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偶師說過,林三酒如果聰明的話,應該希望自己餓死在大海深處里——而這句話,此刻看起來有點不太容易實現。
因為林三酒此時正站在一家麥當勞的門口。
……自從差點被人偶師活捉以來,已經過去了一個多月。
這一個多月里,林三酒沒有睡過一個完整的囫圇覺——她沒有淡水,一直靠喝咖啡活下來;神經整日都處於一個睡眠不足、強迫興奮的透支狀態里,一個月下來,她兩眼下方已經被染上了濃重的青黑色。
不過即使是這樣,她仍然沒有放棄搜尋兔子幾人的行跡。
近海的地方布滿了塑料模特,似乎人偶師已經打定主意要在碼頭安頓下來了,所以她根本不能靠近;只能用一圈一圈的迂迴搜尋,一邊往地勢更深的地方行進,一邊尋找著同伴們的影子。
可是渺無所獲。
不光是這樣,林三酒還發現,自己迷路了。
其實想想,迷路很正常——如果把任何一個人扔到廣袤的大海中央去,在沒有航海地圖、指南針的情況下,都會失去方向的。林三酒早就不知道陸地在哪兒了,這成了一件很致命的事。
沒有了海水,海底大陸在日光的灼烤下蒸騰出了奇怪的腥臭味道,經久不散。海底平原沒有持續多久,地形就逐漸被一個個連綿起伏的海丘占領了,看起來如同一片山包森林似的。一連爬過了大半的小海丘,林三酒站在地勢最高的一個山包上,迷迷糊糊地焦慮了起來。
她剛才數了一下,自己手上的巧克力只剩下三盒了。食物告罄了,而前路依舊渺茫。
她爬到山包頂點眺目遠望,發現在大概近千米之外,地勢仿佛忽然斷裂了一樣,只有黑幽幽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了——那兒正是一條海底峽谷。
跳下了海丘,她來到了斷谷的邊緣。
儘管深海里更不可能有食物,但林三酒從來沒見過海底峽谷;抱著好奇,她伏在邊緣,低頭朝下望去。
峽谷從腳下直直垂落,近得觸目驚心。海底地面變成了懸崖,猛地一連下跌了幾千米,連一個緩勢都沒有,就一頭扎進了幽深晦暗的谷底。夜晚的星光根本照不進峽谷里去,目光所及之處,只有一片無盡的黑暗,和角度尖銳的陡峭崖壁。
看到這種地貌,還想下去的人必定是腦子有病——
林三酒一邊在心裡罵自己腦子有病,一邊吃力地攀住了一塊凸起的岩石,小心地往下爬。粗糲的岩石和鹽沙磨得她手掌生疼,如果不是經過了體能強化,恐怕這個連專業攀岩家也望而卻步的懸崖,早就成了她的葬身之地。
為什麼剛才不回頭呢?她有點後悔地問了自己一句。
就算迷路了,可是如果一直朝平地走的話,總比下峽谷來得更有希望吧?
她剛才的確準備掉頭離去的——然而就在那時,她忽然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這個聲音,自從新世界降臨以後,她幾乎再也沒聽見過了。
那是水聲。
聽起來,像是緩緩的波濤聲,正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岩石。
林三酒蹲下來,目光投向了那一片其實什麼也看不清的無盡黑暗,在腦海中描摹出海水的樣子——即使大部分的世界已經死去了,在這深深海底之下,依然有水,依然活著。
就像人類一樣。
水浪的聲音,叫人想起了過去,那個安逸尋常,甚至有些無聊的過去——林三酒伏在懸崖邊,靜靜地聽了好一會兒波濤。
當然,如果只是這樣的話,她是絕對不會下去的。
正當她出神地看著谷底的時候,突然發現在一片黑暗之中,有什麼東西閃了一下。
就像電源連接不是很靈敏了一樣,那光亮連閃了幾次,終於穩定地亮了起來。鮮艷飽滿的黃色光芒,看起來是那麼的眼熟,在黑暗中投下了一圈「m」字形的光暈。
麥當勞。
有一瞬間,林三酒覺得是因為自己扛不住世界毀滅以來的種種,終於精神崩潰了。
否則為什麼連世界都完蛋了,可在近萬米深的海底,居然有一個麥當勞的招牌燈?
不,不止是一個招牌燈——林三酒目瞪口呆地看著那個「m」字形燈光的旁邊,又閃了兩次光,她耳朵里仿佛還能聽見電流通過燈管時發出的「啪滋」聲音——接著,一家燈火通明的麥當勞餐廳,就於黑暗中現身了。
橘黃色的燈光,照亮了門廳——因為離得非常遠,有些看不清楚,可是那一排紅色的「mcdonald’s」卻仍然清晰地印在了她的視網膜里。
一連喝了一個月的咖啡,幾乎沒怎麼合過眼的林三酒,雖然迷迷糊糊之間也知道這肯定不對勁,但她幾乎沒怎麼多想,就已經踩住了一塊岩石,朝谷底爬了下去。
在巧克力汁面前一點生機都沒有的胃口,突然之間活泛了過來,鮮明的飢餓感一陣陣地衝擊著林三酒的大腦;一邊爬,她一邊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炸得脆脆的辣雞翅——
幾千米的峭壁,即使對於進化人類來說,也是艱辛至極的一件事:林三酒用來固定身體的小刀,半途中就已經卷了刃,變了形;手指上傷痕累累,又沾染了一手的鹽粒,那種痛法,簡直能一路疼進人的心裡去。到了後半段,她幾乎是滾下去的——沒有了背心的保護,當林三酒爬起身的時候,早已遍體鱗傷。
但是,好歹終於下到谷底來了。
那個暖光融融的麥當勞餐廳,正在離她大概二百米的地方,像是一個美妙的夢。
透過乾淨的玻璃大門,能看見裡面一塵不染的紅磚地、散發著金屬色澤的銀色台面、亮度幾乎刺眼的英文餐單……一個顏色漂亮、牛肉豐滿、菜葉芝士厚得一口咬不下來的巨無霸,正在GG牌上亮著,仿佛一個誘人的海妖。
林三酒呆呆地朝它走了幾步,踩過了泥濘柔軟的濕沙地,一腳踏進了海水裡,發出了「啪沙」一聲響。
不對勁,真的不對勁……這裡絕對不可能有一家乾乾淨淨、還亮著電燈的麥當勞。
那自己親眼看見的又是什麼呢?
