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6章 回家

  窩頭,

  魚湯,

  就兩樣菜。

  李良申和嬤嬤面對面坐著;

  陳仙霸在床上趴著,眼珠子時不時地在李良申身上轉悠。

  老儒生回來了,他去打了點酒,外帶兩份熟食,交阿飛擺盤,自己也不上桌,走到門口,想坐門檻上,猶豫了一下,乾脆走了出去,在外頭坐下。

  阿飛擺盤,放好。

  特意留下了一些熟食沒放進去,走到床邊,遞給陳仙霸。

  陳仙霸毫不客氣,張嘴就吃,

  兒豁,舒坦!

  阿飛笑了,又去將酒勻出一大杯,遞給了陳仙霸。

  陳仙霸一大口酒下肚,只覺得渾身愜意,身上被李良申打出來的傷,一下子也就覺得不算什麼了。

  只能說,

  有些人生下來,就是預備著以後大場面的話。

  哪怕他可能出身於鄉野,現如今最大的本事是打漁;

  哪怕他可能出身於一個寺廟,一個破碗一襲破袈裟,食不果腹;

  哪怕他可能出身於一個驛站,成天渾渾噩噩就是在混個日子。

  這類人,

  只要給他們機遇,

  風雨一至,就當即化龍給你看看。

  只不過,李良申對此,並不是很上心,至少,是遠遠不如老儒生那般上心的。

  因為位置不同,環境不同,高度也不同,所以看到的風景,自然也就不同。

  軍中,類似這般的「猛虎」,不是很多,但絕不是沒有。

  鎮北侯府下的七大總兵,除了青霜以外,都在官面上冠之以「李」姓,這六位姓李的,哪個不是軍中猛虎?

  就是靖南軍中的羅陵那幾個,也絕非等閒之輩。

  可問題是,

  一通對外征伐打下來,

  封侯的就兩個。

  其中姓姬的那個不算,

  唯一一個異姓的,是那個姓鄭的。

  在李良申這個位置上,他清楚地明白,腦子和格局,有時候是比武力,更為強大的兵器。

  就是田無鏡,

  誰又真的會把他當作一個江湖一等武夫來看待?

  這孩子,就算再天賦異稟,那姓鄭的身邊擱一晉地劍聖,他能闖得過去?

  老儒生沒怎麼見過真正的大世面,所以對這孩子稀罕得不得了。

  「我覺得,侯爺不會做出那種事。」李良申對嬤嬤道。

  百年鎮北侯府,固然已經封王,但自家人說話時,依舊習慣了老稱呼。

  嬤嬤笑了笑,「田家的人,也從未料到過那一晚田無鏡會在皇后娘娘歸府省親時,做出那樣的事來。」

  這回答,有理有據。

  嬤嬤又道:「夫人當年早就對我說過,這大燕的陛下,是個瘋子,那田無鏡,也是個瘋子。」

  說到這裡,

  嬤嬤頓了頓,

  繼續道;

  「那你說,能和那兩位站在一起的咱們侯爺……呵呵。」

  李良申沉默了,在這件事上,如果站在事後智者的角度來分析,確實,如果當年侯府有小侯爺,現如今的大燕,完全會是一個不同的現狀。

  別的不說,

  就說當年侯爺陳兵二十萬鐵騎向東,和朝廷大軍對峙演戲,演給門閥世家們看時,

  要是家裡有小侯爺在,

  鎮北軍說不得就假戲真做了。

  正是因為沒有男丁子嗣,所以很多事情,在往上摸的時候,就給人一種無根浮萍之感。

  只是,

  那畢竟是過去了。

  想當年是鎮北軍一家獨大,三十萬鎮北軍鐵騎,完全不把大燕其他兵馬,甚至是不將整個天下其他兵馬放在眼裡;

  而現如今,

  就是身為鎮北軍總兵的李良申也不得不承認,單純從兵馬精銳程度上來講,就算撇開靖南王不談,那靖南軍,已然成長成不亞於昔日鎮北軍的一支強橫野戰集團力量。

  再加上田無鏡……

  或者,

  後頭再加個昔日自己可以一巴掌拍死,坐在那裡像是看風景一樣看著走入軍中大帳的鄭凡——平西侯。

  更甭提如今的鎮北軍,早就被切割過了,早不復當年之勢。

  所以,

  李良申開口道;

