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個紅髮人影漸漸走近的時候,林三酒咬住了自己的舌頭,沒有喊出那一聲「瑪瑟」。
說來也好笑,在數分鐘之前,她還在想著該怎麼設置廣播去找瑪瑟和斯巴安;數分鐘之後,她望著瑪瑟一步一步穿過紅磚破碎的地面,卻一聲都沒出。
林三酒恍惚間,覺得這個場景錯了。
要說瑪瑟是什麼人的話,那她就像是住在隔壁的年長姐姐,早上打招呼時會笑得露出一嘴白牙;或者在逢年過節時烤了一盤又一盤的餅乾,滿鄰里地敲門送。她是又暖和、又溫情,又忙忙活活的,應該在一個天氣晴朗的時候相見——而不是現在這樣。
瑪瑟也錯了。
她豐盈柔淨的面頰被消磨乾淨了,臉上現在只剩下一張皮,緊緊地繃在骨頭上,骨頭起伏都一清二楚、看著硬得發硌。她的嘴唇變薄了,即使此時呼吸費勁,依然緊緊地閉著,仿佛她張開嘴的時候,也就是要露出獠牙的時候。
她手裡拄著一根廢棄細水管,拖著一條血肉模糊的腿,一步步地往和百合之處挪了過來。她腿上受的傷還不是最叫人吃驚之處;最叫人吃驚的,是當目光沿著那條血淋淋的腿往下走的時候,到小腿一半以下的地方,就落了個空。
林三酒第一眼之下,還以為瑪瑟失去了一隻腳——她倒吸了一口涼氣,騰地站起了身,再仔細一瞧,發現自己看錯了。瑪瑟那隻腳並沒有完全消失,若是仔細從攝像頭裡分辨,還可以分辨出一個隱約模糊的輪廓;只不過顏色質地都像是被水泡淡了,仿佛還在逐漸往上,要衝淡瑪瑟整個身體。
很顯然,瑪瑟快要被傳送了。
林三酒萬沒想到二人相見時就是二人分別時,更加沒想到自己在震驚之下,怔怔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瑪瑟在已經開始了傳送過程的時候,居然仍沒有放棄,第一時間就對和百合的出現有了反應,哪怕撐著這樣的身體、不管離得多遠,也要咬牙朝她走來——可是,為什麼?
瑪瑟為什麼要這樣迫切、這樣絕望地找林三酒?
林三酒說不出話,和百合更加手足無措。後者只是站在那兒,望著瑪瑟拖著快要消失的腿,一步步挪至自己面前,朝她問道:「……你是剛從哪裡出來的?」
若是面對其他問題,和百合或許還能答得上來;唯獨這一個問題,最能夠叫她張嘴結舌、不知道從哪裡答起才好。瑪瑟望著她,忍不住皺起了眉頭,四下看了一圈,目光落在了門後的豪斯特身上。
她顯然是認出豪斯特了,慢慢揚起了一邊眉毛。瑪瑟的臉上原本就一點血色都沒有,好像不斷失血、極度疲倦似的,緩了緩,才慢慢說:「……這麼巧?」
和百合低頭看了看自己手中沉默的對講機,結結巴巴地說了一聲:「那個……」
「你剛才出來的那個遊戲,」瑪瑟沒有讓她繼續說下去的意思,打斷了她:「裡面有一個叫做林三酒的玩家嗎?」
「我、我不是從遊戲裡……」和百合原本就受到了一連串衝擊,此刻腦子都不大清楚了似的,又顧忌著不知道該不該說、說什麼好,所以連說了幾句仍舊沒說到點子上,令瑪瑟不由皺起了眉頭,似乎正在忍耐著她的混亂磕巴。
和百合在一低頭的時候,這才終於發現了對方身上的異樣,叫了一聲:「你的腿——」
瑪瑟受傷的那一條腿上,被沖淡、看不見的部分越來越大了,才這麼一會兒工夫,就已經蔓延到了大腿處,看起來不出意外的話,再過幾分鐘,整個人都會被傳送走——這個念頭叫林三酒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一把抓起了通訊器。
「姐姐,」就在這一時刻,季山青的聲音在身後忽然響了起來,壓得低低的:「你先別說話。」
「為什麼?」林三酒被驚了一跳,急忙轉過了身,同時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以氣聲問道:「你……你都弄好了?」
「她是你要找的人吧,」季山青望著屏幕,在她耳旁小聲說道:「她找你似乎是出於一個非常緊迫嚴重的原因……姐姐,你與她分開已經有多少個世界?你也說過,她與宮道一還有過聯繫,對不對?」
林三酒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了,抿著嘴唇,握緊了通訊器。
「她不是以前那個連進化能力都十分初級的人了,她應該與梵和都交過手。面對梵和這樣的對手,瑪瑟不僅活下來了,而且還是利用梵和找到了這裡來。時隔這麼多年,你也不知道她如今變成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對你抱了什麼樣的心思企圖……既然她現在還不知道你正看著她,正是一個弄明白她動機的好時候。」
季山青是沒法理解她與朋友之間的羈絆的,對他來講,這個世界上除了林三酒之外的人,都是背景雜音,都需要以機器般的冷漠來處理。但是,假如要坦誠講的話,相同的顧慮也曾經從林三酒腦海中劃了過去——瑪瑟到底要幹什麼?
「如果你在和百合的文字後,寫上她說的話,」季山青帶著做外科手術一樣的抽離與精準,說道:「那麼我想和百合就會照你給的劇本說話了。」
對……現在和百合的性質,其實就是等於遊戲裡的NPC,說難聽一點,一個道具。
只是這樣一來,對和百合來說又是一個打擊了。林三酒在心中嘆了口氣,閉了閉眼睛,將手放在了鍵盤上,在紙上寫了一個由和百合問出口的問題:「你認識林三酒?你找她做什麼?」
她打完字,垂著頭,看著通訊器。她不看屏幕,是因為不想看見當和百合發現自己可以變成人肉喇叭時的神情。
「她在不在這附近?」瑪瑟提高了一度聲音,問道:「你上一次見她是什麼時候?」
就在林三酒確實在附近,瑪瑟肯定也來不及找到她了;瑪瑟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不由催了一句:「你快說。」
屏幕上,和百合又一次張嘴說話了:「我也不知道她去哪了……你有簽證嗎?你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嗎?或許你可以通過別的什麼方式與她聯絡……」
瑪瑟一揮手,想要把和百合的話給揮走似的,但林三酒已經寫好了文字,和百合仍然按照劇本把話說完了:「比如紙鶴或者eBay。」
「你好像對她很了解。」瑪瑟低頭看看自己逐漸消失的下半身,轉而盯住了和百合。「既然你這麼了解,你知不知道她下一個世界去哪裡?」
在林三酒還沒打完字的時候,她又說道:「我本來是還不到傳送時間的……大洪水現在越來越頻繁了。但是我有辦法,可以在傳送之後再傳送一次,在她的下一個世界裡與她見面。」
瑪瑟微微張開了嘴,喘了了一口氣,好像懇求對她來說很艱難。「如果你知道,請你務必要告訴我。」
「Karma博物館,」和百合機械而流暢地說:「她說過,她要去Karma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