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轅內,一下子陷入了沉默。
在請奏這件事時,李尋道特意要求屏退了左右,所以,此時帳篷內,只有六個人。
一個,是李尋道,一個,是姚子詹;
坐在龍榻上的官家,還有站在官家兩側的百里劍以及百里香蘭。
另外,還有一個人,看不見,但必然存在。
可惜了,
平西王爺此時不在這裡,若是他看見了這一幕,大概會挺起胸膛對身邊人道:
看,我不是最怕死的一個!
原本,陪同官家一起出來的其他大臣,以及這支禁軍的其他將領,全都不在這裡。
「呵………呵呵………」
失神已久的官家,笑了起來。
他在笑,但在場的其他人,沒一個敢笑。
上京,可能沒了;
但官家本人,仍然在這裡。
「尋道,你覺得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官家沒有治罪李尋道的意思,雖然這一出的謀劃,是李尋道草擬的,但拿主意的,還是他這位大乾官家。
可能這位官家在兵事上確實是有所欠缺,但在其他方面,已經是極為優秀的了,他願意面對現實,也能很快地接受現實,不會浪費情緒去歇斯底里,更不會紅著眼將自己的腦袋埋進沙坑。
「官家,燕虜兵少,就算是拿下了上京,作為入侵者,也不可能守得住,此時禁軍回撤上京,收復國都,是理所當然的事。」
李尋道回答得很平靜。
自古以來,國都本就不好守,越大的城,就越是難以實現在軍事角度上的保證。
故而,平西王府所在的晉東奉新城,在擴建了新城後,其四方,被特意做了留白,空蕩蕩得可以打高爾夫球,人口也被刻意地控制住了,並未盲目地往裡進行充填,迄今為止,城外也就一座葫蘆廟,這麼做的目的,就是最大可能地保證這座城池在軍事防禦上的屬性不會被削弱。
同理,
燕人就算拿下了上京城,在現有的兵力下,想守,也很難,甚至是近乎不可能。
官家眨了眨眼,
目露沉思。
身為一國之君,他比誰都清楚,都城,對於一個國家的重要意義。
這還不同於楚國上次被靖南王焚了郢都,那一次,楚皇頗有一種借刀殺人的意思,更是早早地將他選定的官員、軍隊、國庫等等,提前做出了轉移。
而上京城,卻是原汁原味地放在了那裡。
但,
官家並未馬上下令回師,
而是問道:
「朕所在的這支禁軍,要是回撤上京,那眼下正出於我四路大軍所包圍的那面王旗,還能摘下來麼?」
李尋道搖搖頭,道:「回官家的話,禁軍要麼不撤,要撤,就必須全撤,只有這樣,才能保證我軍可以穩紮穩打地拿回上京城,只派遣部分回去,可能還會出事。
禁軍一撤,其他三方面兵馬,北羌騎兵本就懶散,無法真正地做到約束,韓亗那裡早就不動如山,祖家那三萬新軍會被身邊的廂兵拖累;
也因此,四圍一,想轉變成三圍一,必然會出現很多漏洞,那面王旗,就可以從容地找准機會鑽這個口袋。」
官家點了點頭,
而後,
手掌貼在了面前的御案上,
道:
「若是上京已經丟了,早收復晚收復,其實,都無所謂,該丟的面子,早就丟了,該死的人,也早就死了。」
此言一出,
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為之一變,很難想像,這話會從官家的口中說出來。
「當年,那位平西王還是個小將,指著朕的鼻子,說朕不通兵事;那時的朕,完全可以命人輕易地捏死他。
甚至,香蘭的劍,曾從他脖頸邊划過,就差那麼一絲。
但朕沒有那麼做;
朕後不後悔呢?
後悔,
朕,很後悔!
