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坐吧。」姬成玦對鄭凡做出了邀請。
「要我給你趕車?」鄭凡反問道。
上次在京城外,燕皇和靖南王坐馬車裡,趕車的,是鄭凡。
「扯呢嘛。」姬成玦笑了,「你要是願意,我也不會客氣。」
「想得美。」
鄭侯爺翻身下了貔貅。
另一頭,馬車裡。
姬成玦看向姬成朗,道:
「二哥,你先下去吧。」
不是商量,而是命令。
但不知怎麼的,姬成朗卻覺得這種命令口吻,讓自己反而更為舒服。
他恨父皇,但和四皇子一樣,父皇駕崩後,他又產生了迷茫;
他恨的是那個人,他習慣的,卻是那個人在時的生活方式;
「好。」
所以,
當鄭凡準備上馬車時,馬車上,姬成朗先出來了。
鄭凡後退一步,讓姬成朗先下了馬車,二人點了點頭,隨後,鄭凡上了馬車。
魏公公想伸手攙扶一把,卻被鄭凡給拒絕了。
馬車裡,沒燒炭盆,有點冷。
姬成玦坐在那兒,看著鄭凡進來,再看著鄭凡坐下。
「老鄭啊,我這心裡,有點慌。」
「真的假的?」
「和第一次當爹時的感覺一樣,畢竟是這輩子第一次當皇帝。」
「一回生二回熟,多來幾次就麻木了。」
姬成玦點點頭,身子大大咧咧地往馬車角落裡一靠,整個人顯得無比弱小且無助,
「父皇死了。」
「我聽到鐘聲了。」
姬成玦抬起手,道:
「我殺的,用匕首,刺入父皇的胸口。」
「陛下應該會很欣慰吧。」
「嗯,他逼我動的手,他想要解脫,我給了。」
「挺好的。」
「姓鄭的,我已經開始累了,我現在坐在馬車裡,還沒登基,但已經可以在腦子裡幻想出六十年後,我累得不成人形的樣子。」
「你確定還能再活六十年?」
「為什麼你就不能認真陪我對話一下呢?以前你矯情時,我心裡雖然膩歪得要死,但我表面上還是很配合你的。」
「嗯,好吧,當皇帝嘛,想當一個好皇帝,肯定是很累的。」
「是啊,我現在腦子很混沌。」
「睡一覺吧,等入宮到了地方,我再喊你。」
姬成玦深以為然,
柔弱的他伸出柔弱的手臂帶動起柔弱的手甩出柔弱的手指指向鄭凡,
「姓鄭的,借你肩膀靠一下。」
「你去死吧你,滾。」
「嘿嘿。」
姬成玦笑了,
也沒拉到肩膀,
但還是很滿足地閉上了眼,開始打盹兒。
外頭,
魏公公趕著的馬車,來到了宮門前。
姬成峰已經和陸冰一道走了過來。
司禮監掌印魏忠河魏公公趕馬車,太子殿下在外頭陪同走著,擱以前,裡頭坐著的必然是燕皇;
嗯,
擱現在,
裡頭坐著的,也必然是燕皇。
姬成峰心裡的石頭,也算是落地了,他和鄭凡還不一樣,鄭凡不管如何,出了這燕京城,回自己侯爵府依舊能抖擻起來,除非大燕想內亂,否則朝廷和新君不可能對他太過分。
可姬成峰卻是個皇子,皇子的命運,在皇位交替時,必然是迎來一場深刻的洗牌。
老四也是放的下去的主兒,
烤鴨店時就已經放下過一次了,
所以這次,
他直接跪伏了下來:
「姬成峰叩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還沒登基,稱陛下呼萬歲,都不合適;
但也只是差一個流程而已,前太子都在旁邊候著了,姬成峰實在是想不出還能出什麼亂子了。
甭管六弟是獲得父皇首肯得以被傳位的名正言順還是靠手段奪來的皇位,
呵,
龍椅嘛,
本就是勝者通吃的遊戲。
但姬成峰跪是跪了,喊也喊了,可馬車內,依舊沒什麼聲息。
當即,
冷汗開始自姬成峰額頭上沁出。
一直以來,他算是半個六爺黨的人不假,但還有另一小半,卻算是太子黨的人。
他被父皇要求帶兵控制宮門,處於這麼一個險要的位置上,卻未曾給現在的勝利者去通風報信,連一個暗示的眼神都沒去投遞。
