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算知道你為什麼是個老不死了。」
……銀網被譁然掀了出去之後,就驀地一閃而消失在了黑夜裡,與它的主人一樣再也沒有了聲息。剛才斯巴安被映亮了面容的一瞬間是如此耀眼,即使重又黑了下去,那驚鴻一瞥卻仿佛仍舊留在視野里。
銀光顏料濺灑在他的衣服上,幽幽地描摹出了他的半邊輪廓;他看起來如同從暗夜裡走出來的神之子一樣,雙眼沾染上了森林的顏色。
不管見過幾次,斯巴安外貌所帶來的衝擊感依然這麼驚人。
直到人偶師陰冷冷地開了口,林三酒才激靈一下回過了神。
「你見誰都要拉個關係,所以下次再遇見,打不過也死不了了。」
他好像馬上看出來二人是相識了。
林三酒吸了一下鼻子,不知道為什麼教堂里沒有人出聲,好像都在看她打算怎麼回答。她只好充耳不聞地朝波西米亞輕聲喊了一句:「誒,沒事了,把你的游魚叫出來照個亮吧。」
黑暗中靜靜地沒有一點兒回應。
「波西米亞?」
還是沒有反應。
莫非是——
「我沒有傷到她,」黑暗中立刻響起了斯巴安低沉悅耳的聲音,仿佛察覺了她一閃而過的念頭:「因為我看見了你。」
人偶師頓時低低地、充滿厭惡地冷哼了一聲。
林三酒不尷不尬地笑了笑,小步走向了波西米亞;身後斯巴安說了一聲「我來吧」,隨即一個半人高的大燈柱就從昏暗中迅速亮了起來,緩緩浮進了半空中。
柔和的光芒頓時灑遍了大半個破舊教堂。波西米亞正僵直地站在角落中,一動不動,渾身上下露出的每一寸皮膚都通紅通紅的,好像突然變成了一個烤紅的石雕。林三酒輕輕拍了她一下,她這才突然跳了起來,大夢初醒一般:「干、你幹什麼?」
「我還要問你呢,」林三酒狐疑地問道,「你愣什麼呢?」
「沒什麼,」波西米亞一眼也不敢看斯巴安,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另一個方向,十分不自然地扭著脖子:「我,我……那人是誰?」
「斯巴安,我和你說過的。」
隨著一陣無花果的淡淡氣息從身後撲了過來,波西米亞下意識地一轉頭,緊接著半張著嘴、一臉通紅,一下子僵住不動了——又死機了。
「你跟她說起過我?」斯巴安靠近了低聲問道。他的嗓音微微地沙啞下來,像輕輕擦過耳際的一聲親昵嘆息。
瞧波西米亞的樣子,即使她下一秒因為大腦過載從耳朵眼兒里冒出煙來,林三酒恐怕也不會感到奇怪的。
「是,有件事可能要找你幫忙。」
一想到波西米亞不久前還輕蔑地稱斯巴安為「小白臉」,林三酒就有點兒忍不住想笑。她回頭瞥了一眼斯巴安,想問問他和母王后來在地底怎麼樣了,又顧忌著頭上的人偶師而猶豫了一瞬——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她的腦海里猛地打過去了一道光。
人偶師直到現在還是這麼冷靜,也沒有把他放在外面的那麼多人偶叫進來,本身就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有點兒氣急地,她抬頭喊了一聲:「是你把他叫過來的!」
在教堂拱頂下沒有被光芒照亮的一團昏暗中,過了幾秒,傳出了人偶師不冷不熱的一聲鼻音。
「那你為什麼還要引我襲擊他?」林三酒越想越明白了,要不是她被誤導著準備伏擊來人,斯巴安恐怕也不會朝她出手——要是剛才波西米亞的銀網沒有及時照亮二人,恐怕那一場戰鬥還不知道會是個什麼下場。
人偶師頗有幾分失望地嘆了一口氣。
「我不能自己動手,也總得試試。」他涼涼地說,「萬一他能把你殺了呢,人要心存希望。」
「你想拿我當槍,恐怕行不通啊。我早察覺到她是一個女人了,」斯巴安輕聲一笑,似乎對人偶師全無畏懼——他的姿態是那樣閒適,看起來好像只是在和老朋友聊家常:「所以我剛才本來也沒有抱殺心。」
難道他剛才還沒有使出全力?
