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血紅的舌頭
報仇不報仇的,倒是其次,送到京師的藥是假藥,已經夠他盤剝下三層皮了,他又哭又求又舍銀子又舍家業,才叫柳大人稍微松松心如若柳大人當真信了他是存心報復,勢必,勢必再不能容他!
程行齟手不由自主地發抖,嘴唇發白,腦子裡亂糟糟的,攪得像漿糊拉絲,他滿腔的冤屈要叫,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豎子,誤我、害我、毀我——!」
柳大人大手一揮,一巴掌狠狠拍向程行齟的麵皮:一切都通了!時疫來臨,他在城郊漏了風,明里暗裡聯合舊部剋扣賑災糧餉、懶行怠行,只為給新知府柏瑜斯設下重重關卡,叫他接手鬆江府沒那麼容易!
如今呢?!
松江府反而成為南直隸十二州府中最有行績的一城,雖也有百姓身亡,但那只是天災打下的措手不及,誰都可理解一二——甚至,京師已有內閣上書,大讚柏瑜斯有才幹、有實績!
傳言御史台已派遣一名御史大夫、兩名治書待御史,三名殿中侍御史下江南,平定亂事。
松江府為巡城第一站,柏瑜斯恐怕要被贊上天去!
他柳合舟盤踞南直隸三十年,十二州府兜兜轉轉一二來回,卡在四品的銜上,上不去、下不了,如今將知天命,也已認命:做不了強龍,他還做不了條地頭蛇!?
松江府知府這一銜,他本舉薦門生丘奇,誰料新帝打了個措手不及,派了一位與江南官場完全無關的柏瑜斯來打擂台!
憑什麼!
憑什麼!?
他辛辛苦苦半輩子捂熱了的位子,憑什麼給一個陌生人做嫁衣!
他設下套:可用程家上可去奉承權貴,下可給柏瑜斯設下重重障礙——誰知,程家開善堂,拼死拼活地救人,竟真與柏瑜斯打了個絕佳的配合!此間合作之絕妙,若說程家與柏瑜斯未私下有苟且,他是斷然不信的!
甚至,這一招棋還將權貴得罪了,長子柳環的官銜岌岌可危.
不僅未事半功倍,甚至賠了夫人又折兵,竹籃打水一場空!
思及此,柳大人盛怒之下,揪起程行齟的衣襟,反手又是極重的一巴掌!
程行齟額角恰好再次重重磕到案角,慘叫一聲,眼皮翻了個白眼,腦袋垂低便沉沉昏死過去!
「啊!」山月驚叫出聲。
「拖下去——」柳大人一腳將程行齟踢開,像看一坨惡臭的垃圾,沉聲道:「甩到城郊福壽山西脈,時疫當前,山上最近也不太平,流民落草為寇,看咱們程大少衣著光鮮的樣子,恐怕不會輕易放過——叫他死!!」
山月被嚇住般渾身發抖,取下罩紗後,恰巧露出一張驚恐卻實在美麗的容顏:「他會死嗎?!」
柳大人挑眸:「你不想他死?」
山月茫然抬頭看向柳大人,仿若所有的勇氣都被抽走,又扯開嘴角想笑,眼中又淚盈於睫想哭:「他若死了,程家便是程二老爺當家了,程家那一群爺們全是吃人不吐骨頭的惡狗「
柳大人蹙眉,卻未因山月突然的質疑而升起怒氣:他向來對美麗的姑娘十分寬容,雖然眼前的賀氏已過花期。
「他死便死了,又與你何干?」柳大人靠向椅背。
山月垂淚,淚珠一滴接著一滴砸在地上,語聲可憐可泣:「回大人,小女先是依附著太太過活,之後又依附於大少爺,才得以拿到這張『青鳳』的帖子,大少爺曾許諾過小女,如若小女得以中選,程家將為小女置辦下豐厚的嫁妝,帶著江南的臉面嫁到京師去——他若死了,程家本是一門眼淺皮薄的豺狼虎豹,又怎會甘心小女分走程家的家產?」
「聽阿嬤說,如今不止是我們松江府在選人,旁邊的幾個州府也都虎視眈眈「山月哭聲如歌如訴:「小女沒了程家的支持,又該怎麼奔前程?!」
漂亮得暮色深處的一彎冷月的姑娘,哭得梨花帶雨、字字悲戚。
柳大人挑了挑眉。
為段氏報仇是真的,擔心東窗事發後影響自己的嫁妝和前程也是真的——女人,一顆心,便只能裝下這些雞毛蒜皮的爛事。
「好說。」
柳大人並沒有放棄完成那張「青鳳」帖的打算,甚至在看清山月真貌後,瞬時理解秦阿嬤對這個賀氏寄予厚望的緣由:「你該爭繼續爭,該習藝繼續習,程行齟只要不死,就還是程家名正言順的家主,他廢了,你鑽著空子,在程家想拿什麼?能拿什麼?不都是你自己說了算嗎?」
柳大人冷哼一聲:「至於那個程二老爺,他不成氣候,名諱出現在老夫嘴裡都已是抬舉。」
柳大人將把程行齟拖出去的人喚回:「別折騰死了,避開要害,廢掉即可——」
似是想起什麼,笑意很冷:「有時候,死了比活著,痛快。」
山月低垂的眼眸中閃過明晰的喜意,當即跪地,「哐哐哐」磕了三個響頭,感恩道:「.程行齟答應您的銀錢、鋪子、田地,小女必幫您拿到手!——程家捅了這樣天大的一個窟窿,定要給您一個交代的!」
柳大人很滿意山月的知情知趣:他幫她撐著,她也得懂事不是?