  「現在,不會了。」

  最好的造反時機,已經過去了,小侯爺,也可以回府了。

  「既然現在不會了,那現在,又何必回去呢?」

  「嬤嬤。」李良申伸手指著阿飛,「這孩子,是侯爺的嫡子,你就想讓他一輩子,在這小村子裡蹉跎?」

  「呵呵,世人茫茫,九成九的人,一輩子,不就蹉跎著麼?怎麼著,蹉跎,就不過日子了,就得死了?

  那這世上,活人可就真少得可憐嘍。」

  「他們,是沒得選,如果有的選,誰想一輩子這般過?」

  「你李良申的話,怎麼越來越多了?你應該喜歡用劍說話才是。」

  「我的劍,從不對自己人出。」

  「那我的態度,就是不同意。」

  「嬤嬤,以前你可以不同意,你隔絕了對外的一切,所以才能和小侯爺在這村子裡安穩度日這麼多年。

  這些年來,

  江湖上,

  官場上,

  疑似的小侯爺,多的是。

  但現在,

  小侯爺的身份,已經暴露了,你,護不住他的。」

  「暴露了?」

  「是,否則,我怎麼找得到這裡來?」

  事實上,這世上,真的想要完全隱藏下來,也並非很難,深山老林一鑽,也就藏下來了。

  甭管是密諜司亦或者銀甲衛鳳巢內衛什麼的,天大地大,總不可能開個天眼去找人抓人。

  當然,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你安安生生地藏著。

  古往今來,

  藏匿被抓者,數不勝數,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他們雖然藏著,但心,卻沒抑制得住想要去躁動。

  不是凡人,也按耐不住凡心,對外有了交流後,自然也就出了破綻。

  嬤嬤十餘年來,未曾聯繫過侯府,這,就是最好的隱藏。

  「唉。」

  嬤嬤無奈地搖搖頭,

  而在聽到這聲嘆息後,坐在門外的老儒生,脖子情不自禁地縮了縮。

  「許是當年,應該將你殺了的。」嬤嬤說道。

  李良申沒告訴老儒生顏非子的事,

  但嬤嬤清楚,

  真的會將自己身份不一般給暴露出去的,

  只有坐在門外的那個儒衫老頭。

  老儒生回過頭,看向屋內,道;

  「倆孩子,眼瞅著都長大了,可不能耽擱孩子啊。」

  嬤嬤笑了,

  伸手,

  指了指躺在床上的陳仙霸,

  道;

  「你終究是捨不得這孩子。」

  老儒生沒否認,而是聲音小了點,道:

  「阿飛,這孩子,我也是覺得很聰穎的。」

  「李良申,借你的劍,將那孩子給殺了吧。」

  李良申站起身,

  抽出了劍。

  老儒生急了,馬上起身,對李良申喊道:「是我叫那個顏非子通風報的信,我是有功的啊,我是有功的啊!」

  嬤嬤笑而不語。

  許是在這陳家莊,亦或者是在附近的那座縣城方圓,老儒生,是智者;

  但他的格局和層次,還是不夠。

  李良申很平靜地回答道:

  「李家的人,不管什麼時候,都容不得外人去算計。」

  牌局的高度,在這裡,不是誰都能上來摸牌的。

  皇子奪嫡,那是理所應當,身為皇子,沒那份心思,不去做那件事,還真可能被人瞧不起。

  但異姓人敢動這個心思,敢做這種準備,那就是國賊,天下共討之!

  阿飛擋在了陳仙霸面前,

  很平靜地道;

  「放下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道:

  「陳家莊的陳阿飛,沒那個資格命令我這個大燕的總兵。」

  緊接著,

  李良申又道:

  「鎮北王府的世子爺,有這個資格。」

  二選一,

  你自己來選。

  這是威脅,

  是的,

  沒錯,

  就是威脅。

  你在乎什麼,我就拿什麼去威脅你。

  你自己是否願意接受?是否違背了你的本心?是否讓你不舒服不開心不愜意!

  誰在乎?

