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 勤於灌溉的園丁波西米亞

  ……季山青並沒有虛張聲勢。

  在意老師一聲「骨翼!」的尖叫里,林三酒頭也沒來得及回,後背肌肉一縮,急急地將兩隻巨大骨翼提了起來,尾端的利刺頓時「吱嘎嘎」地從鏡面上劃了過去——好在始終沒有把鏡子打破。

  才剛剛喘了半口氣,林三酒一顆心仍懸在空中,只見從頭頂上的鏡子裡再度撲出了一道光影;她略有些焦躁地低吼了一聲,腳下一蹬跳離了原地——但她才回過身、勉強抬起了一邊沉如千斤似的胳膊,那道光影早已碰著了地板的鏡面,瞬地又被反射開來,沒入四周不見了。

  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粗重地一下一下敲打著自己的耳鼓;林三酒使勁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時,視線仍然像是被水泡過一樣模糊。

  「你看,這又是何必呢,」無數個身體被哈哈鏡扭曲得各不相同的季山青,表情平靜地站在二十一塊鏡子裡,每一個的雙眼都正緊緊盯著林三酒。無數張嘴巴同時一張一合地說道:「……現在你要在馬上看見希望的時候死掉了,這不是更痛苦嗎?」

  林三酒沒有吭聲,目光一遍一遍地從這個鏡空間裡划過,眼珠每動一下,都仿佛能花掉她一大部分體力;時不時一個猛轉身,讓她看起來甚至有點神經質。

  說起來,不過是三兩分鐘的戰鬥而已,她就已經像是被拽上繩子的馬一般疲於奔命了。

  她是真沒想到,季山青只是突然回手碰了一下鏡子,整個人隨即就化作了一段光影被吸進了鏡子裡去;下一秒,所有的鏡子裡都露出了一張一模一樣的臉。

  ……她一個人,面對的是經過鏡子互相映射後,產生的無數個連實體也沒有的人。

  不,其實根本沒有所謂「實體和虛影」的分別——這二十一塊鏡子裡的每一個季山青,都能從鏡子裡以一道銳利的影子模樣「射」出來,速度快得叫人壓根看不清楚那是什麼,只有一段模糊的顏色;然而只要稍稍被那影子擦一下邊,它立刻就會變成尖銳的奇特攻擊——然而,這還不是最糟糕的。

  從天花板上射出來的光影,竟也遵循了光照的規律,頓時被環繞的鏡面給折射成了無數道,從四面八方的角度占據了整個空間。有的一被反射,便就此消失了;但更多的,還是如同穿刺一般一下又一下地穿過了林三酒毫無防備的身體。

  「純觸」早就不能用了。

  不僅僅是因為光影不會造成空氣流動——還因為林三酒受到的攻擊太多,此時渾身皮膚、肌肉早已失去了感覺,每一個動作全憑著意志力去驅動肢體、靠殘留的直覺來判斷自己身體落下後的方位。仿佛被注射了上百斤的麻藥似的,她如果不低下眼睛,壓根就不知道自己的手腳在哪兒——事實上,到現在她還沒有因為打破鏡子而死去,真是一件叫她自己也覺得驚訝的事。

  在封閉的鏡空間裡,每一道光都在不斷地被反射;假如一個人避不開光的話,那麼自然也就避不開季山青化成的光影攻擊。

  他完全可以接連不斷地攻擊我,直到我死了為止,可是——

  林三酒這個念頭還沒轉完,從後背上猛然又傳來了一股她已熟悉之極的強烈衝擊——又一道光影剛剛打在了她的身上。

  一下子,渾身毛孔仿佛都全部炸開了,血液像是被刺激了,立刻瘋狂地逆流、兇猛地衝擊著心臟;在她眼前一黑,身體不由自主地跌倒在了地上以後,那道光影便從她頭上瞬地滑了過去,沒入了對面的鏡子裡——變成了另一個歪著頭端詳她的季山青。

  如果可以的話,林三酒真想躺在鏡面上不起來;然而從她的眼皮底下,季山青在底部鏡面里的投影,慢慢地朝她接近了。

  渾身汗毛一豎,她拼命甩著四肢爬了起來——她現在可以說對自己的肢體完全失去了感知和控制,連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爬起身的;才剛站起來,頓時又被一道光影給結結實實地打在了小腹上。

  「不行,你這樣會死的,」眼看著林三酒即使使盡渾身解數,也依然到了苟延殘喘的邊緣;意老師的聲音裡頭一次露出了惶恐:「……你趕緊逃吧!對付他的辦法,哪怕出去再慢慢想也行啊!」

