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 口諭

  年堯要反?

  聽到這個消息後,鄭伯爺情不自禁地用手摩挲著自己的下巴。

  奉遠陽眼裡,有一抹詫異稍縱即逝。

  因為他沒料到,在得知這個消息後,面前這位燕國的平野伯爺,居然會這般平靜。

  且不僅僅是眼前這位平野伯平靜,旁邊坐在那兒的兩個手下,臉上也露出了笑容。

  鄭伯爺微笑看著奉遠陽,

  道;

  「這個消息,只是徒增煩惱啊,而且可能會擾亂我大燕軍心,甚至,會威脅到我軍全盤謀劃,平白地多出了這麼多的事兒。

  本伯呢,又是一個不喜歡麻煩的人,是很不喜歡麻煩的那種,這腦子裡啊,只裝了打打殺殺,一想其他事兒,嘶,就頭疼。

  唉,

  這樣吧,

  本伯還是將你綁了,連帶著你的親衛一起,拉到鎮南關下遛遛。

  直接問那年堯,

  這位奉氏少主說你要反了,

  你年堯到底是不是要反啊,來個確乎話成不?」

  奉遠陽的眼睛當即瞪得大大的,他是真的沒想到,話風會忽然轉到這一步去。

  若是真的這般做了,

  那奉氏必然會被覆滅!

  這不僅僅是牽扯到自己兵敗被俘那麼簡單,甚至可能會讓楚國朝廷認為是他奉遠陽私通燕人,裡應外合才讓西山堡被破。

  「咚咚咚!」

  奉遠陽對著鄭凡連磕了三個響頭,

  道:

  「伯爺,切莫開玩笑,切莫開玩笑啊。」

  鄭伯爺用小拇指的指甲颳了刮耳垂,然後送到嘴邊,吹了吹,

  道;

  「是你,先和本伯開玩笑的。」

  「不,小人未曾和伯爺您開玩笑,小人也不敢對伯爺您開玩笑啊,小人只是有些話還沒說出來,讓伯爺您引起了誤會,對,誤會。」

  「嘖嘖,所以,你剛剛是在留白?」

  「是,不,小人………」

  鄭伯爺臉上的笑容逐漸收斂了回去,

  斜著腦袋,

  彎下身子,

  看著匍匐在地上的奉遠陽,

  一字一字道;

  「奉少主,您,是不是還不清楚自己現在,到底是個怎樣的境地?」

  鄭伯爺伸手,攥住了奉遠陽的頭髮。

  楚人兩側的頭髮很長,貴族,更會注重保養自己的頭髮,鄭伯爺一抓就抓住了,順勢一拽一拉。

  奉遠陽的腦袋被強行按在了地上,鄭伯爺的靴子踩在了他的胸口。

  另一隻手,

  輕輕地在奉遠陽的臉上拍了拍。

  「啪……啪……」

  這令人噁心的滑膩。

  「西山堡,不是你獻出來的;你,也只是在明知走投無路時才棄械投的降;你有什麼資格,在這裡和我擺什麼大楚貴族氣象?

  跪,

  就給我好好跪,

  五體投地地跪;

  話,

  就給我老老實實地說,真當自己是樓子裡的清倌兒,還玩兒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把戲?」

  「我說,我說,伯爺,我說………」

  鄭伯爺收回了腳,

  身子又坐了回去,

  攤開手,

  阿銘掏出一面帕子,從薛三那裡取了水囊澆了水,將帕子遞給了鄭伯爺。

  鄭伯爺擦了擦手,

  隨後,

  將帕子丟到了奉遠陽的臉上,

  道;

  「出汗了,擦擦。」

  「謝伯爺,謝伯爺。」

  奉遠陽擦了擦臉,重新跪伏好,道:

  「伯爺,年初時,我奉氏兵來至鎮南關,當晚,年堯設宴款待我,在宴席上,他喝醉了,對我說了一句:

  為何,以他這般大功,卻依舊還是個奴才?子子孫孫,也註定要當奴才?」

  「嘖。」

  鄭伯爺咂咂舌,

  道;

  「沒了?」

  「就……就這麼多,小人覺得,這是年大將軍在向我暗示,暗示他………」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們這兒,每一支貴族私兵來到這裡,年堯都會設宴款待他們,而且,還會說出一樣的話?

