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望江了啊。」
五皇子姬成玟站在望江邊,眺望著眼前。
雨季和汛期還沒來到,但儘管如此,望江的水,依舊雄渾,想當年,圍繞著這條江,燕人和野人以及楚人打了兩場大戰。
算上殺俘的那一次的話,這幾年裡,望江曾被鮮血浸染過三次。
只是,現如今,江兩岸,植被水草茂密,如果不刻意地去挖開泥濘鬆軟的地面仔細搜查一些斷刃白骨,是真的無法再聯想到昔日大戰的慘烈的。
姬成玟長舒一口氣;
燕皇不喜出京,自登基後,鑾駕基本沒離開過京城,皇子們,除了大皇子一直被養在軍中,小六子以閒散王爺自居經常跑腿辦差和遊歷山水恣意荒唐以外,其餘的皇子,基本都沒什麼機會出去走走看看。
姬成玟又喜歡木匠活,平日裡連家門都懶得出,這次,算是他這輩子第一次出來這麼遠。
「滾滾望江北逝水,浪花淘金英雄。」
姬成玟轉過身,看向站在其身後的平野伯,笑道;
「一直聽聞平野伯爺不僅僅是在兵事上用兵如神,詩詞一道,也是讓人驚嘆。」
「詩詞只是小道,平日裡拿來陶冶情操當遊玩把件足矣,沒必要過分去追求,一如那乾國,文風第一又如何,道德經典華麗文章,也攔不住鐵蹄一踏。」
「平野伯說的是,歸根究底,還是兵強馬壯當為國之第一,國無羽翼,一切都是累卵,我受教了。」
「殿下這說的是什麼話,在我看來,殿下所鑽研的東西,也是於國有大用的。」
這不是鄭伯爺在這裡吹捧,事實上,鄭伯爺根本就沒必要去重新吹捧一個皇子,他已經和小六子綁定在了一起,如今再腳踏幾條船不是英明而是愚蠢了。
事實是,姬成玟這次來晉地所攜帶的圖紙,鄭伯爺看過了,瞎子也看過了,雖說三兒不在這裡,天機閣的人也不在這裡,但根據一些後世經驗,還是能看出姬成玟圖紙內的一些進步的因素。
造高達那是玩笑話,但姬成玟的有些設計和想法,確實是超前於這個時代的,他的設計,其實不僅僅是在木匠活方面,在鍛造和鍋爐方面,他都有自己的想法。
之所以會留下他只喜歡做木匠活的印象,
畢竟住的是皇子府邸,總不可能把鍋爐立在那裡開始做實驗吧?
一個皇子,
在京城自己的府邸里開始升鍋爐鍛造東西整天哐當哐當的,
您這是想幹啥?
這是想造反造得腦子都進鐵水了?
而這其中,最讓瞎子感興趣的是,在有幾份圖紙里,還呈現出了類似西方陣法紋路的東西。
雪海關也有自己的鑄造坊,規模還挺大,一來雪海關自身對盔甲兵器的需求一直巨大,二來,想要發展和建設以及很多作坊的生產也離不開它的支持。
三兒很早就發現了,無論是燕國的匠人還是晉地的匠人,他們在打造爐子時,往往會在爐子內部和外部故意雕刻出一些紋路,且在紋路內鑲嵌一些特殊的材料,倒不算是名貴,但也稱得上是罕見,比如有一種粉末石體,當地人稱之為灰晶,得在天斷山脈內才能找尋得到。
薛三曾拉來瞎子,對鑄造坊爐子的紋路用精神力探查過,瞎子得出的反饋是,這些爐子在遇到高溫時,紋路上會有一股極為微弱的能量波動,一定程度上,對提高冶煉成功率確實有幫助。
雪海關內有當初小六子幫忙搜集來的燕人工匠也有晉人工匠,通過對比可以發現,燕人工匠的冶煉和鍛造技術明顯比晉地工匠強一些。
這就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了,燕人立國於東方門戶,從立國之初就和蠻族一直在打,而蠻族又處於東西方兩大文明的中間區域,無形中承擔起了鄭伯爺熟悉的那個時空里曾經「阿拉伯商人」的角色。