  直到從額頭上流下來的什麼東西一下迷進了眼裡,林三酒才知道自己的額頭出血了。她低頭擦了一下眼睛,虛弱地搖搖頭,在心裡答了一句:「……沒法逃了。」

  意老師頓時啞了殼。她是林三酒潛意識層面所塑化的一個「意象」,有了她,林三酒才能對自己的意識力有更好的掌控——剛才她就在拼了命地用意識力控制著骨翼,試圖將它們收起來;然而也正因為這樣,許多存在於表意識里的信息,她反而並不清楚。

  「剛才我在躲避光影的時候,早就碰到鏡子好幾次了。」林三酒不知怎麼,沒在腦海里對話,反而把這句話輕聲地說出了口,聲音因為麻木的舌頭而有些含混不清:「……但是,我全被『彈』回來了。」

  鏡子的通路並沒有被封死——這一點她能肯定,也正是為什麼她不敢打破鏡子的原因;然而不知是因為終於找到了禮包、還是鏡子裡有一個季山青的緣故,她身體分解成粒子以後,壓根沒有穿越出去,反而在眨眼之間便掉回了同一個鏡屋裡。

  「雖然我知道你是個禮包,但你他媽到底是個什麼東西……」林三酒喃喃地罵了一句,已經有些失焦了的目光從身邊無數張季山青的臉上划過。

  這句話頓時叫無數個季山青歪頭看了她一會兒,隨即同時抱起了粗粗細細、模樣不同的手臂,語氣平靜溫潤地說道:「……你知道嗎?我是禮包不假,但我也不完全是一個物品。」

  「在我有了自主意識以來,你並不是第一個懷疑到我的人了。然而我還是在這兒,好好的,在鏡屋裡來回穿梭。之前那些辨認出我是禮包的人,都死了;在他們死了以後,他們變成了我的一部分——變成了終點禮包的一部分。」

  「有人說終點禮包是一個威力無上的能力;有人說是一個平穩的、不必輪迴的平常世界;有人說是一個願望……世上沒有人知道我到底能夠做什麼,但卻都趨之若鶩地追尋著我。多虧了你們這些死掉的人,每多一個部分,我能做的事便越多;只要我堅持不被拆開,總有一天,我會擺脫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成為你們不可想像的存在。」季山青的表情乍一看仍然十分平淡,然而鏡中的無數雙眼睛,卻仿佛正在燃燒著瘋狂的光亮:「……來吧,輪到你為我做更多的貢獻了。」

  「是嗎?」林三酒低垂著頭,朝地面里的季山青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那你可要記住了,廢話太多的人往往下場都不太好。」

  「你還能幹什——」

  季山青一句話沒有說完,只見林三酒手中忽然多出了一個什麼東西,接著猛地向旁邊一甩手——一股狂烈的颶風如同出籠猛獸一般撲向了右側,瞬地便舔上了鏡牆;只聽「嘩啦啦」一聲,幾塊鏡牆同時碎裂成了幾大塊;【龍捲風鞭子】果然在沒有讓林三酒分解的情況下擊碎了鏡子。

  然而頭上、腳下、身邊的無數個季山青看起來,卻仿佛馬上就要忍不住笑了。「你以為這樣就能跑?太天真了!」

  林三酒早就看見了。那四五塊碎裂的鏡子,才剛剛脫落下來了一點,便又紛紛貼了回去;幾乎是在眨眼之間,鏡牆便再次光潔如新地亮了起來,映出了一重重的季山青。

  那張純淨清秀的臉上此刻充滿了嘲諷之意,紅唇張了張,仿佛要說點什麼似的;只是還不等他出聲,林三酒已經又一次像是失去理智了一般,朝身旁瘋狂地甩出了【龍捲風鞭子】。

  要說剛才那一下更像是試探的話,這一次林三酒似乎已經完全沒有了顧慮。一股比剛才還兇猛了不知多少倍的颶風一口吞下了半個鏡屋裡的鏡子,將季山青一句「你瘋狗啊」給打得支離破碎。

  被颶風一打,鏡面紛紛裂開了碎紋;還不等它們重新貼合好,又一波風勢已經襲到。

  這樣的「無用功」如此反覆了足有三五次,季山青終於意識到了不對。

  ……鏡屋裡不知何時已經比剛才昏暗了一大半。

  超過半數的鏡子縫隙之間,已經不再有光芒透出來了,屋子裡黑沉沉的,鏡子裡的倒影早就模糊成了一片,叫人瞧不清楚;他騰地一下從二十一塊鏡子裡靠近了鏡面,無數張隱約不清的臉被同時放大了:「你——原來你打的是這個主意!」

  林三酒輕輕地笑了一聲,心有餘悸地抹了一下嘴。

  她剛才已經徹底被季山青逼到了死路上了。

  她即使戰力再高,也躲不過光;而季山青投射的光影與光的唯一分別是,他比光更兇狠、更難以防備。

  但只要有了一線希望,林三酒就是絕不會灰心的人——別說副本了,這世上沒有真正的絕路一說;這個鏡屋,一定有一個解決的辦法。

  這個辦法是什麼呢?