  甚至,你又沒有想過,他對你說這些酒話的時候,可能在隔壁,就有他請來的鳳巢衛在做著記錄,就在那兒聽著?」

  「………」奉遠陽。

  「阿力,帶他下去。」

  「是,主上。」

  樊力進來,將奉遠陽提走了。

  薛三開口道:「主上,他這是………」

  「他是為了抬高自己的身價,這人,是識時務的,但對於我們而言,沒用。

  甚至,年堯心裡到底有沒有反意,對於咱們而言,也沒什麼用。

  這世上走在街上看見美人腦子裡就開始幻想畫面的人多了去了,但真的敢行不軌的,只是少數中的少數。

  他怎麼想,和他會怎麼做,是兩碼事。

  最重要的是,我們沒那個精力去和年堯周旋這個,他,要麼乾乾脆脆地打開鎮南關引我軍進去,要麼,就等著我們自己拿下鎮南關。」

  以己度人之下,鄭伯爺覺得,年堯心裡肯定是有不滿的,因為攝政王能上位,有一半的功勞,得算在他頭上。

  且大楚若是和蠻族一樣也就沒什麼了,蠻族信奉弱肉強食,粗鄙且簡單的秩序是蠻族的主流。

  奴就是奴,貴人就是貴人,奴有能力,翻身上去,也能當貴人。

  楚人這裡,你說它文明嘛,它有楚辭,有華裳,有樂律,有優雅。

  卻偏偏,貴族就是貴族,奴才,永遠都是奴才,根深蒂固的等級烙印,太過清晰,近乎銘刻在了骨子裡。

  想他鄭伯爺,一路走來,出身於民夫,來自於北封郡虎頭城的黔首,但說實話,在大燕,還真沒人鄙夷過鄭伯爺的出身,至少,沒人會放在檯面上來說。

  馬踏門閥之後,朝堂上基本都變成了「泥腿子」,就算不是,也得給自己身上糊上一層泥,絕不敢聲稱自己是什麼世家。

  你家才是世家,你全家才是世家!

  有本事的人,心裡,必然是有傲氣的。

  鄭伯爺不信年堯沒動過那個心思。

  不過,動不動,無所謂了,因為在靖南王的大戰略里,鎮南關加上整個上谷郡,都將成為一盤棋,此戰若是功成,年堯降不降,對大局,也就沒什麼影響了。

  「阿銘。」

  「主上。」

  「今晚你辛苦一趟,以我的名義去王帳那裡,將這件事與田無鏡說一下。」

  不管怎麼樣,得讓老田知道這件事,但依照自己對老田的了解,人家大概也會和自己一樣,不屑於去玩這種猜謎拉鋸的遊戲。

  但,

  可能也不會介意為了大戰略而逢場作戲。

  反正鄭伯爺現在不也就是閒著沒事幹,無他,就是在等而已。

  等望江那邊竣工後開閘,等鎮南關這邊慢慢推出一塊安全的開闊地。

  閒著沒事幹的話,

  寫寫信,

  聊聊天,

  好像也沒什麼問題,就當交筆友就是了。

  據說那位楚國大將軍還是老田的粉絲?

  自己要不要也寫一寫?

  就是寫信忒煩,

  要是能那邊在攻城死戰,這邊雙方將領在喝酒笑談風月,好像也是一樁美談。

  哦,當然了,這樣做似乎對正在忘我拼殺的雙方將士有些不尊重。

  其實,

  更重要的一點是,

  因為鄭伯爺當初在雪海關前讓劍聖執旗的那一番操作,

  使得當下沒有將領敢再做什麼陣前會晤之舉了。

  城內的廝殺,還沒結束,楚人似乎還組織了幾次反撲,但都被壓了回去。

  鄭伯爺打了個呵欠,

  道:

  「我先睡一會兒。」

  ………

  這一睡,就到了晚上。

  戰場上,當真是好吃好睡得很。

  只是,

  醒來後,

  看著城門樓外的漆黑一片,一股孤獨感開始襲上心頭。

  「啊!」

  但好在,

  一聲慘叫,將鄭伯爺從這種情緒里拉了出來。

  鄭伯爺伸了個懶腰,走了出來,看見外頭城牆上,李富勝正坐在那兒被人處理著傷口。

  一個醫師手裡還拿著一桿槍尖,先前那槍尖應該是斷裂進李富勝體內了。

  見鄭凡出來了,

  李富勝有些不好意思道;