你可以解釋說自己當時也怕得很,但沒有付出卻想得到回報,這顯然不可能。
臣子可以明哲保身,反正是給姬家打的長工,但皇子不同,皇子是新君的兄弟,是親戚,親戚間有事兒時你沒有絲毫理會,那就真的傷人情了。
跪伏在地上的姬成峰越想越害怕,也越來越慌。
終於,
馬車帘子被掀開,鄭侯爺探出半個身子,對跪伏在馬車前的四皇子道:
「起了吧,他累了,睡著了。」
姬成峰如蒙大赦,下意識地想回一句:「謝陛下。」還好,忍住了。
鄭凡伸手拍了拍魏忠河的肩膀,道:
「車趕得慢一點兒,讓他多睡會兒。」
魏公公馬上應道:
「是,奴才明白。」
在姬成峰的示意一下,宮門守衛的京營讓開了,被下達命令後,這些京營士卒明顯齊齊長舒一口氣。
先前面對靖南軍鐵騎時,他們心裡也是怕得要死,都是吃兵糧的,大傢伙心裡頭也明白,真拼殺起來,自家這邊還真不夠人家砍的。
馬車,入了宮門。
與此同時,鄭侯爺帶來的靖南軍也開入了皇宮。
尤其是身著錦衣的親衛,更是直接護衛在了馬車旁,那整齊的步伐,劃一的刀把子方向,靴底踩在皇宮青磚所響起的整齊韻律,真的很讓人享受。
魏忠河將馬車趕到了養心殿前面。
鄭侯爺伸手,輕輕搖了搖真的睡著了的姬成玦,
道:
「到了。」
姬成玦睜開眼,有些無奈地搖搖頭。
「你這副表情,很欠揍。」
要當皇帝了,你還無奈?
「是困的。」姬成玦解釋道,「跟你打仗前幾天幾夜不合眼在見到大局已定後呼呼大睡時一樣,這精神頭一松,短時間內就很難提起來了,你應該懂的。」
「很多老頭兒老太太大願得償後就是這個樣子。」
「呵呵,我不能啊,我兒子還小啊。」
「甭客氣,有我呢。」
「嘖,也是。」
姬成玦起身,走出了馬車。
鄭侯爺在後頭下來。
「陛下,請您在養心殿稍作休息,接下來,宰輔大人會和百官入宮。」魏忠河稟報導。
「嗯。」姬成玦點點頭,走向養心殿。
走了幾步,見鄭凡沒跟上來,還回頭對著鄭凡招了招手,催了催:
「你過來啊。」
鄭侯爺跟著一起上去了。
剩下的,
魏忠河對姬成朗和姬成峰道:
「二位殿下請隨奴才來,先行更衣。」
兩位皇子,被帶下去了。
養心殿,其實是開小會的地方,裡頭,也有一張龍椅,沒大殿的大氣磅礴,但確實是龍椅的一種。
鄭凡走進去後,叉著腰,道:
「挺順暢的啊。」
姬成玦點點頭,道:「當我把匕首捅進父皇胸膛里後,事情,就只剩下簡單了。」
畢竟,先皇已經安排好了一切。
姬成玦乾脆席地而坐,鄭凡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這待會兒,就要面見百官了?」
鄭侯爺雖然是侯爵了,但對禮數這方面,其實並不是很懂。
「嗯,二哥先宣讀廢自己的詔書,趙九郎再宣讀我繼位的詔書,然後,我再接受百官朝拜,這事兒,也就定下來了。
流程,還是簡單的。」
最難的,在前頭,前頭做完了,下面的,就是走個形式。
這時,魏公公又走了進來,陸冰還有外頭的事兒要忙,內宮裡,就由魏公公來操持了。
先皇本身的布置就已經極為細帖,
再加上鄭侯爺的大軍已經入了宮,
可以說,
除非鄭侯爺忽然失心瘋地要造反,否則這宮內,是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陛下。」
「怎麼了,這麼快麼?」
「不不,外頭的事,還早,百官還需準備,宮裡也還需準備,雖然並非是正式的登基大典,但也不能太倉促了,這是先皇的意思。」
正式的登基大典,得要先祭天,再告慰太廟,一系列地大流程,同時,還有各方面的冊封。
奪嫡的有功之臣冊封就先不提了,光是皇后等一系列的冊封,也不是輕易就能準備好的,鳳冠霞帔總得備下吧?