她不用扇自己巴掌,身上無數小傷口傳來的鮮明痛意,已經說明了她此刻清醒得很。
玻璃門感應到了有人靠近,立刻無聲地打開了,一股食物的香味頓時撲鼻而來,林三酒像夢遊似的走了進去。
玻璃門在她身後關嚴了。
林三酒茫然地四周看了看,餐廳里沒有一個人影,只有食物香氣正源源不斷地從後廚的方向飄出來——她叫出了口器,謹慎地靠近了點餐檯。
從這兒朝後頭張望,什麼也看不見,炸薯條的機器里也是空空的。林三酒覺得自己失望得好笑:萬米深海下的餐廳里,怎麼可能會有食物呢?
但是她的步子,依然不受控制地繞過點餐檯,抬步就要走向後廚。
忽然不知從哪兒響起了「咕嚕」一聲,很低沉,好像來自廚房後面很遠的地方。
林三酒頓足停了下來,側耳聽了聽,又沒有聲音了。情況實在太過奇詭了,她感覺自己現在腦子迷迷糊糊的,不太適合輕舉妄動,於是猶豫了一下,沒有走進廚房,反而爬上了點餐檯,伸直手臂將貼在了房頂上。
剛一掛上去,震耳欲聾的尖叫聲就撕破了空氣——防衛娃娃找不到危險來源的固定方位,此時正瘋狂地轉著圈,幾乎成了一道虛影。她被這樣一驚,神智頓時清醒了不少,趕緊伸手將它拿了下來,跳下台子就往門口跑。
玻璃門紋絲不動。
「這裡到底是怎麼回事?」
看似脆弱的玻璃門,在林三酒用盡最大力量砸了幾次之後,仍舊連一道裂痕都沒有。她焦躁地去找窗戶,這才發現這家麥當勞里根本沒有窗戶——偏偏晴天娃娃簡直又像嚇破了膽一樣,雖然被摘了下來,尖利的哭叫聲仍舊持續不停,叫人心煩意亂極了。
紅色的地板磚上,不知什麼時候湧出了水,變得粘膩濕滑;燈光忽閃忽閃的,周圍迅速暗了下來,很快就什麼也看不清了;最叫人驚恐的是,地板慢慢地傾斜了,沒過一會兒竟然直立成一個陡峭的坡度,仿佛有人將這個餐廳抬起了一邊,誓要讓林三酒順著地板滑進後廚一樣——
地板傾斜得越來越厲害,林三酒咚地一下摔倒在地,雙手徒勞地在地板上抓著,試圖穩住身子不掉下去,然而入手的,除了一片滑涼濕膩之外,什麼也沒有。
好像感覺到她的身體正在下滑,點餐檯忽然像融化了似的消失了,清空了她掉進後廚的路——那兒到底有什麼,她根本不敢想。
就在她拼命地撲騰著、掙扎著的時候,忽然餐廳頓住了。
地板劇烈地顫動了幾下,隨即緩緩地放平了;雖然在一片黑暗中什麼也看不見,但從門口的方向忽地吹進來了一股海風,似乎是門開了。變故去得就像來的時候一樣突然,林三酒趴在地板上,正兀自發著楞,忽然一股潮水猛地從後方涌了出來,她不由自主地被這股腥臭的浪潮給衝出了門。
「啪嘰」一聲,她一頭栽進了外面的海水裡。
林三酒忙手足並用地爬了起來,周圍沒有一絲光,根本不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四下靜悄悄的,好像剛才詭異的麥當勞只是一個夢。
要是有光就好了——這個念頭剛從心裡划過,林三酒猛然想到了什麼,忙叫出了一張卡片;隨著手裡銀光一亮,方圓好幾米登時被染白了,那正是從任楠身上找到的。
在瑩瑩的、彷如會流動的銀光之下,她目瞪口呆地望著眼前的東西,說不出來話。
這是一條巨大的魚。
一雙死白、沒有瞳仁的眼睛正對著林三酒,足有地鐵車廂那麼長的嘴巴半張著,大量參差不齊的尖銳獠牙,如同密密麻麻的樹林一樣,從嘴裡伸了出來。巨魚的身體在水面上露出了一半,深色的魚皮上,正汩汩地往外冒著血,像無數股小型噴泉一樣,滴滴答答地滴落進了腳下的海水中。
最叫人挪不開目光的,還是它下頜的一根長長的、燈管似的東西。
「林小姐……?這條深海龍魚,是你幹掉的?」
從巨大魚頭的身後,那片幽深的漆黑中,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