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四章 紫微帝星

  姬成玦看著太子,

  太子也看著姬成玦,

  兄弟倆,

  真的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般平靜地對視過了。

  人,是個矛盾的載體。

  姬成玦記得姓鄭的畫技很高,去年進京住他家時,曾給他家小子畫過一張畫,用的是炭筆,和水墨畫不一樣,畫中的兒子和現實里的兒子幾乎一模一樣。

  畫完 後,姓鄭的很是得意地向自己講述什麼叫點,什麼叫面,什麼叫陰影,什麼叫立體……

  是的,人,不是一張麵皮,很少有人一輩子能只戴一張面具。

  就比如自己的二哥,

  一定程度上,自己這個二哥,比三哥,更像三哥。

  三哥的文質彬彬書生氣息,是為了書生而書生,自己這個二哥,則是真正的書生。

  他恨父皇,

  但並不影響大朝會時,給自己挖坑,因為他總得找些事情做,他是太子,就得保住自己的位置。

  監國時的他,也在認真做事,並不會去故意犯錯。

  當然,可能那時的他,並不清楚自己即將會動用怎樣的手段去「狗急跳牆」,因而並未選擇加入。

  同時,

  也可以認為,

  大朝會的結束,太子雖然輸了又贏了,但身為父皇的兒子,他又明悟了,自己不是父皇選中的那一個。

  所以趁著這個機會,乾脆做灑脫態? 特意領著兵馬過來給自己,以求一個善局。

  不過,這個可能性? 很低? 因為性價比? 很低很低。

  他不來,他什麼都不做,並非沒有堅守的力量? 最起碼? 他不用為了一個隱約的猜測就直接繳械投降。

  奪嫡不是過家家,不是說放下就能放下的。

  都是父皇的兒子,也都有了相似的一些經歷。

  至少?

  在這一刻?

  姬成玦相信? 大概率? 是出自對父皇的恨? 讓太子選擇出現在了這裡。

  打虎親兄弟?

  虎,還是二人的父親。

  至於那些有的沒的,姬成玦不想再去想了,也不想再去分析了,哪怕他姬老六很會琢磨人;

  但今天?

  姬成玦不想動腦子。

  他爹在裡面?

  他們的爹在裡面?

  今日?

  不想考慮太多,也不願考慮太多,

  真的就只想純粹地憑本心憑衝動? 去痛快一把。

  壓抑得太久了,

  從當年蜷縮在牆角抱著膝蓋哭泣時那一天起,

  一直,

  壓抑到了現在。

  姬成玦笑著開始往前走,

  太子跟在後頭;

  不是為了故意落後一個身位以示自己認輸,而是因為,太子,害怕。

  「六弟,我心裡,好害怕。」

  太子並不恥於將心裡的感覺說出來。

  當兒子的,怕老子,那是天經地義,尤其是姬家的崽子。

  「哥,我也是。」

  姬成玦回應道。

  「你比哥有出息。」

  這兒的出息,不是指的是其他方面,而是單純指的是膽量。

  「或許吧。」姬老六此時,顧不得去謙虛。

  「六弟,你說,這次父皇是被你算計進去了麼,亦或者,是父皇終於認輸了?」

  「父皇不會輸,父皇,也不會良心放下,父皇不會輸給任何人,唯獨,贏不過老天。

  如果不是父皇的身體,實在是撐不住了,他繼續堅挺幾年,我們就得繼續被擺在那裡任其操控幾年。

  他若是長壽,我們就會被早早地操控至筋疲力盡,甚至,他可以再生幾個孩子,重新去培養。

  能贏他的,

  能讓他不得不低頭的,

  只有老天爺。

  誰叫,

  他是皇帝,也是天子呢?」

  ……

  「陛下,兩位殿下過來了。」魏忠河提前聽到了腳步聲說道。

  燕皇雙手撐著台階,在陸冰的攙扶下站起身。

  「換個乾淨點的屋子,朕,要等他們。」

  「臣遵旨。」

  ……

  皇帝在陸府,

  太子帶著東宮護軍去了陸府,

  王府的馬車,去了陸府。

  京城內的陸府,一下子成了視線聚集的焦點。

  但讓很多人詫異的是,先前早早地被調動進來的鎮北軍兵馬,並未有絲毫的異動。

  鄭侯爺拿著天子劍,坐在貔貅上,不是他壓制住了兵馬調動,而是他們似乎早早地就得到過命令,不會去動。

  那種被提前布置好的感覺,極為清晰地再度呈現出來。

  城內的鎮北軍不動,其餘勢力,則更不敢妄動,否則,稍有不慎,就將迎來鎮北軍鐵騎的打擊。

  皇帝曾仗著鐵騎自宮門而出,開啟馬踏門閥,碾碎一切敢忤逆他意志的存在;