好在,王府的女人就兩個,皇后必然是何思思,苓香,就看天子的意思,封不封個貴妃了。
先皇至多為自己的兒子準備好合身的龍袍,自是不可能為自己兒媳婦準備鳳袍的,不是不能準備,而是當公公的準備這個,太丟份兒,不合適。
另外,還有皇后母族的封賞,事兒很多。
今兒個,就是個正式出場,告知天下,大燕的新君是誰,安定朝堂安定民心。
然後,還有一場國喪要治,不可能讓大行皇帝的靈柩停太久。
「陛下,是七殿下來了。」魏忠河稟報導。
七皇子本身就住在宮內,他現在求著要過來拜見自己要登基的兄弟。
「讓他進來吧。」
「奴才遵旨。」
很快,
小七進來了,
他臉上帶著笑,跨過養心殿的門檻後,小跑著過來,還張開了雙臂,一臉的高興。
「六哥,六哥……」
小七跑來了,
姬成玦則繼續這般坐在地上,一臉平靜地看著他。
剎那間,
小七仿佛感覺,離鐘的聲音是假的;
母妃說父皇駕崩了,奴才們也說父皇駕崩了,
但,
父皇不是還坐在自己面前麼?
跑著跑著,
小七停了下來,
在姬成玦平靜的目光注視下,他緩緩地跪伏下來,收起了笑容,認真地行禮叩首:
「姬成溯………參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姬成玦還是沒說話。
姬成溯有些茫然地抬起頭,他看清楚了,皇帝,其實還是在的,仿佛和以前的,沒什麼區別,但卻不再是自己的父皇,而是……同父異母的哥哥了。
姬成玦終於開口了:
「收拾收拾,過陣子帶你母妃搬去皇子府邸吧。」
「兒臣………哦不,臣弟,領旨謝恩。」
小七不笨,也不憨,姬家的這幾個兄弟,從大到小,就沒一個是簡單的貨色。
所以,姬成溯領旨謝恩後,就起身,退了出去。
他清楚,烤鴨店裡自己的那番話,導致現如今的局面,最好就是規規矩矩地帶著母妃住到宮外去,不要吵也不要鬧;
這是哥哥,不是爹了。
姬成玦則看向魏忠河,道:「宮內人的安排,先皇可曾留下旨意?」
「回陛下,未曾。」
姬成玦點點頭。
宮裡,可還住著不少妃嬪呢,但,這也確實是他父皇的脾氣,會將他這個繼承人的一切都安排好,至於那些曾伺候過他的女人們,他根本就不會在意。
姬成玦看向身邊的鄭凡,笑道;
「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但我爹倒是一直保持著冷血本色。」
鄭侯爺看了看魏公公,沒接話。
「行了,魏公公下去忙吧。」
「陛下,奴才就在外頭候著,您儘管吩咐。」
「嗯,暫時,別讓外人進來了。」
「是,奴才知錯了,奴才知錯了。」
魏公公躬身退下了,剛伺候新君,難免有些脾性不熟,他先前就不該過來通稟七皇子來了,打攪了陛下和平西侯爺。
姬成玦用袖口,擦了擦自己的臉,問鄭凡道:
「你說我臉上,是不是有油?」
「待會兒沐浴更衣就行了,頭髮不也得換個髮式麼?」鄭凡嘴角帶著笑說道。
「要不一起洗個澡吧,你盔甲也洗刷一下,否則我穿龍袍精神抖擻著,你擱旁邊顯得太磕磣了一點。」
「甲冑,本來就沒必要太光鮮,待會兒我問問魏忠河宮裡應該清理了一些人,少沉個塘,放點血給我抹甲冑上,看上去才是真的有派頭。」
「你這是要誠心噁心我呀。」
「是你先噁心我的。」
姬成玦要的,是堂堂正正清清白白名正言順地坐上龍椅,
身邊站著個甲冑染血的平西侯是怎麼一回事兒?