朕相信,楚國那位,也一樣地後悔,他曾和那位同乘一輛馬車,甚至還吟詩作賦,呵呵呵。
結果,搶了他的妹妹,給予了他楚國,一次次地羞辱。
尋道,
你是藏夫子的關門弟子,
你說,
這世上是否真的有一種人,他就是潛龍在淵,他就是命好,他就是能舞騰起來,縱身化龍?」
「官家,臣已入仕,既然下了山,就不再言山上事。」
「對,是朕為難你了。」
身為朝堂上的相公,怎可能再像以前那樣,動輒算命說什麼天命運數。
哪怕乾國鍊氣士之風再盛行,但朝堂上的官員們,還是要臉的,不至於荒唐到那種地步。
「砰!」
官家的拳頭,砸在了御案上。
「但朕就覺得,那位平西王,那個鄭凡,他就是有這種氣運的人,這種人,甚至可以改變國運!
朕當初錯過一次,
這一次,
朕不想再錯過了!
朕清楚,
朕明白,
朕甚至可以想像到一年後,兩年後,五年後的自己,
再回憶今朝,朕只顧著去收復都城而讓他跑掉後,朕依舊會悔恨於今日的抉擇!」
官家的聲音,越來越低沉,但話語,卻越來越清晰:
「先前朕不懂,但現在,朕是看明白了,他,這是以自身為誘餌,來將朕的大軍,吸引過來,好給他的主力,迂迴繞後的機會,是麼尋道?」
「官家英明。」
「朕不英明,朕很不英明,若是提早洞悉了他的目的,真會優先保住上京,那是朕出生的地方,是整個大乾整個諸夏,最美的地方。
但現在,
既然事已至此,
你李尋道說了,上京怕是守不住的,那上京的太子,上京的皇后,上京的臣民,怕是也得遭受劫難了。
但朕卻忽然覺得,值得。
不是朕在撿好聽的在說,也不是朕在故意地給自己找台階下,一個皇帝,把國都丟了,這是奇恥大辱!
但朕現在真的認為……
不,
是他算錯了一件事,
他算錯了自己,在朕心中的地位!
在朕的心裡,
他比上京,還要重要!
國都丟了,可以再建!
民心散了,可以再聚!
國力耗了,可以再養!
大乾,還能再緩過來,朕就賭,朕就認定,就認定這筆買賣,朕會划算!
他鄭凡,
值得朕這般抉擇!
李尋道接旨!」
「臣在!」
「朕命你散出哨騎,攔截一切自上京城傳來的消息,朕不允許上京失陷的事,干擾到軍心。
另,
著你統御四路大軍,
不惜一切代價,
替朕,
將他悶死在這裡!
朕要拿他的王旗,拿他的首級,
去祭奠上京的臣民!
朕,
要他死!」
……
接下來兩日間,雙方大軍的接觸,已經到了一種極近極近的距離,若是比作兩個人的話,相當於面貼著面站在一起,連彼此的睫毛,都能夠清晰地掰數。
「你覺得陳陽,到上京城了麼?」劍聖問道。
「怕是已經都拿下了。」鄭凡回答。
「那你覺得乾人回過神來了麼?」
「彼此虛實都已經清楚,乾人在前兩日應該就明白過來了,我的王旗在這裡,我的主力,卻不在這裡,又不在這附近想要夾擊他乾國某一路,那能去的地方,就只剩下唯一了。」
「乾人知道了,卻沒撤,為何?」
劍聖沒等鄭凡回答,就笑道:「那位乾國的官家,是拼著不回頭收復都城,也要來吃了你。」
「他瘋了。」
鄭凡這般說道。
「我倒是覺得他沒瘋。」劍聖搖搖頭,「可能是我的心眼兒小,這輩子,也就適合舞個劍了,所以我覺得,不惜一切,先將你給解決掉,其實是划算的,對於他們而言。」
「你也瘋了。」
「大概吧,但你想想,人家上京,丟了也就丟了,丟了上京,再丟了你,豈不是兩頭都落空了?倒不如切切實實地抓一把在手裡來得實在。
也就這一次了,依照你的脾氣,下一次再想自己以身涉險,讓乾國抓住機會,怕是難了,甚至可以說是幾乎不可能了。」
「老虞啊,我現在心裡慌得很,咱能不能換種方式來說話。」
「好,你決定怎麼辦,怕是明日,乾軍就要進攻了。」
