竟有兩把刷子。

  實力強,對恐懼的耐受力就強,雖然依舊難免遭受恐懼侵襲,但實力擺在那兒呢,反應能力比正常人快不少。

  大概一個小時之後,眾人順利趕到三院。

  一番打聽,眾人來到了病房中。

  名為崔愛國的男人躺在病床上,插著氧氣管,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

  床邊有親屬——崔愛國的老婆和孩子。

  女人年約三十,長得一點兒也不漂亮,身上的衣服雖然乾淨,但能瞧出是地攤貨。

  一旁,一名五六歲大小的女孩子抱著髒兮兮的布娃娃,不哭不鬧,只是坐在媽媽身邊,小手掐著娃娃,亮晶晶的大眼睛看了看爸爸,又看了看媽媽。

  簡單打量了下這一家三口,段雲並未與他們交流些什麼,只是下了樓,交了錢,又重返病房。

  王泰等人陪著段雲,坐在了病房外的排椅上,直到護士將崔愛國推出病房,走入手術室,氣氛方才勉強輕鬆了一點。

  無人開口。

  片刻,還是段雲做出解釋:「老人跟我奶奶很像……眼睛很像。」

  童揚拍了拍段雲的肩膀。

  「不用解釋的。」

  「畢竟是休假嘛,做什麼都無關緊要。」

  段雲微微一笑。

  直到鬼氣再次涌動。

  小白老黑又一次出現在眾人面前。

  還是那個味兒。

  還是那對小白老黑。

  這倆人的出場頻率之高,堪稱勞模。

  但黑白無常頻頻出現,顯然不是什麼好事兒。

  「又見面了。」

  小白似乎也覺得尷尬,段雲也是一怔,他看著這倆貨,不由皺了皺眉。

  「兩位這是……」

  「來收人啊!」

  「哦對了,說來巧了。」

  小白呲牙道:「就那個崔愛國。」

  ……

  手術室中。

  手術進行的很不順利。

  一來,崔愛國的手術,進行的有些晚了。

  而二來……主刀醫生今天的狀態,很差勁。

  話說,恐懼侵襲,這主刀醫生的狀態要能好,也是奇怪了。

  醫生的手要穩。

  這是常識。

  但恐懼之下,何等心理素質才能穩得住?

  一刀劃錯,

  大出血。

  鮮紅的色澤噴濺而出。

  更深沉的恐懼侵蝕醫生及護士的心理防線。

  急救?

  做不到。

  因為恐懼,所以慌了,於是不知所措,然後心跳停止。

  一台失敗的手術,一次醫療事故。

  「咣啷啷。」

  手術室大門開啟。

  老黑小白邁著鬼畜的步伐緩慢走入手術室,如果再配個陰間bgm,這場面簡直絕了。

  醫生們面面相覷不知該作何表情。

  直到老黑鐐銬一甩,將崔愛國的幽魂從屍體上拽出。

  又一次的驚呼,驚慌,尖叫,失措。

  仿佛陰間收人時的標準配樂。

  崔愛國恍恍惚惚,直到從門縫中看到自家老婆雙膝跪地,淚流滿面的身影。

  「我……我想再看她一眼。」

  小白點頭:「可。」

  老黑手一拽,便拉著崔愛國,來到了其妻面前。

  感知到陰風浮動,女人勉強抬頭,便看到了自家老公的透明狀身影。

  「對不起……」

  夫妻對視,卻是陰陽永隔。

  然後就是女人的嚎啕大哭。

  崔愛國恍恍惚惚的,想要說照顧好咱閨女,但猶疑半天卻實在說不出口,正值鬼門關開啟,老黑拽著崔愛國走入了鬼門關,小白故意落後,看向女人。

  「這位夫人,您是信佛的?」

  剛才路過,小白隱隱聽到了阿彌陀佛的嘟囔聲。

  女人麻木點頭,小白微微一笑。

  「信那個不好使,信地府閻王!我們哥倆保管把你婆婆,你老公的輪迴之事,安排的明明白白!」

  「下輩子,保管你們出生就含著金湯匙。」

  女人張了張嘴,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小白也不多說,只是扭頭對剛剛趕來的段雲等人一笑,便回到了鬼門關。

  ……

  段雲等人僵硬看著眼前的一幕。

  他們看到手術室中,還在滴血的崔愛國的屍體。

  看到手術室中,醫生護士們恐懼驚慌的表情。

  看到崔愛國的妻子擦了擦淚水,跪在地上嘟嘟囔囔,似乎在誦念著地府閻王之名。

  他們看到周圍,遠方,一切的一切,在恐懼降臨之時,都變得混亂不堪,如末日降臨。

  兔死狐悲?