燕人尚黑甲,這裡面,不僅僅是對「黑」色的尊崇,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意味。
精兵,配合上堅甲利刃,這幾年來,大燕鐵騎的所向披靡,其實裡面也有著客觀因素在。
雪海關有三兒建立下來的底子,再加上吸納了天機閣那幫人,但想要在短時間內建立起完全自給自足的軍械供應,還很難,每年朝廷那裡輸送錢糧時,其實還有不少的軍械份額。
鄭伯爺又是個完美主義者,
幻想著以後自己麾下騎兵,人人披甲,而且不是那種皮甲,都是堅甲硬弩,這自然意味著極為恐怖的成本,但夢想,總是要有的。
如果不是姬成玟的身份不方便的話,
鄭伯爺真想給他一板磚敲暈帶回雪海關去,他不是喜歡宅麼,自己可以讓他盡情地當一輩子技術宅。
當然,這也只是想想。
這邊,
姬成玟被鄭伯爺的一句吹捧,使得心情十分愉悅,他當然清楚,眼下大燕能讓平野伯去曲意吹捧的人,不是沒有,但自己很顯然不在其中。
「伯爺,咱們在此就要分別了。」
「是。」鄭伯爺點點頭。
他們趕路算是快的,所以燕京城裡的風聲,還沒傳到這裡。
所以,他們並不曉得,一股復仇伐楚的怒火,已經從大燕的心臟燕京城,開始不斷地瀰漫出去,即將輻射整個大燕。
皇子被敵國的刺客刺死,這對於燕人而言,是奇恥大辱。
如果三皇子不是死在宴會上,而是死在疆場上,燕人興許還不會那麼憤怒,因為在燕人樸素的世界觀看來,戰死沙場,是一種榮耀,技不如人兵不如人勢不如人,戰死了,也就戰死了。
畢竟,百年前,姬家子弟連連征戰荒漠,皇帝都戰死了好幾個。
但這種下作手段,只會激發出燕人心底的怒火。
再者,
燕皇馬踏門閥,確實是毀掉了很多人的既得利益,但朝廷收納掉了原本屬於門閥的田畝之後,還是分發給了當地百姓在耕種,算是重新冊田。
這種類似皇室大皇莊的方式必然會容易滋生腐敗土地兼併以及一系列的各種問題,但那也是幾十年後的事兒了,就像是瞎子曾說的,當年明太祖弄了個衛所制度,其實這個制度在一開始確實發揮了極大作用,只不過在明中後期才廢弛了下去。
然而,不管怎麼樣,這種方式確實在民間得到了巨大的擁護,一個國家承平日久之後,比如當初的燕國,百姓去種自己的田真不如去給門閥做佃戶,因為門閥掌握了大量的土地人口使得朝廷的占有量必然減少,從而分擔到下面的田賦和勞役自然就更多,成了一個惡性循環,而老百姓給門閥做佃戶,只給門閥交一筆租子,這租子不可能輕,但比朝廷的「苛捐雜稅」要少,同時還能免去勞役。
但新田畝剛分發沒幾年,任何事物在其最開始時,必然是相對「純淨」的,外加小六子薅羊毛也沒傻乎乎地想著往黔首身上薅,所以底層百姓確實是得到了實惠,故而,馬踏門閥確實得罪了一個階層,但卻收穫了來自更底層階層的擁護,在皇子們看來無比恐怖冷酷的父皇,在民間百姓眼裡,簡直是當世仁皇。
同時,這幾年連續對外的勝利,不但轉移了燕國內部動盪等一系列矛盾,也極大的拉升了燕皇的個人聲望。
在朝廷上,燕皇一言九鼎,君權至高;
在民間,燕皇簡直就是圖騰。
刺客要殺的是三皇子麼?
三皇子是誰?
已經被囚禁在湖心亭幾年的三皇子,一如退隱幕後的戲子,老百姓早就不記得他了,他們只知道,卑鄙的楚奴居然敢用刺客來行刺他們英明的皇帝。
這怎麼能忍?