  當朝太子,他日子,過得開心麼?

  郡主被送入燕京城,等著大婚時,她,開心麼?

  世子爺,也不可能萬事都開心。

  他李良申是個丘八出身,做到這個地步,靠的,是自己的本事,是自己的劍,是帶兵打仗的能力,而不是阿諛奉承溜須拍馬。

  所以,

  他完全不在意,世子回府之後,會不會因為今日的事而記恨自己。

  因為,世子若是回府,世子就是世子了,他,依舊是總兵,一家人,算吧,但更重要的,是上下級的統屬關係。

  上位者,

  捨得殺自己麼?

  嬤嬤嘆了口氣,道;「何必?」

  「嬤嬤自己心裡也該清楚,事已至此,小侯爺,是回也得回侯府,不回,也得回侯府。

  田無鏡的那個兒子,

  養在平西侯府內,

  這兩年,

  也不見得就沒人打過那孩子的主意;

  您一個人,

  氣海也萎靡到如今的地步,

  又如何可能再繼續護得住小侯爺?」

  「呵呵,我原本想著,等我氣海完全閉合,修為全斷,我該死,也就死了唄,我養這孩子一遭,這孩子,總得給我立個碑,豎個墳。

  接下來,

  這日子,

  也就是他自己的了。

  他想平平安安做個普通人也好,有朝一日,忽然想回侯府也罷,

  都隨他唄。」

  「可惜,沒這個可能了。」李良申扭頭,看向坐在那裡的嬤嬤,「他沒這個可能了。」

  嬤嬤沉默了。

  「李總兵,本世子,命你放下你的劍。」

  李良申看著阿飛,

  點點頭,

  「喏!」

  劍,

  放下了。

  其實,

  沒多少知道自己身份的驚訝,

  從震驚,到不敢置信,再掐一起掐自己的臉皮,看看是否在做夢,沒這些步驟。

  為什麼要瞞著孩子的身世故意不告訴?

  嬤嬤很早,就告訴了這孩子,你爹,是大燕三十萬鐵騎之主,是鎮北侯爺!

  為了孩子好,平平安安,所以不告訴孩子身世,非得等到自己死前,就剩一口氣,亦或者就如同說書先生那般,等到刺客上了門,給自己一劍,等到這娃兒,哭著喊著撲到自己身上,自己在彌留之際,再給他說說他的身世;

  扯呢?

  有這個鬼必要麼?

  在嬤嬤眼裡,也就只有周先生講的故事裡的那些傻子玩意兒才喜歡次次這般玩兒。

  李家人,怎麼過都可以,卻不能過得糊塗。

  阿飛看向嬤嬤,

  道:

  「婆婆,其實我早想過了。」

  「真是自己拿的計較?」嬤嬤問道。

  阿飛點點頭,道:「本想陪著婆婆,給婆婆送終的。」

  「也一樣的要送的。」嬤嬤提醒道,「可不能白養了你一遭,你若是要回侯府,我自然也是會跟著去的,我也想夫人了。」

  「那是自然的,生恩比養恩大,阿飛,不會忘。」

  緊接著,

  阿飛又看著李良申,道;

  「我原本想著,送走了婆婆後,我差不多也就成年了,就可以離開陳家莊,去外面看看了,我很小就知道,我是誰的兒子,知道我不姓陳,姓李。

  所以,我想去北封郡,去荒漠看看,可惜了,我腿是瘸的,當不了輔兵。

  我又想著,在北封郡看看,走走,然後再去燕京看看,走走,不管怎麼樣,既然知道了自己姓李,總得比別人多看看這世道上的風景,一門心思地埋頭過日子,總覺得,會是一種缺失。」

  李良申蹲下來,擼起阿飛的褲腿。

  嬤嬤開口道:「嬰孩時受的傷,還中了毒,我刮去了毒,保下了他的命,那塊地方的筋脈,先天被毀,藥石無用了。

  說不得,連習武,也麻煩。」

  「侯爺也不是高手,照樣可以統御大軍。」李良申說道。

  「侯爺是因為曾受過傷,侯爺的練武天賦,本該極強。」

  「這孩子,也是受傷,無礙的。」李良申站起身,問道,「可曾讀過書。」

  蜷縮在門口的老儒生馬上舉起手,

  喊道;