「突圍啊,我不想死。」鄭凡很直白地說道,「我還沒活夠,我倆孩子,還在他們親媽的肚子裡的,還沒見到人呢。」
「能突得出去麼?」
「很難,但總不可能真就困守在這裡,困守的話,那是必死無疑。
不過,有一件挺欣慰的事兒,乾軍沒有回首,那就意味著,陳陽那一部按照計劃拿下上京後,倒是有機會可以再繞出來。
本來,他們是很難再轉回來的。」
「所以,陳陽那一部,原本就是你打算用的棄子?」
吸引乾軍主力回上京,讓陳陽去牽扯乾軍的兵馬,自己則可以趁機撤出戰局,一路向北亦或者是東北,總之,算是逃出生天了。
「你知道上京的作用和意義麼?」
「知道。」
「付出這種代價,換人家一座都城,很划算。這一刀,足夠乾人流很多很多的血,而且得流很長很長的時間。
至少,可以讓乾人,在五年之內,沒能力組織大軍向北搞事情了。
五年,
我晉東將更加兵強馬壯,
五年,
姬老六能讓燕國,緩過氣來了。
這是最難過的一道坎兒,整個大燕再過去這些年,一直都在走鋼絲,稍有不慎,就是滿盤皆輸的局面。
至少,
我將這個局面,給撐下來了。
等燕地、晉地,這口氣,順下來,就是大燕,向乾楚一同宣戰的時刻。」
劍聖點點頭,道:「但你還是沒說,你打算怎麼突圍。」
「讓身邊的這支兵馬,為我做掩護,給我創造突圍的機會。」
「說得,這般簡單麼?」
「簡單?」
「這是直接就打算斷尾求生了?」
「是。」
「不是你的兵,所以你不心疼?」
「就算是我的晉東兵,我也會這麼做,李富勝是將,他可以陪著自己的部下戰死,戰死時,說不得還在想著,讓我來替他報仇。
我是帥,我一個人身系晉地的安穩。
我死了,誰來替我報仇?
誰又能來繼承這項事業?」
「這話說得,很冠冕堂皇。」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虛偽?」
「我不知道,但我感謝你對我的坦誠。」
「我的坦誠,可不僅僅是對你。」
「哦?」
鄭凡起身,
走出了帥帳,劍聖跟在後頭。
帥帳外,
挖出了一個深坑。
是陳仙霸奉命帶人剛剛挖掘出來的。
見王爺出來了,陳仙霸走入帥帳,搬出一張椅子,讓王爺就坐在這深坑邊上。
「開始吧。」
「喏!」
一隊隊燕軍士卒向這裡走來,從王爺面前經過,走到深坑前,將自己的身份腰牌,丟進了這坑內。
很多人在經過時,目光,其實都落在王爺身上。
王爺就一直這般安靜地坐著,像是一座雕塑。
漸漸的,
坑裡的腰牌,開始越來越多。
鄭凡這一坐,就差不多是一個時辰。
最後一個過來投腰牌,是陳遠。
「王爺,除了外放的哨騎和哨兵,其餘的,都將腰牌投下去了。」
「好。」
王爺點點頭,站起身,略微活動了幾下有些僵硬的肢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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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
走上了前方的一坐小高台。
高台下,
整齊排列著拿著火把的一眾士卒,當王爺站上去後,所有人的目光,都投送了上來。
這一刻,
鄭凡忽然想到了苟莫離曾說過的一句話,他說他自個兒真正的本事,就是能忽悠到一大群野人勇士,心甘情願地去送死。
這句話,在眼下鄭凡的腦海里,似乎一下子有了新的味道。
「將士們,宜山伯奉本王的軍令領著咱們的主力,現在已經打入了上京城,乾人的都城,正遭受著咱們的蹂躪!