  「見你睡得那麼熟,曉得你為今日這一戰思慮了良久,本不想打攪你,讓你多睡會兒,可剛剛還是沒忍得住,哈哈。」

  鄭伯爺走近了一些,看了一下李富勝的傷口。

  所幸被刺入時,李富勝應該操控了周身氣血控制住了傷口附近的肌肉,所以並未傷及脾臟,看似血流不少,但也不過是稍微嚴重點的皮肉傷。

  「放心吧,哥哥我無礙,是被石家老三一槍刺中的,但哥哥我削掉了他的腦袋,哈哈!」

  李富勝開心得像個孩子。

  當然了,能將一個殺人魔王看出孩童形象,證明鄭伯爺的審美,也是畸形到一定程度了。

  「城內拿下了麼?」

  周懷宗和奉遠陽被活捉了,石家那個老三戰死,西山堡內群龍無首,應該沒什麼問題了。

  「大部肅清了,餘下的,還得等到明早再清查一遍,謹防漏網之魚。」

  李富勝咬了咬牙,道:

  「這一仗,可算是痛快了,一掃前些日子肚子裡積壓的那些悶氣。」

  「您開心就好。」

  「鄭老弟。」

  「嗯?」

  「鄭伯爺?」

  「怎了?」

  「平野伯爺?」

  「老哥?」

  「鄭凡。」

  「您說。」

  「以後只要你在,哥哥我,就聽你吩咐,你指嚮往哪裡沖,哥哥我就往哪裡沖。」

  周圍不少將領和親衛聽到這話,都愣住了。

  之前自家主將對平野伯客氣,那是因為平野伯爵位以及在靖南王面前的恩遇在這裡擺著;

  但剛剛這番話,

  意味著自家主將是對平野伯完全服氣了。

  鄭伯爺伸手指向了西邊,

  西邊,

  是望江的方向,

  是穎都的方向,

  更是………燕京的方向。

  李富勝的眼睛,越來越亮,先前因為一通殺戮而已經發泄得差不多的那股子邪火,在此時,像是又有了升騰而出的徵兆。

  但鄭伯爺的手卻在空中畫了一個半圈,

  然後撓了撓頭髮,

  道:

  「老哥你這話說得就言重了,唉,肚子餓了,可有吃食?」

  李富勝笑著道:

  「你是今日的大功臣,自是得好好招待,我這兒,酒沒有,但好茶好菜卻不少,就看你到底有多少肚皮,敢吃多少了。」

  「我這人啊,有個習慣,遇見好吃的,先全吞了再說,就算肚皮撐破了,也得先把那口舌之欲給過足了。」

  一邊的樊力聽了這話,也學著主上,哦不,明明先前是主上在學他的招牌動作,跟著撓了撓頭,道;

  「俺也一樣。」

  李富勝則道:

  「吃破了肚皮可不成,王爺前些日子才對我三令五申,讓咱悠著點,可不能再腦子發熱上前去,王爺說,我要是沒了,他再找個人來壓服這些崽子,太麻煩。

  哥哥我呢,一向守規矩,可不敢稀里糊塗的撐死。」

  鄭伯爺點點頭。

  不過,李富勝又道:

  「但如果真有軍令下來,那撐死,就撐死吧,哈哈。」

  ………

  鎮南關,

  大將軍府;

  早晨,西山堡照常升起了狼煙,意味著燕人的攻勢,又開始了。

  這,倒是習慣了。

  比起東山堡的快速陷落,西山堡的表現,才算正常。

  年大將軍坐在門檻上,

  手裡拿著一個石榴,正在慢慢地剝著吃。

  他感覺,自己現在就像是這一塊石榴,正在被一點點地剝離出去,然後,吃掉。

  而自己,卻偏偏無法強行改變什麼,也不敢去強行做什麼。

  後方,

  攝政王壓下了所有彈劾他的摺子,讓其在鎮南關好生地打仗。

  打仗,打仗,

  這打的什麼鳥仗?

  「嘖,嘖。」

  石榴,有些酸牙,但年堯還是在繼續吃著。

  白家人死了,那就死了吧,打仗,哪能不死人呢?