鄭伯爺靠著瞎子等魔王的幫助,以前在盛樂現在在雪海關,都在進行著「造神運動」,效果顯著,但人家皇帝,才是此道集大成者。
天子,天子,
天之子,
代天牧民,
一定角度來看,天子,本身就是「神職」。
這邊,
鄭伯爺和姬成玟還在面對著望江江面聊著天時,
那邊,
燕國的憤怒,自上而下,又從上到下,伴隨著燕皇的一道道詔令,開始運作起來。
燕國境內,各路兵馬開始調集。
同時,
更大規模的徵兵以及民夫徵發也在開展。
燕人自古以來就有為王前驅,與姬家天子共同上陣殺蠻人的傳統。
哪怕門閥沒了,隸屬於門閥的私兵也早就被抽散一空,但這一項民間傳統,並沒有丟棄,但凡男丁傳家五代以上的,哪家哪戶家裡沒個祖傳的兵刃或者甲冑?
哪怕兵刃早已經鏽蝕斷裂,哪怕甲冑早就無法穿著,但這意味著在早年間的大燕,那是真正的全民皆兵。
八百年前三侯奉大夏天子令開邊,但野人和山越,比之蠻族,根本就不在一個檔次,所以晉國和楚國很早就塵埃落定了,楚地雖然山越族時有叛亂,卻翻不出浪花。
而燕人一直到百年前鎮北侯府建立,才算是將這個恐怖的鄰居給壓制了下去。
也就是說,在極為漫長的歲月里,燕國和晉國、楚國和乾國不同,後三者是穩定下來的國家體系運作,而燕國,更像是一個和蠻族王庭一樣的戰爭部落。
只不過百年承平,還沒來得及完全消磨掉其骨子裡先輩和蠻族廝殺的血性。
朝廷的政令,無比暢通,整個帝國的中樞和官僚體系,在皇帝的意志下,開始瘋狂地運轉。
同時,
無數良家子自購甲冑兵刃馬匹,主動從軍,而良家子,向來是質量最好的兵員,他們數目龐大,先開始從各地縣衙集合入冊,隨後去各府各郡進行匯合,宛若一條條溪水匯聚成大河一樣,再度輸送向需要他們的地方。
他們將成為大軍的補充兵員,同時在戰場上也會作為輔兵,且訓練和整合,在開拔的路上,就有軍官開始進行了。
民夫,則更多,因為一場國戰下來,後勤壓力無比巨大,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為前線提供支撐。
同時,稅賦的加收,也已經進行下去。
以前,是寅吃卯糧,現在,真的是開始將稅進行提前幾年收取了。
各大門大戶,則主動開始「毀家紓難」,凡是上的了名號的,都至少得散出一半以上的家財和存糧,否則就是立場不堅定。
轟轟烈烈的戰前準備,已經如火如荼。
據說,
姬老六曾茫然地坐在自己戶部籤押房內整個下午,誰喊他都沒回應。
因為善於理財的姬老六心裡已然清楚,
這場國戰下來,
原本就堪堪維持的大燕財政,將直接宣布破產。
不談這麼多錢糧的投入,
就是這大規模的青壯年勞動力的調動,將他們從原本的生產運作中剝離出來,以此造成的虧空,也將是一個天文數字。
這場仗,
只能勝,
不許敗。
勝的話,不求能補全虧空了,畢竟這根本就是補不回來的,大燕加上晉地,這麼大的疆域這麼多的人口,無論伐楚繳獲再大,也不可能像雪海關那個小地方一樣,靠打仗來算帳,做到不虧本還有的賺的模式。
大燕這邊的舉國動員,已經開始了,同時,燕皇的旨意也開始下達入晉地。
原本對晉地「含情脈脈」的大燕朝廷,在此時,終於顯露出了屬於征服者的猙獰氣息。
各路晉軍營開始調撥,同時准許擴充,晉地兵馬開始向晉東區域開拔。
晉地各大城以及各大族,則被分別進行了攤派。
燕廷根本就不和你商量,也不會去考慮你的具體難處,
定下的錢糧、人力、以及各種物資需求,你必須滿足,否則就是抗旨。
這種做法,頗有一種「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的意思。
這是國戰,國戰的意思就是壓上國運。
我幹了,
你隨意。
俗話說,千金之子不坐垂堂,穿上鞋後和那些光著腳的,心態就不同了,小富之家其實是最珍惜這種安穩的,而大富之家,則想著提升門第,以求富貴多代。
而皇室,
帝王,
其實已經到達了一種巔峰。
為何帝王喜歡求仙問道?禮佛拜神?