  當她摔在了地上時,腦海里突然浮出了一個念頭。

  ……如果沒有光的話,自然也就沒有季山青的倒影了。退一萬步說,即使季山青從鏡子裡出來了,也再沒有各種防不勝防的折射了……

  但是要怎麼樣去掉鏡屋內的光呢?

  林三酒眯起眼睛,朝鏡子看了一眼。這一次,她的關注點不在於鏡子裡的自己、或者季山青了,反而落在了兩塊鏡子的縫隙之間。

  ……為什麼這裡會有光射出來?有光,就代表著有燈?

  可是連鏡子都這麼暗藏玄機了,這兒的燈難道會是普通的燈?

  但是她在季山青的連連攻擊之下,早已無法可想,只好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一試——懷著僥倖心理打開了【金手指】,試圖給自己增加一點成功機率後,林三酒叫出了【龍捲風鞭子】,暗暗下定了決心。

  接下來的事,順利得甚至超乎了她自己的預料。

  她一下接一下的攻擊,即是為了擾亂季山青的視線;也是為了能夠更徹底地摧毀鏡子背後的光源——果然正如林三酒所想的那樣,鏡子雖然一個接一個地恢復了原樣,但光源卻全在猛烈的風勢里被轟碎了,再也亮不起來了。

  在徹底黑下來了的屋子裡,原地靜靜地站了十秒鐘以後,林三酒依然沒有遭受到來自季山青的光影攻擊,渾身的皮膚反而開始漸漸地復甦了。

  她在黑暗裡慢慢露出了一個笑。

  「你的攻擊,本來就有時間的限制;這一下沒有了光,你更是連發揮都發揮不出來了。出來吧,也是時候面對面地打一場了。」

  過了好一會兒,陰暗的沉寂中才輕輕地傳來了一聲「嗤」。

  「你覺得,如果這是我唯一的手段的話,我還能保持不被拆封這麼長時間?」季山青嘲諷地一笑,「……把自己置於黑暗裡,也就是把你自己置於了死亡里。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這些讓人變形的哈哈鏡,難道只是為了好玩嗎?」

  林三酒一愣。

  「你穿過的每一個鏡子,都記載下了你的所有數據。只要我願意,這些鏡子裡的數據隨時都可以走出來,再拼湊成一個你……你和她們本就是一體的,不管外貌如何,都是一模一樣的構成……」

  即使看不清,但林三酒依然敏銳地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正在一片黑暗裡,一個接一個地從身周的鏡子裡走出來——她們悄無聲息,行動間甚至連一點氣流的波動都攪不起來;然而幾乎是一眨眼的功夫,這些東西已經逐漸、迅速地填滿了她身邊的空間。

  ……連林三酒自己都想不起來,她到底穿過了多少鏡子了。如果每一面穿過的鏡子中的「林三酒」,都在這兒了的話……

  「別費事了,她們不需要攻擊你噢。」隨著季山青的這一句話,林三酒停下了握著【龍捲風鞭子】的手;只聽他繼續笑道:「只要輕輕碰你一下,這些與你同本同源的人,就能夠徹底將你代替置換了呢。」

  林三酒還來不及消化掉這句話里的消息,就感覺幾根冰涼的手指搭在了自己肩膀上。

  「林三。」屬於她自己的聲音,在耳後低低地叫了一句。

  ……林三酒一瞬間連腦子都炸了,一時間什麼也反應不過來。

  「呃,林三?」另一隻手伸了上來,毛茸茸的,抓住了她的胳膊:「林三?林三?」

  黑沉沉的空間裡靜了幾秒。

  在安靜了好一會兒之後,猛然爆發出了林三酒一陣暢快的大笑。她幾乎完全不能自已了,下意識地通過麥克老鴨的能力將【能力打磨劑】換了回來,銀亮的光登時灑滿了空間,映亮了季山青發懵的臉。

  「哈哈哈,我一定、我一定得看看你的表情才行,」她笑得前仰後合,連身邊詭異的上百個「林三酒」都來不及瞧上半眼了,「我說,你這個什麼置換是不是還有一個條件才能發動啊?是不是得叫我一聲我的名字才行?畢竟都要置換人家了,連名字都不知道好像也不太對,是吧?」

  季山青一臉呆滯,完全反應不過來眼下的狀況;只能瞧著那個女人一邊笑,一邊說道:「——可老娘不叫林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