「剛看見了,你那些親衛的衣服,很氣派。」
「哦?到底是飽暖思**了。」
前些天,哪裡會在意他平西侯的親衛衣服好看不好看啊。
現在,感覺好看了,是因為他有資格也有條件自己來置辦了。
「我只是覺得宮內侍衛的衣服,太單調了一些,沒你親衛穿的有派頭。」
「行,明兒個把衣服圖樣給你送來。」
「這衣服叫什麼?」
「錦衣。」
「這麼簡單?」
「對,就這麼簡單。」
「成吧,那以後宮內的侍衛,就可以直接叫錦衣衛了。」
「……」鄭凡。
「怎麼了?」
「你喜歡就好,隨意。」
「姓鄭的。」
「嗯。」
「接下來,我想做一些事兒。」
「削藩?」
姬成玦搖搖頭,道:
「做皇子時,腦子裡想的是這個,但現在,忽然覺得,沒那個必要了,就在先前,坐在馬車裡入宮時,似夢似醒間,我感覺自己飛到了天上………」
「呵,你那是飄了。」
「我俯瞰著皇宮,慢慢的,我俯瞰著京城,再慢慢的,我俯瞰著,整個天下。
其實,我不是想為那死去的老東西完成遺願,他想要什麼,和我也無關。」
「你可以不用解釋的。」
「但我,既然坐在了這個位置上,就得做點事情,早年間,朝野有傳聞,父皇之所以會在我和二哥之間猶豫不定,就是因為在修生養息和繼續銳意進取之間在不停地權衡。
就連我,也是這般認為的,認為父皇將這大燕給弄得虧空了,他怕再繼續打下去,怕後世子孫也是和他一樣想要名留青史的皇帝,會把這已經被攤薄的家當給徹底弄崩了。」
「然後呢?」
「然後我發現,這話,說得真沒錯,我這兒還沒召見百官呢,我這兒還沒登基呢,但我的心,已經開始野了。
鄭凡,
你知道麼,
做皇帝,和做皇子做臣子,是完全不同的感覺。」
鄭侯爺翻了個白眼,提醒道:
「兄弟,你這話問得很危險啊。」
「哈哈哈哈哈。」
姬成玦大笑起來,伸手拍了拍鄭凡的肩膀。
「來來來,來,隨我來。」
姬成玦拉著鄭凡,二人一同往台階上走,來到龍椅前。
姬成玦先坐了下來,但龍椅很寬敞,他伸手,在旁邊空檔位置拍了拍,
「來,一起坐一坐感受一下。」
擱在旁人眼裡,這是君在示恩於你,但你要真敢坐,呵呵……
按理說,在這一刻,鄭侯爺腦子裡應該有無數先賢之例在前頭閃爍,比如呂不韋,比如霍光,比如張居正,比如鰲拜,比如年羹堯……
要知道,上面那幾個,跋扈歸跋扈,但龍椅,似乎還真沒坐過,可下場嘛,已然極為悽慘。
但鄭侯爺只是稍稍猶豫了兩息時間,幾乎可以說沒猶豫,就直接在龍椅上坐了下來。
然後,
還伸手推了推姬老六,
道:
「你先讓讓,讓我一個人坐一下感受一下。」
「哈哈哈,成。」
姬成玦還真站起身,站到了一邊。
鄭凡將屁股坐到了龍椅正中央,
先正襟危坐,
而後,
又換了個翹腿的姿勢,
再後背向後,靠了靠,躺了躺;
隨即,
又換了一個姿勢,那就是雙手放在膝蓋上,做憂鬱狀。
姬成玦在旁邊笑道:「快說說,感覺如何?」
鄭凡抬起手,
道:
「別吵吵。」
然後,
鄭侯爺從胸前甲冑的夾層里,拿出自己的中華牌大鐵盒,從裡頭抽出了一根華子。
「讓我來根煙,好好感受一下。」
而後,
掏出火摺子,
遞給了站在邊上的姬成玦。
「你個賤人。」
姬成玦罵了一聲,但還是接過了火摺子,打開帽頭,吹了吹,而後遞過來:
「來,侯爺,朕,為你點上。」
鄭侯爺嘴裡叼著捲菸,脖子向前微微一湊,待得點燃後,深吸了一口;
隨即,
自鼻腔里緩緩噴出煙霧。
姬成玦在旁邊笑著問道:
「感覺如何?」
鄭侯爺夾著煙,
抖了抖菸灰,
點點頭,
道:
「舒服了。」
————
晚上還有一章,求一下月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