就是那乾國官家,也喜歡穿著一身道袍在暖房裡溜達;
難不成是他們真的一心向道?向佛?向神?
非也;
無非求的是能讓自己延年益壽,好在這個九五至尊的位置上多享受幾年。
已是人間至尊佛,何需他處覓廟門?
只能說,
燕國是個異類;
其異類的本身,並非是鄭伯爺和七個魔王在這個世界甦醒時的位置,在燕國。
有時候,鄭伯爺也會不由自主地思量一下,到底誰才是魔王?
和那三位比起來,自己這邊,還真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一個軍權直接下放的皇帝,將自己的親骨肉自己的枕邊人,視為草芥;
一個自滅滿門的南侯,在舉族準備迎接門第封王的喜慶當晚,將一切血洗;
一個將自己的女兒送出去,自己的兒子還不明不白的北侯,坐擁大燕最為強大和最為忠心的軍力,卻心甘情願地在荒漠啃沙子。
這三人,生在一個國度,站在一起,到底是這個國度的幸運還是不幸?
西直門舉劍盟誓那一天起,
從中樞向大燕向晉地發布的詔令,宛若雪花一般;
而其中最引人注目同時也是最為奠定基調的兩道旨意,
是:
恢復靖南侯田無鏡靖南王爵位;
冊靖南王為征楚大元帥,統管晉地以及即將進入晉地的所有兵馬;
賜天子劍,晉地官員,上至太守,下至庶民,無論燕晉,皆可不問而斬!
還有一道旨意更為言簡意賅:
伐楚期間,上至天子,下至黔首,但有彈劾、非議靖南王者,殺無赦!
是的,
這道明顯違背制度的旨意,在燕皇的強力推行下,還是從中樞發了出來,旨意中,連天子都被規範在其中。
鄭伯爺曾當著乾國官家的面說過您不知兵。
其實,自登基後就沒離開過京城,同時從未統兵過的燕皇,大概,也是不知兵的。
但燕皇所做的,
就是將兵權和前線戰事完全交給統兵大帥,
自己,
心甘情願地坐鎮後方,為其壓制來自後方的壓力和不和諧聲音,同時,為其籌措糧草兵源。
………
鄭伯爺和五殿下在望江邊分開,五殿下要去穎都,同時,他打算帶領一幫懂得治水的穎都官員去親自查看一下江道;
雖說他心裡也大概清楚,國戰將開,自己多半是沒能力去修河工了,但聖旨一日沒至穎都,他就得繼續做自己的事。
而鄭伯爺,
則繼續晝夜兼程,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雪海關。
鄭伯爺胯下的貔貅還好,其身邊的親衛們,因為馬力的原因,居然落下了一大半在途中,可見鄭伯爺趕路之堅決。
也確實應該堅決。
鄭伯爺是夜裡回到雪海關的,
將疲憊不堪的公主送回後宅休息後,鄭伯爺馬上召開了軍議大會,雪海關內,參將以上者,全部參加,同時,下達了三道命令:
一,雪海關內外,所有標戶兵丁,全部脫離生產,集結備戰;
二,管控內需,進行戰時儲存;
三,所有作坊、天機閣,開始全力打造攻城器械;
這三道命令下達之後,
在座的各鎮將領,臉上都露出了震驚之色,隨即,就是狂喜!
這是要打大仗了,
不是對雪原,
必然是對楚國。
原因很簡單,
打雪原部族你打造個攻城器具做什麼?
雪原上有城池讓你去攻麼?