這件事,想來你們已經知道了。」
在前兩日,鄭凡就已經命人將戰爭計劃,告訴了下面將士們。
「外頭的乾人,他們的官家,也就是他們的皇帝,其實已經知道,自己的老窩,已經被咱們給端啦!!!
他們的皇后,怕是已經被宜山伯給抓到手裡,洗乾淨了等著本王去臨幸呢!」
「哦哦哦哦哦!!!!!」
「哦哦哦哦哦!!!!!」
一聽到這「抓到了皇后」,下面的士卒們,馬上就無比亢奮起來。
「但他們明知道,自己老家被咱們端了,那位官家明知道他的婆姨,他的孩子,現在怕也是在咱們手上了。
可他,可乾人,
卻沒有撤兵回去救他們國都,
在這幾日,還在對咱們步步緊逼對咱們的軍寨進行壓縮,
這是為何?
原因很簡單,
他乾人,
想找回場子!
他乾人認為,
一座都城,一座上京城,竟然沒本王的腦袋來得值錢!
他們是破罐子破摔了,他們現在發了瘋一樣,就是想要把本王的王旗和本王的首級拿過去去祭奠!
咱們,
現在已經賺了,
是大賺特賺,
這筆買賣,
咱們賺得盆滿缽滿,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值的買賣啦!
但他們現在,想要本王的命,想要本王去死!
本王不想死!
本王還不能死!
本王不想讓他乾人,在這裡,討回哪怕一丁點的本錢!
但四周的乾軍,有二十多萬人,咱們這裡,只有一萬!
所以,本王要突圍,要衝出去!
本王需要你們,為我鑿開乾人的攔截,鑿開乾人的軍陣,這才能讓本王,能夠活著逃出去!
是的,
本王要逃啦!
占了這天大的便宜,不逃,是他娘的傻子!
但要想本王能活著命出去,你們,就得為本王去死,你們死得越決絕,本王就越有機會能逃出生天!
自打本王披甲一樣,對身邊的士卒,本王從未放棄過,但這一次,本王不得不這樣做了。
本王需要你們,為我斷後,我為開路,用你們的血與肉,給本王創造生機!
按理說,
這話,
本王不該講得這麼明白,本王應該喊著和你們同生共死,本王應該騙你們,會永遠和你們在一起!
但這是虧本的買賣,本王不想做!
你們的腰牌,剛剛已經當著本王的面,丟進這坑裡了。
坑,待會兒會填埋回去。
日後,
本王會再率十萬,二十萬,三十萬,四十萬,我大燕鐵騎,重新打到這裡,將這坑,給挖開!
戰死的兄弟,為本王而死的兄弟,本王會一個一個地給他們立碑!
本王,
會為你們報仇,
他日,
本王必然滅掉這乾國以報答諸位今日活命之恩!
本王會拿那乾國官家的人頭,會拿那乾國的江山社稷,
為你們,
殉葬!」
喊到這裡,
鄭凡停頓下來,
雙手抱拳,
吼道:
「請諸君,為我赴死!」
場面,
一下子安靜下來,只剩下這晚風,一遍又一遍地吹拂而過。
這種寂靜,讓人覺得可怕。
劍聖伸手,按下自己被風吹氣的頭髮。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為帥者,這般直截了當地告訴他的士卒們,他希望用他們的命,來換自己的活。
自古以來,哪怕是斷後,很多時候,士卒們是並不清楚自己正在執行斷後任務的,因為一旦告知下去,下面可能會直接士氣陷入崩盤。
劍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的兒子,
他看見自己兒子的臉上,滿是肅穆和堅毅。
劍聖收回了目光,指尖,輕輕地敲擊著劍鞘,想要稍稍驅散一些這如同暴風雨來臨前的令人窒息的壓抑氛圍。
台上的王爺,
依舊在抱拳,
紋絲不動。
倏然間,
下方的士卒們近乎全體單膝跪伏下來,
紛紛以右拳猛砸自己胸口的甲冑,
發出一陣攝人心叵的敲打之聲,
緊接著,
是近乎山呼海嘯般的吶喊:
「願為王爺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