  餘威,還在,還很清晰。

  鄭凡不是很喜歡這種感覺,那種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感覺,讓他渾身都不得勁。

  不過,值得慶幸的是,散發著這種感覺的那位至尊存在,應該沒多久好活的了。

  無論最後姬老六成功與否,

  龍椅上坐著的是姬成玦還是太子,

  都不可能再給他相類似的感覺。

  鐵三角就是鐵三角,

  他們的時代,即將落幕。

  就著夕陽,

  坐在貔貅背上的鄭凡沒有那種屬於自己時代的感覺即將來臨的中二感覺,

  反而有一種身上枷鎖得以被解開的如釋重負。

  舊的蒼穹,將被揭開,新的天地間,他將獲得更大的自由。

  自己帶著七個魔王一路摸爬滾打到如今,終於可以去伸手觸摸到真正的自在一角了。

  至於這個時代,這個帝國,這個大燕,在新的時代里,會走向何方,鄭侯爺並不是很在乎。

  扭過頭,

  看著掛在那一頭的黑龍旗幟,

  應該,

  不會很在乎吧?

  ……

  皇宮內,

  宰輔趙九郎走出了內閣,他走到了一處欄杆前,在這裡,可以眺望到宮外的一些景色。

  說是景色,其實就是屋檐和隱約的一絲街面,且那條街還在內城,也不會多熱鬧。

  但宮內的宦官宮女,甚至是一些妃嬪,當他們經過這裡時,都會特意地抬頭向那邊張望幾眼,哪怕再腳步匆忙,也會有這個動作做出來。

  這不是景色的景色,對於他們而言,則是屬於宮外的氣息,總是新鮮的,總是好奇的,總是……留戀的。

  趙九郎還記得陛下初登大位後不久,

  曾帶著自己,

  就站在這兒。

  陛下看了很久,趙九郎當時並不清楚陛下到底在看什麼。

  現在,

  他有些懂了。

  因為他現在,也在看著。

  初坐皇位的陛下,在這裡看的是一個舊的時代落幕,屬於他的時代,即將開啟;

  此時的自己,

  則在看著陛下引領的那個時代,正在徐徐降下。

  被人戲稱為泥胎宰輔的趙九郎,

  此時站在這兒,真的像是一尊泥胎。

  他好希望,時光可以再回頭。

  當他轉過身,回去看時,能夠看見一位依舊年輕的陛下。

  他會跪伏下來,

  叩首呼萬歲,

  他願意再做那泥胎宰輔,輔佐這位君王,再戰這天下三十年!

  在王府,

  在東宮,

  在御書房,

  他陪著這位雄才大略的君王,商議出了一幅又一幅屬於大燕未來的畫卷。

  這些畫卷,並未全部實現。

  但最難畫的那幾卷,已經完 成了。

  三十年,於俗世而言,不過白駒過隙,和鍊氣士動輒一甲子相比,似乎有些算不得台面。

  可這位君王,

  卻用這三十年,

  換掉了半個人間。

  君弱臣強,君強臣弱,宰輔,當提領百官,致君聖明,制衡君主放縱,規勸君主的德行;

  但這位皇帝,

  需要人去規勸麼?