程家無用,但還有一點瓤子沒掏完,程行齟這個傀儡既用不成了,那他需要一個幫他把程家掏空的另一個傀儡,至少比起和柏瑜斯不清不楚的其他程家人,賀氏的動機單純、簡單,培植她,倒也便利。
這三五萬兩雪花銀,說多不多,說少不少,拿出疏通關係倒也值得幾分價。
柳大人揮揮手叫山月去:此事便算暫了了。
山月垂淚回側廂小間。
小間之中早已人去樓空。
畫工不見了身影,在案桌之上獨留下一張鎮紙之下的畫像:筆鋒鋒利,下筆恰如山月行筆一般雲淡風輕,寥寥幾筆便勾勒出一雙清冷上挑的眼眸。
在眼波流轉間,眼眸藏滿機鋒,只見恨意與殺機,眼形與長睫卻漂亮得像毒蛇弓背時拱起的彩色鱗片。
山月單手緊捏住畫紙:那個畫工,是誰?
***
夜黑風高,城郊西風嶺山腳,躺著個殘手殘腳、衣衫襤褸的公子。
一架馬車駛過,馬夫老陸,單手將公子撈起隨即疾馳而過。
一桶冷水蓋頂,又是「啪啪」兩個響亮的耳光。
程行齟終於轉醒,睜眼便是惶惶然的劇烈驚恐:「別打我!別打我了!」他想抬手,卻發覺手腕處軟趴趴的,兩雙手就那麼死氣沉沉地垂在身側,仿若再也抬不起來。
手斷了!
程行齟下意識想站起來,卻發覺一股劇烈的疼痛從脊骨處傳來,除了痛,他無法感覺到腰腿的存在!
程行齟張皇地抬起頭,才發現如今身處馬車之中,內壁掛有一盞微弱的「風氣死」,而燈後則是賀山月毫無瑕疵的那張臉!
程行齟張口怒道:「你個臭娘們!你為何害我!」
山月不欲與程行齟作口舌之爭,雙手掐住程行齟的脖子,眸光平靜:「我問你三個問題,問完開始數數,一邊數,手上一邊用力,數到一百,你會被掐死。」
並不給程行齟回答的時間。
「八年前福壽山山火那晚,擄掠『受害者』的標準是什麼,那三十四個『豬仔』是怎麼被選出來的?」
「陶寶鎮河頭村賀卿書,是不是死了?」
「主謀者是誰?是不是那位元綏翁主?」
隨著山月的問題說出,程行齟的眼睛越瞪越大,所有的神思和記憶終于歸位!
「你,你是十五號!」
那個差點讓他們全軍覆沒的十五號!
是,是,是!
就是她!
漂亮!冷冽!狠辣!
憑一己之力,險些宰了元綏翁主的胞弟,那個小姑娘!
山月雙手力氣變大,語氣平淡:「一、二、三」
在一一看無一錯版本!
程行齟雙目突出,赤紅一片:「你個賤女人!你要報仇,你去找京師的人啊!你去啊!你柿子挑軟的捏!你算什麼本事!」
「十二、十三、十四.」
很單薄的姑娘,雙手的力氣卻驚人的大。
程行齟被卡住喉嚨,能呼吸的氣息越來越弱,不由自主地仰起頭來,張大嘴汲取微薄的空氣,喉嚨與胸腔發出「喉嗤吼嗤」鳳箱般的聲音。
「二十、二十一、二十二」
「你別殺我——」程行齟聲音嘶啞,眸中流露出祈求之意:「我我.我不過是侍酒的小弟,咳咳咳,大人女大人.女俠求您」
程行齟哭出聲。
「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
雙手的勁兒越發大。
山月像看一隻螞蟻一樣,平和又安靜地盯著程行齟。
他必須回答那三個問題——程行齟方意識到此點。
是什麼來著?
程行齟喉嚨乾澀,動不了的四肢徒勞地掙扎,他努力回想問題與答案:「.沒有家人第一個問題是沒有宗族,沒有宗族,咳咳咳,自然就無人在意,無人深究」
山月手上的力度鬆了松,數數的頻率也變緩了。
程行齟趁機大喘幾口粗氣:「河頭村賀.我不知,我不知.善後是,是,是柳大人做的我不知道」
最後一個問題。
「八十七、八十八、八十九」
程行齟痛苦地閉上眼睛:「不,不是,是崔玉郎不,不,是薛辰.是常豫蘇」
山月加快了數數的速度和雙手的力度。
程行齟痛苦哭號:「他們只是無聊.他們只是開心開心.臨時起意罷了,甚至上福壽山都是話趕話說上了頭的.哪裡來的主謀啊.」
山月的手緩緩鬆開,面目略有些怔愣。
她們的命,她身負多年的仇,竟,只是對方的玩耍.
她一直以為,那夜被擄走的人或許是有什麼評判的標準?
比如她對待親爹並不客氣、比如她娘蠢笨駑鈍、比如水光身體不好.
總有一些原因吧?
總因為她們不夠好,才會遭此橫禍吧?
總有一些什麼缺點,讓這群「貴人」以為自己可以替天行道去開啟審判吧?
誰知,只是臨時起意.的樂子?
只怪她們運道不好?
山月緩緩低下頭。
程行齟找準時機,向車外大聲喊道:「救命呀!救命呀!殺——「
「人「字還沒出口,話聲戛然而止,緊跟著,便見一條赤裸裸的鮮紅血條飛出車外!
山月手拿骨刀,動作極為利落地掐住程行齟的下頜,將那條惹禍的舌頭收割下來
——正如,那夜她那駑鈍愚蠢的親娘,被人割下的舌頭一般。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