  「讀過,讀過,讀書寫字,詩詞歌賦,我都教過,不說是全才,但基礎肯定紮實,您瞧瞧,他眼睛裡哪裡有半點村戶娃兒的混沌?」

  李良申聞言,點點頭。

  讀過書就好,以後,就省事了。

  武功什麼的,真的不重要,侯府不缺高手保鏢,也不會缺猛將。

  當然了,

  就算沒讀過書,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先前這孩子對自己的那一刀就說明,有這個心性,足矣。

  換句話來說,

  其實心性,才是最重要的。

  坐那個位置,

  你可以蠢,你也可以笨,你甚至可以天真,也可以浪漫,

  這些有的沒的,你都可以有,

  可唯獨不能缺的,

  是——狠!

  蠻人是狼,荒漠裡的狼,你不夠狠,狼就不會畏懼你。

  「婆婆,我想去看看,我想去問我爹一些事,有些東西,在我心裡,憋了很久了。」

  你說他是不想繼續在村莊裡過苦日子了,想去榮華富貴,其實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人之常情。

  你說他是想去求一個意念通達,問自己的父親一些事情,也是理所應當。

  不想養自己,為何還要生下自己?

  他其實一直在思索,思索自己的未來,思索自己的出路,思索自己的以後,所以,他想求個明白。

  阿飛轉身,看向躺在床榻上的陳仙霸,

  道;

  「跟我走吧。」

  這是髮小,

  鐵一般的髮小,

  他對自己好,純粹是脾氣相投,不帶半點功利。

  老儒生馬上揚起脖子,他心心念念所求的,不就是自己看中的這個娃兒,有一份更好的出路麼!

  現在,

  要成了!

  陳仙霸笑著搖搖頭,

  道;

  「不,我不跟你走!」

  「………」老儒生。

  這一刻,老儒生恨不得對李良申喊道:劍來!

  趕緊給老夫捅死這王八羔子!

  阿飛對此並不意外,道;

  「你還是想去找平西侯爺?」

  「對,我說阿飛,你小子在陳家莊,都是由我罩著的,我跟你去鎮北侯府,豈不是變成你罩著我了?

  說不得,我還得給你下跪行禮,喊你一聲小侯爺,然後別人知道我和你的關係,對我也會熱情殷勤一些。

  但,

  不對啊,

  我陳仙霸,

  啥時候要靠這樣去過日子了啊?

  嘿嘿嘿,

  你且等著,

  日後啊,

  等我在平西侯爺手下混出個人樣後,再來找你,那樣,才有意思。」

  每個人,都有自己心中獨屬於自己的路。

  陳仙霸願意和阿飛當朋友,是因為阿飛,他和其他孩子不同。

  而阿飛願意和陳仙霸當朋友,也是同理,不僅僅是為了那幾鍋魚湯。

  陳仙霸是個頂天立地的……少年郎,

  所以,

  他覺得同樣出身於黔首的平西侯爺,才更符合自己對未來,對男子漢的想像。

  阿飛對李良申道;

  「可以送我這朋友去晉東平西侯府麼?」

  李良申點點頭。

  阿飛轉而對陳仙霸道,

  「送你去投軍,不會和平西侯爺打招呼,你父母這裡,我可以留下一筆錢的,他們養老,也不用擔心的。」

  「成,銀子就當我欠你的,以後我拿軍功賞銀來還!」

  阿飛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道;

  「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對你說,我家,很有錢的,我可以天天大魚大肉的。」

  這是阿飛,隱藏在自己心底好幾年想要炫耀出來的話。

  而這時,

  嬤嬤開口道;

  「鎮北侯府的男人,頓頓粗茶淡飯,連侯爺,也不例外。」

  「………」阿飛。

  要不然怎麼會鎮北侯爺入京城,一口氣連點了好幾隻烤鴨呢?

  之前,沒人告訴阿飛這件事。

  因為世人,真的不相信,百年鎮北侯府,日子會過得那般的清貧。

  阿飛撓了撓腦袋,

  嘆了口氣,

  往床邊一坐,

  道:

  「忽然,不想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