雪海關外確實還有兩三座當初大成國修建的城堡,但野人部族早就從那幾個城堡中撤出來了,沒人敢占著那裡,而雪海關這邊因為兵力不足等一系列原因,暫時也懶得派人去那裡駐守。
且就算是自家伯爺要造反,也不可能,一來自家伯爺剛從京城受獎回來,二就是自家伯爺如果要造反,也不應該是主動去打造什麼攻城器械,而是要防備靖南侯率大軍過來攻打雪海關才是。
所以,
必然是要打楚國了,
而且真正意義上的攻打!
風塵僕僕嘴角都有些開裂的鄭伯爺坐在首座,
目光掃視下方的各路將領們,
道:
「請諸位,助我封侯!」
……
乾國的江南,以文華薈萃而聞名,那裡的詩詞歌賦、花魁風流,仿佛將江南的風,都浸染上了一層書香氣息;
而楚國的郢都,則是以浪漫而聞名,夏日初來,正是冷暖適宜之際,這,也正是楚人名士最為灑脫最為放縱的季節。
郢都外有一條河,叫覓江,說是江,其實是河。
相傳,當年楚侯尋找都城建址時,火鳳落於此河之中仿佛在尋覓著什麼靈粹,故因此得名。
一場場盛會,就沿著郢都外的覓江展開。
有歌舞,
有絲竹,
有文士,
有琴棋書畫,
甚至還有爭跤、鬥獸等等。
楚地大貴族中,大部分貴族都有家族嫡系子弟在郢都生活或者為官,所以大家的遊樂項目,極為豐富。
覓江沿岸,當真是熱鬧非凡,按照常理,楚皇也會白龍魚服來這裡與民同樂與貴族同樂,上代楚皇還曾親自在覓江的爭跤場裡連下五個力士一舉奪魁,傳為佳話。
就是不喜好這些熱鬧的,
也可以選擇清淡和放縱,
比如,
每每這個時節,總少不得楚人在覓江江邊赤足而行,楚人認為覓江的水,能得火鳳喜愛,自然是純澈的,可以洗滌自己身上的塵埃和厄運。
今年,
因為上半年晉地的燕軍忽然壓迫鎮南關,導致郢都這邊的風氣緊張了數月,現在,戰事退卻,報復性的玩樂,也就出現了,郢都人想要用更為盡情地方式,來彌補自己上半年的缺憾。
一艘花舫,漂浮在覓江江面上。
花舫上,坐著四個人。
為首者,是一個年紀很輕的青年,處於那種剛從孩童蛻變出來卻還殘留著些許稚氣的階段,但他身份尊貴,是大楚八皇子,同時,也是攝政王最為疼愛的弟弟。
在其左手邊,坐著昭察,昭氏子弟;
在其右手邊,則坐著司康,先皇在位時,其父司建以奴僕身份得到提拔,從而發家。
只不過,因為年堯大將軍實在是功位太過顯赫,所以時下以奴僕出身得貴者,逢談必提及年堯,但在年堯之前,則逢談必提司家。
坐在八皇子對面的,乃是景仁禮。
昭氏和景氏,加上屈氏,乃楚國歷史最悠久的大貴族,楚侯開邊時,就隨侍在楚侯身邊,
楚國有一官職,叫三閭大夫,其差事就是主持宗廟祭祀,兼管貴族屈、景、昭三大氏子弟教育,可見這三族,在大楚地位之顯赫。
「仁禮兄在雪海關未曾見到麗箐姐姐?」
八皇子笑著問道。
景仁禮得年堯推舉,相傳其曾深夜獨自去面對那位凶名赫赫的燕人南侯,憑此功績,得攝政王召見,後被派遣以私人名義去了雪海關,給公主送嫁妝。
其實,
楚國皇室給雪海關送嫁妝,和燕皇隆重對待大楚公主且讓其留宿宮中,是一個意思,燕楚雖然是敵國,但在姬家眼裡,能和自家在歷史和地位上平起平坐地,也就那兩家了。
虞氏,已經不算了,就只剩下熊家。
楚國皇室送嫁妝,也不是低頭認小,而是規矩如此,體面如此。
景仁禮馬上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回殿下的話,鄭凡和公主,不在雪海關,去燕國都城了。」