  有那麼一點兒。

  畢竟,

  只要是有點兒良知的人,哪怕再怎麼覺得副本中的人,只是NPC,見到這一切都肯定高興不起來。

  段雲張了張嘴,似乎想要對崔愛國妻子說些什麼,但臨到頭來,卻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以及說什麼……

  直到王泰突然看向了腳下。

  那是,崔愛國原先病房的位置。

  ……

  「吱嘎。」

  「吱嘎。」

  名為崔佳的小女孩,用力揉搓著手上的娃娃。

  女孩眼中有驚慌,有難過,有懼怕。

  可能,這麼大的孩子,已經理解了生病、死亡的意義。

  「爸爸會好的吧?」

  崔佳自言自語般問了一嘴,隨後小臉上露出乾淨的笑。

  「會的,一定會的!」

  「娃娃你說呢?」

  她低頭,看向懷中的布娃娃——那是一具髒兮兮的公主娃娃,不好看,不昂貴,但對女孩意義重大。

  畢竟……哪個女孩,沒有一個布娃娃呢?

  崔佳看到布娃娃紐扣雙眼緩緩放光。

  並慢慢點了點頭,

  然後,

  娃娃咧開嘴,露出口中的棉絮和線頭。

  「會好的。」

  「還有,你弄疼我了。」

  不知從哪裡弄到的水果刀,在娃娃手中閃爍著寒光。

  ……

  「砰。」

  病房大門被推開,王泰率先走入病房,卻只能看到滿屋子的血跡。

  地面上,名為崔佳的小女孩仰躺在地,皮膚已經不在,只剩下血淋淋的皮下組織。

  而另一側。

  一具髒兮兮的布娃娃,正拿著人皮,可勁往身上套,似乎想要以此裝扮成崔佳的樣子。

  王泰默不作聲,只是眉角隱隱開始抽動。

  身上不可抑制的泛起鬼氣,裸漏在外的皮膚,張開了無數黑洞洞的裂口。

  「啊!!!!」

  刺耳尖叫聲從身後傳來。

  不用回頭,王泰便知曉是誰發出的聲音。

  崔愛國的妻子。

  崔佳的媽媽。

  聲音驚醒了娃娃,娃娃抬頭露出血跡斑斑的臉,它對著王泰森然一笑,似乎想要逃跑。

  卻又有漆黑鐐銬從一旁鑽出,狠狠拴在了布娃娃的脖子上。

  熟悉的味道。

  小白,老黑。

  他們確實夠忙的。

  布娃娃是個怪談,實力不弱,老黑的鐐銬有被掙脫的趨勢,小白當即掏出哭喪棒對著布娃娃兜頭便打,直到將布娃娃砸得更破爛了,老黑方才拿捏住了這個流傳度不高的弱怪談。

  至此,小白方才回頭,對王泰、段雲等人打了個招呼。

  「又見面了嗷!」

  壓抑,以及默不作聲。

  直到身後的女人踉蹌爬來,撲倒在女兒的屍體上。

  於是,眾人看到,老黑又取出一根鐐銬,往崔佳屍體上一甩,便抽出一頭身影淡淡的幽魂。

  低等幽魂。

  不似她爸,她奶奶那般能說話,有神智,崔佳的幽魂,只是渾噩著,主動站到了老黑身邊。

  看著女兒的亡魂,崔愛國妻子雙目朦朧,且呆滯……

  小白湊到她身邊,溫和說道。

  「信閻王,投好胎,夫人別忘了給閻王爺上香祈福哦~~」

  拉長的尾音,奇特的音調。

  崔愛國妻子沉默良久,對小白老黑磕了個頭……

  小白老黑對視一眼。

  「成了。」

  「狂信徒?」

  「必然的!還是最忠誠的那批哩。」

  「那些醫生呢?還有看到咱們的病人,以及病人家屬呢?」

  「一部分狂信,一部分淺信,總之,死神先生出手後,效果比之前好了太多太多。」

  畢竟,誰不畏懼死亡?

  畢竟,誰沒有一死?

  畢竟,誰下輩子不想投個好胎?

  「業績剛剛的!」

  小白老黑相視而笑,樂呵呵的。

  直到段雲的聲音,從病房門口傳來。

  「這算什麼?」

  「嗯?」

  「我說,這算什麼?生意麼?」

  小白思考了片刻,點了點頭。

  「昂!生意啊。」

  「要不,你以為呢?」

  鬼門關開。

  小白老黑收穫滿滿的回家了。

  只留下房間中,跪在女兒屍體旁邊的女人,以及站在門口的玩家們。

  「噠」的一聲。

  打火機響,香菸燃起。

  「一家四口。」

  「死三個,剩一個,還被洗成了狂信徒。」

  「這生意啊,賺。確實賺。」

  壓低的聲音,顫抖的身體。

  段雲,玩家,這是他的第二次副本。

  興許是像童揚所說的那般——矯情。

  見得不夠多。

  血沒冷下來。

  心沒硬起來。

  但是……

  但是!

  「只是生意啊。」

  不知不覺間,段雲淚流滿面。

  童揚的手,拍在了段雲的肩膀上。

  沒用童揚開口,段雲已經抹了抹臉。

  「不用安慰我的,隊長……我沒事兒。」

  「我也不會衝動,不會找死。」

  「我也無能為力……」

  「我就是覺得……覺得,不太舒服。」

  「我也是。」

  童揚的聲音傳來,低沉,壓抑。

  就如同這塊田,這整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