  石遠堂也死了,柱國,又死了一個。

  死了也挺好,誰讓這老東西倚老賣老,一定要跑前面去。

  哎呀;

  接下來,還會有人死。

  有名有姓的大貴族,會死很多,死很多啊……

  年堯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前幾年,他幫攝政王南征北戰,擒拿多個叛亂皇子,現在,那些皇子都被圈禁在郢都,不殺他們,只是控制著他們,好吃好喝地養著,還會時不時送一些女人進去,生崽。

  嘿嘿,他們,畢竟姓熊,是攝政王的兄弟。

  那些貴族呢,跟著皇子叛亂,不,甚至是攛掇著皇子叛亂。

  抓了他們,

  罰等,沒封地,也沒殺幾個人!

  攝政王曾問過自己,願不願意當他的田無鏡?

  年堯笑了,

  人田無鏡,現在還率領大軍在自己前面伐楚呢,就是這狡兔死走狗烹,卸磨殺驢,這麼久了,人燕皇,不也沒做麼?

  而自己呢,

  現在是戰時,無所謂。

  戰後,

  這些戰死的貴族私兵,貴族們,

  他們戰死的帳,必然會被算在我年某人的頭上。

  王上,

  您說想讓我當您的田無鏡,

  但您,

  保得住田無鏡麼?

  一張張陣亡單子,

  這是啥?

  這是我年某人的,催命符啊!

  「啪!」

  石榴,

  被砸在了地上,

  引起了四周守衛的注意,

  「娘的,酸死了個人!」

  ………

  大燕中軍,

  王帳;

  黃公公跪伏在王帳內,

  在其身前帥座上,坐著的是靖南王田無鏡。

  其實,

  軍中上下,哪怕是最得寵的平野伯爺,在靖南王面前,也向來是規規矩矩的時候多。

  而在軍外,無論是民間還是朝堂,對這位大名鼎鼎凶名赫赫的大燕靖南王爺,則是帶著一種深刻的恐懼。

  曾經,鎮北侯府一度是大燕朝廷的心腹大患,因為已成尾大不掉之勢,三十萬六鎮鎮北軍,有四鎮更是曾兵臨北封郡東方邊境,只要那位北侯一聲令下,二十萬虎賁可直指燕京!

  然而,如今郡主雖然入京未嫁,但鎮北軍,已經被拆卸了大半。

  反倒是大燕的這位南侯,打自滅滿門之後,於戰場上,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破國滅軍,未嘗一敗,且皆為大勝。

  其人更是三品巔峰武夫,力挫晉地劍聖。

  這樣子的存在,實在是太可怕了。

  黃公公的膝蓋,在微微發軟。

  作為宮裡的紅袍公公,他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了,但在靖南王面前,他是真的提不起心氣兒,就差癱軟成一地的爛泥。

  想當初,大皇子領東征軍於望江戰敗,左路軍近乎全滅,李豹戰死。

  朝廷旨意請靖南侯出山掛帥,靖南侯自閉侯府大門,不見外客,使得連續倆宣旨太監撞死在了侯府門口的石獅子上。

  黃公公當初也本有這個打算的,甚至,他已經要開始沖了,但,侯府門開了。

  有這一層關係在,所以這一次陛下旨意,又是由他來傳達。

  「陛下口諭。」

  黃公公這是第一次跪著傳達陛下口諭,王帳內沒有第三個人存在,所以自是沒人可以來攙扶他,而他自己,是真的站不起身。

  靖南王也沒有跪下來接旨,而是繼續坐在那裡。

  但黃公公卻沒有覺得這是什麼大不敬的事兒,眼前這位,就是在陛下面前,也是以兄弟相待,完全可以不必在意這些虛禮。

  最重要的是,他也不敢呵斥眼前這位:大膽,還不跪下接旨!

  「陛下問:仗,還得打多久。」

  黃公公一個字不差的複述出來。

  靖南王看著黃公公,

  黃公公默默地又低下了頭,匍匐在了地上,他,不敢和靖南王對視。

  事實上,靖南王也不是看的他。

  在口諭說出來後,

  于田無鏡面前,

  似乎坐著那位九五至尊的身影,

  他看著自己,

  在問:

  「仗,還得打多久。」

  只是口諭,沒有走中樞下明旨過來,而是特意讓一個紅袍太監從燕京趕來,專門來問。

  這裡,每個字,其實都要推敲。

  但,也不用推敲了,因為,太熟悉了。

  靖南王嘴角罕見地露出一抹笑容,

  你,

  是要死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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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是晚上了,大家明早起來看吧。

  莫慌,抱緊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