這個念頭在林三酒腦海中盤旋了半秒,很快就被另一個給沖淡了。她伸長了教鞭,朝半空中指指點點幾下,因為心中有氣,語氣也不大溫和了:「你下來,下來我們幾個好好說。」
要不是她躲得快,手中教鞭差點就要被一個疾沖而下的攻擊給打斷了。她忙退後一步,確認了那不是又一個病魔以後,這才揉了揉發漲的太陽穴,轉頭問道:「你和他早就認識嗎?」
斯巴安從喉嚨里懶洋洋地「嗯」了一聲,走到火堆旁,坐進了林三酒剛才搬出來的椅子裡,舒展身體伸直了兩條長腿。與上次在兵工廠相見時,他似乎沾染了幾分疲憊,深藍制服凌亂地敞開著,衣領被拽鬆了,光影一路舔舐描摹出了他喉結和鎖骨的形狀。他仿佛走到哪兒,就能把光芒吸引著跟隨到哪兒。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林三酒一邊說,一邊去把波西米亞牽來了。在恐懼和誰知道是什麼情緒的雙重衝擊下,後者腦子像是完全不會轉了,乖乖地跟著她小步走了過來。
女性見到斯巴安羞澀、喜愛的反應,她都見過不少,唯獨沒有見過這種仿佛大腦里燒了絲一樣的狀態。金髮男人伸出手,在波西米亞眼前輕輕晃了幾下;波西米亞依然固執地扭著頭,死也不肯轉過來看他一眼。
人偶師突然冒出了一句:「這個人還可以。」
他說的顯然不可能是林三酒或斯巴安,然而波西米亞挨了他一句夸,倒像是挨了一刀似的,臉色迅速蒼白了下來。
斯巴安嘆息似的低低吐了一口氣,那雙好像能將魂魄吸進去一樣的湛綠眼睛,直直望進了林三酒眼裡。他一眨不眨地望著她,過了好幾秒,才忽然沙啞柔和地一笑,溫熱吐息簡直能把人的皮膚染得灼熱潮紅:「我現在是來刺殺他的。」
「啊,是嗎。」
或許是重感冒的原因,林三酒只看著他愣愣地答了兩個字。教堂里安靜了幾秒,她才突然反應過來:「什麼?」
「刺殺他。」
「等等——為什麼?不是他叫你來的嗎?」
斯巴安朝半空中掃去一眼,像是浸在白溪水裡的綠翡翠從夜幕下一閃而過。「與其說是他叫來的,不如說我們兩個因為以前合作過而有一點默契吧。他知道我要來刺殺他,我也知道他知道。」
「……你重說一遍,我感冒了腦子不好使。」
「不用感冒,本來就不好使。」
人偶師終於忍不住了,聲音像冰刀一樣尖銳寒涼:「誰也不知道我們認識,所以兵工廠才派了他來——你打噴嚏的時候把腦子順著鼻孔打出去了?」
斯巴安聞言,忽然看了一眼林三酒。
「幹嘛?」她有點兒提防地問。
「你們很熟悉?」這不像是一個問句了。
「我說熟悉他會打死我。」
「……你以為我現在是動不了了嗎?」人偶師的嗓音忽然變得輕柔而危險了。不過林三酒老老實實地等了一會兒,發現他還是沒有下來——他的傷可能比她想像中的更重。
「所以你們很熟。」斯巴安攏起金髮又一鬆手,那片鎏金似的光暈散亂地落了下來。
誰願意老是碰上他?
林三酒嘆了口氣,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把人偶師勸下來,揚聲喊道:「你到底為什麼不肯去我那養傷?」
「滾。」
不等她再開口,斯巴安忽然坐起身,竟難得地流露出了幾分煩躁:「人偶師,說正事吧。」
「兩個白痴的耳朵都立得跟兔子一樣,有什麼好說?」
金髮男人像沒聽見一樣,單刀直入:「你要什麼?」
教堂里靜了一靜。過了一會兒,人偶師冷冷地哼了一聲:「簽證官。」
「」
「別急著同意,」人偶師陰沉沉地一笑,「我要的多。」
「一般來說兩個就夠了吧?」斯巴安微微皺起了眉毛。
「以前夠,現在未必了。」
「什麼意思?」
「你還沒發覺嗎?傳送規律失效了,」人偶師停了停,似乎強行壓下去了又一陣氣喘。「……簽證系統也混亂了。一個兩個簽證官不能保證什麼了,現在他們都是消耗品。」
「傳送規律失效了?」斯巴安吃了一驚,朝林三酒看了一眼。在她一五一十地說明了「大洪水」的傳言、以及副本聚集醫療站一事之後,他怔了一會兒,終於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原來是這樣,」這麼難以置信的消息,他卻似乎接受得很快。「這也就能解釋最近十二組織里的一系列狀況了……」
也不知斯巴安想到了什麼,聲音越來越低,眼睛越來越亮,那光澤幾乎叫人不敢直視。林三酒聽見他輕輕地說了一句「或許這樣正好」,想問時卻又不知道該不該問。
「你要什麼?」人偶師淡淡地問道。
這顯然是一場交易,雙方都要先把條件開出來,把籌碼擺在桌面上。
斯巴安什麼也沒說,只是轉頭看了看林三酒。她從沒有見過這個金髮男人眼裡流露出過這種神色——好像他看著時間之河捲走了所有人的屍身,唯他一個人站在時間之外的岸堤上,在風沙之中獨自佇立。
她不知怎麼想起他那一句「雙生的靈魂」了。
「我要的,你現在沒本事給我。」斯巴安低低地說,「小酒,你的醫療室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