「哦,去燕京了,呵呵,這是拿我皇姐去誇功了啊,唉。」
昭察笑了笑,道:「燕人土蠻,腥氣重,最喜做這種事。」
這是將燕人比喻做了沒見過世面的窮親戚,一有好東西就急不可耐地出門炫耀。
隨即,
昭察又道;「不過,公主之事,也確實說不上來。」
因為在座的都清楚內情,都知道屈氏大婚時,是公主主動要和燕人平野伯走的,而並非外傳的那般燕人平野伯劫持了公主。
八皇子搖搖頭,道:「這件事,就不要再提了。」
私底下開開玩笑,挖苦挖苦屈氏沒關係,但今日在座的,有四家人,沒必要落這個口實。
就在這時,前方出現了一艘更大的花舫,因為這裡江面兩岸都搭建了台子的原因,本就不寬的覓江江道就難免顯得有些狹窄,所以,八皇子等人所在的這艘花舫不得不停了下來。
對方花舫上出現一個壯漢,
對著這邊很是囂張地喊道;
「還不速速讓開!」
八皇子「呵呵」一笑,昭察也是淡然抿了下嘴唇,司康和景仁禮則馬上站起身,八皇子和昭察,出身高貴,自然可以矜持;
而司康和景仁禮,一個門第剛起,一個還是家族剛冒頭的人,自然得充當下手出面。
司康呵斥道:
「哪裡來的瞎了眼的奴才,出門也不看看黃曆!」
景仁禮則喊道:
「自己掌嘴三十,否則今日,就絞斷你的舌頭!」
對面花舫大漢馬上呵斥道:
「放肆,你可知我家大人是誰,竟敢這般說話,再不識相,即刻撞翻爾等的船,讓這覓江的水,好好給爾等清洗清洗!」
這時,那大漢身後又走出來一個青年,瞧了瞧下方,道:
「我說是誰呢,敢攔我姐夫的船,但瞧著各個長得都還挺清秀,得,爺喜歡,今兒個,爺就給你們個機會,把後門兒好好洗洗,讓爺採摘了,給你們一個錦繡前程!」
這等污言一出來,
八皇子的臉色,當即沉了下來。
一直老神以待的昭察,則猛地站起身。
八皇子端起酒杯,喝了一口,有些疑惑道;
「到底是哪家的人,這麼不懂規矩的?」
郢都,身為大楚國都,自然是臥虎藏龍之地,高官貴族子弟,不計其數。
但那種酒囊飯袋且只知道一味在外頭給家裡惹事的膏梁子弟,畢竟是少數中的少數。
像那種出門因為一些小事兒爭風吃醋或者茬架,然後自報家門當面鑼對面鼓地比拼家世的,更是最愚蠢的人才會做出的選擇。
膏梁子弟出門,一是互相看穿著,楚人好長衫,喜歡個衣帶飄飄,也愛玉和各種配飾,這些細節上,可以看出對方家底深淺;
再看隨從,緊接著看氣質;
若是有出矛盾的苗頭,雙方看樣子就要懟上了,基本都會下意識地按捺住火氣,由自己或者身邊人去旁敲側擊一下。
若是家世相當,那沒得說,各自退去,互相給了台階,本就是出門消遣的,誰都吃不消給家裡惹一個旗鼓相當地仇敵回去;
若是家世懸殊,踢到鐵板了,那該認慫的馬上認慫,面兒給足,高位者也會為了風度不會與你計較,在楚國,雅人之量是一種貴族的標準涵養。
像對面花舫上,一開始就目中無人,隨即又口出髒言的,嘖嘖,還真是沒怎麼見過。
八皇子身為皇帝,只等過陣子攝政王登基即刻就能加封王爵,算上其身邊的昭氏、景氏子弟,這大楚,誰家人還敢對著他們這般囂張跋扈?
昭察冷聲道:
「敢問足下到底是何家?」
那公子哥拍了拍胸脯道;「廖家。」
「廖家?」
在場諸人互相對視一眼,都不知道廖家是從哪裡來的,在他們的印象里,大楚貴族中,沒這個姓氏。
難不成是偏遠之地的小貴族土包子第一次進郢都?