  自己能做的,無非就是那幾年為他多吃那一碗飯罷了,撐是撐了點兒,但真算不得什麼折磨和酷刑。

  趙九郎忽然回過頭,

  他還是回頭看了,

  後頭,

  空蕩蕩的。

  閉上眼,

  發出一聲嘆息,

  大燕宰輔喃喃自語道:

  「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再抬頭,

  看那夕陽,

  「再熾熱的驕陽,也終有落山的那一天。」

  只希望,

  新一輪的太陽,能夠繼續綻放光芒,帶領大燕,繼續走下去。

  ……

  大皇子府,

  已經著甲準備好的大皇子自鎮北侯府庭院內走出,在其身邊,站著青霜。

  「其實,我很好奇一件事。」青霜看著大皇子說道。

  「什麼事?」

  「殿下您,有沒有遺憾過。」

  幾乎沒做考慮,

  大皇子點頭道:

  「有。」

  身為皇子,說沒想過坐那個位置,那顯然是不可能的。

  「那現在呢?」

  大皇子搖搖頭,

  「還是在外頭領兵打仗,能輕鬆一些。」

  說到這裡,大皇子笑了,青霜也笑了。

  大皇子伸手指了指自己身上的甲冑,道:

  「我這軍功侯上頭,水分多得自己都臊得慌,和平西侯比起來,差距真的太大了,餘生,無疆只希望能將這軍功侯里的水,一滴不剩地全都擠掉。」

  ……

  皇宮,

  獨殿。

  一座早就熄火多年的丹爐前,

  紅袍小太監盤膝而坐,在其面前,一張貔貅的畫像被鋪開。

  而丹爐下面,隱約可以察覺到些許的震顫。

  大燕的皇宮地下,有一尊年份很久遠的貔貅,這幾乎不是什麼秘密。

  而此時,

  那尊貔貅卻出現了不穩定的跡象。

  靖南王破郢都時,曾與那火鳳之靈廝殺鏖戰,最終,導致郢都火勢不可收拾。

  靈,都能這般,何況一頭活生生的貔貅?

  雖然年邁,雖然氣血早就枯敗,但畢竟,未曾真正的死亡。

  紅袍太監將畫,丟入丹爐之中。

  而後,

  伸手,

  將掌心貼在丹爐上,閉上了眼。

  倏然間,

  一股灼熱之感襲來,刺痛了他掌心的皮膚,而在其閉目之中,卻呈現出一團赤紅。

  「吼!」

  赤紅深處,貔貅發出了咆哮。

  紅袍小太監收回了手掌,睜開眼,先低頭看了一眼毫髮無損的掌心,隨後,有些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你是在憤怒麼?」

  紅袍小太監問道。

  沒有回應,

  良久,

  紅袍小太監又幽幽開口問道:

  「還是………在悲傷?」

  ……

  大楚;

  郢都。

  向來不是郢城,被稱作郢都,而是大楚的每一座都城,都叫郢。

  新都城修建在舊都以南,如今,已初具規模。

  皇宮的建設,反而先極簡,攝政王並不急於早早地為自己修建新的宮室樓台。

  曾經,在大楚公主口中繁華十倍於燕國皇宮的楚國皇宮,這幾年內,是不可能再看到的了。

  兩個巫正,正在例行進行占卜。

  當占卜的結果出現時,

  二人當即對視一眼。

  隨即,

  一個開始重新推演天機,另一個,則拿出了上一任巫正留下的法器開始進行感應。

  靖南王曾說過,所謂的天機、預言、命象,都是信則有不信則無的東西。

  但無法否認的是,它有時候卻也能夠自冥冥之中感測到一些東西。

  如果真的全然無用,靖南王也不會去「略通」它了。

  很快,

  兩個巫正近乎狂喜一般地奔赴攝政王的寢宮。

  「王上,西北方向天機衰頹,骨裂出散,向下,此乃西北人主位即將空懸,氣象湧入呈雜亂之劫路!」

  「王上,燕在西北,這是,這是……」

  巫正話還沒說完 ,嘴角就溢出了鮮血,隨即,眼耳口鼻也在溢出鮮血,窺測天機,洞察氣運,實乃大消耗。

  但他渾然不顧,用衣服隨便擦了一下就繼續道:

  「那位,那位這次是真的要沒了!」

  攝政王深吸一口氣,

  他從不會真的一心相信巫正推測天機得來的消息,但鳳巢內衛近期也傳來了一些消息,可以佐證著看,那位大燕的皇帝,這次,應該是真的要不行了。

  他撐了很久很久,

  撐到燕人以國戰的方式強行撬開了楚國的北大門,占據了鎮南關。

  但他,

  終究是撐不下去了。

  攝政王放下手中的奏章,

  輕輕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

  朕,

  終於,

  將你給熬死了。

  ………

  「官家,官家!」

  「官家,官家!」

  暖房內,

  乾國官家正穿著道袍,斜靠在那裡對著一張棋盤的局冥思苦想。

  百里香蘭走了進來,稟報導:

  「官家,欽天監的正副監正一同求見。」

  「瞧他們高興的那個勁兒,真的是一點體統都沒了,唉,宣吧。」

  兩位監正跪伏下來,面帶笑意,近乎是爭著稟報導:

  「官家,好叫官家知道,正北方向,紫微帝星忽然暗淡下去,乃帝君衰落之相!」

  「官家,燕國的那個皇帝,大概就要快沒啦!」

  乾皇整個人愣在那裡,

  乾國有後山,後山的人,常充填欽天監,也因此,大乾的欽天監是諸國里,實力最渾厚的一個。

  兩位監正有些疑惑地抬頭,看著自家官家。

  忽然家,

  官家大笑一聲,

  正當他們也準備跟著一起笑時,

  官家卻猛地發出一聲怒吼,

  將面前棋盤掀翻,黑白兩色的棋子,灑落一地。

  官家,

  哭了。

  ………

  荒漠、

  王庭。

  小王子走入自己父王所在的王帳,

  老蠻王蜷縮在羊毛毯子裡,瘦削得如同一塊骨頭。

  「父汗,祭祀們剛剛感應到了蠻神的意志。」

  老蠻王緩緩地睜開眼,看著自己的這個兒子。

  小王子笑道:

  「祭祀們說,蠻神意志里,清晰地告訴他們,東方燕國的那位皇帝,快要沒了!」

  馬踏門閥,

  攻乾,吞晉,逐野,伐楚,成就大燕國勢滔滔的同時,其實,燕皇自身的氣象,也早就和大燕的氣象融合在了一起。

  並非互相彌補,而是互為襯托。

  隱約間,已經有了些許當年大夏天子的氣象。

  也因此,當燕皇的身體,當燕皇的命運,即將走入他自己所安排的那個結點時,這股氣象,近乎是無法隱瞞的。

  並非所有的國君,都能有這個待遇;

  只有真正的帝王,

  他的死亡,他的結束,

  才配得上「駕崩」二字!

  老蠻王疲憊的眼眸里,忽然釋放出了兩股精光。

  那個可怕的鄰居,他們的皇帝,要在自己前面離開這人世了麼?

  他,

  竟然走在了自己前頭。

  那個給自己帶來極大壓力和恐懼的皇帝,

  那個敢一邊對他國開戰時,給自己一封詔書,像是訓斥臣子一樣訓斥警告自己的皇帝,那個燕人的真正君主,他,要離開他的子民離開他的國家離開他的鐵騎了麼?

  蠻神在上,

  蠻神庇護,

  蠻神,依舊在保佑他忠誠的子民!

  老蠻王看著自己的兒子,

  強行開口道:

  「我們的機會……蠻族的機會……來了。」

  ……

  氣象不氣象的,在燕國,其實看的人,有是有,但信的人,並不算多。

  因為他們的皇帝,不信這個。

  因為曾經乾國最強大的鍊氣士來京城,據說親自斬下了龍脈,但大燕的鯨吞之勢,卻依舊未能被阻擋。

  而眼下,

  在陸府的後宅的這座偏僻庭院裡,

  這裡得人,自然更是沒心思去理會那些了。

  「吱呀……」

  屋門,

  被推開。

  屋子裡,坐著一個人,一身白衣。

  他的眸子,很是平靜地注視著門口。

  太子的一條腿,邁過了門檻;

  然後,提另一條腿時,有些發顫。

  等到整個人邁進來後,

  太子緩緩地跪伏下來。

  他怕燕皇,怕到了骨子裡,所以,哪怕他是來造反的,他,也還是跪了。

  「父……皇……」

  燕皇的目光,沒在太子身上過多停留,而是看向了門口進來的第二個人。

  那個人,

  他走了進來,

  他腳上帶著風,

  他臉上帶著笑,

  透著一股子喜慶,

  許是在進來前,還有些許躊躇,進來後,就完 全放飛了自我,只剩下灑脫。

  最重要的是,他,也是一身白衣。

  他喊道:

  「爹,

  兒子給您送終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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