公子哥見下方花舫上人的反應,
似乎不覺得意外,也不覺得生氣,
反而撤高氣昂道:
「我家姐夫,乃是當朝大將軍!」
大將軍,在楚國是官位。
昭察聞言,倒是不氣了,坐下來,端起酒杯,開始喝了起來。
身為昭氏子弟,他可不怕什麼年堯,說破了天,他年堯現在確實是比當年的司建要官位顯赫,但司家立家這麼久,依舊戰戰兢兢如履薄冰著呢,那年堯,也是有意思,才起來幾年啊,其族人就這般狂妄了?
但昭察不方便說什麼,因為年堯是攝政王的家奴出身,也就是熊氏皇族的家奴,他不方便去說什麼。
打狗,也得主人打。
八皇子目露微冷之色,
道;
「讓年堯那狗奴才滾下來見我!」
對面花舫上的大漢愣住了,那個公子哥也愣住了,再蠢,他們也知道對方在自己自報姐夫家門後還敢說這種話,不是傻子就是真的有依仗。
前者,不大可能。
公子哥馬上轉身去喊姐夫。
少頃,
一身便服的年堯就走到甲板上來,在見到下方花舫諸人尤其是在看見八殿下後,當即抿了抿嘴唇。直接彎下腰,
「噗咚!」
因為年堯所在花舫比八皇子的高,所以他是滾落下來的,然後繼續往前滾,一路滾到了八皇子的身前。
諂媚道:
「奴才給八殿下請安。」
這是真的應證了先前八皇子的話,讓年堯滾過來見他!
年堯這般做了,八皇子反倒不好說什麼,他是知道四哥對這個家奴看重,雖說暫時將其從鎮南關調回來了,但日後,顯然還是有大用的。
先前,他也是氣急了才這般說。
此刻,
既然年堯已經給足了自己這個主子的面子,八皇子當即道:
「不成想是年大將軍,來,起來喝一杯。」
「奴才不敢,主子們在這兒高樂,被奴才擾了雅興,奴才惶恐,奴才身份卑賤,哪敢和諸位主子們同桌飲酒。」
昭察「呵呵」一笑。
司康臉上也露出了笑意,他家和年家,都是家奴出身,自家卻一直小心謹慎,但見年家人這般狂妄,今日得了教訓,心中也是快意。
「年大將軍快快請起,請喝………」
這時,
覓江對面一身著火鳳燒雲服的男子從那邊飛躍而來,其腳尖每次落在水面後又馬上彈起,當真是好身法!
而此人的身份,看其穿著就已呼之欲出,鳳巢內衛!
和乾國的銀甲衛一樣,鳳巢也是楚國皇族禁軍的一支,只不過後來被單獨出來成為了特務衙門。
所以,他們也是有官服有衙門口的。
來人落在花舫後,
目光迅速掃過全場,
在見到八皇子時,愣了一下,
但還是馬上朝著跪伏在地上屁股撅得老高的年堯單膝跪下行禮道:
「大將軍,攝政王有令,即刻召大將軍您入宮面聖!」
八皇子認得眼前這個傳令人,是其四哥身邊的親隨鳳巢內衛,既然四哥讓他出來喊人,顯然是出了大事。
所以,八皇子當即問道:
「可是出了什麼事?」
這位鳳巢內衛也沒隱瞞,直接答道:
「回殿下的話,燕地我鳳巢內衛星夜疾馳剛發來消息,燕國皇帝下明旨,舉國伐我大楚。」
八皇子聞言,當即愣了一下。
燕國,
皇帝,
舉國伐楚?
不是上半年那位燕人南侯擺擺樣子的做法,是舉國!
八皇子深吸一口氣,
記憶中,
玉盤城的回憶再度襲來。
那日,若非造劍師帶他走得快,可能他自己也得淪為望江邊的一縷孤魂,無法倖免。
他舔了舔嘴唇,
儘量讓自己繼續保持淡然,
同時,
將酒杯舉起,
對年堯道;
「既然是國事,年大將軍飲了這杯後就速速去見…………」
未等八皇子說話,
年堯已經起身,
主動伸手接過八皇子手中的酒杯,
一口飲盡,
道;
「嗯,我這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