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一支孤軍而言,最重要的,其實就是希望。
當然了,盛樂軍的局面沒有傳統意義上的「孤軍」那麼可憐,因為對面的野人這些日子以來其實也沒給他們多少實質性的壓力。
守城戰慢慢地變成了衙門簽到的感覺,甚至有時候自己實在無聊,還故意露出個破綻放野人進來玩玩,且熱情地將人家留宿。
不過,當野人前線潰軍來臨後,盛樂城內的氛圍,還是迎來了一波高漲,他們其實都清楚自己守在這裡是為了什麼,且明白最終戰役成功後,他們,哦不,是他們的鄭將軍將得到怎樣的封賞立下何等的功勳,所以,城牆上的歡呼聲,此起彼伏。
但梁程沒有絲毫掉以輕心,晚上也沒下城牆,繼續在上面巡視,這是為了防止野人來一出徹底的魚死網破。
九十九步都走過來了,要是栽倒在勝利的黎明,那真是太血虧了。
鄭凡倒是早早地下來,心情舒適的他還特意讓人給自己燒了點熱水,美美地泡了個澡。
因為有魔王們在外頭盡職盡責地為你負重前行,所以鄭將軍可以心安理得地在此時享受著歲月靜好。
洗了澡,渾身爽利,又因為精神過於亢奮,暫時睡不著覺,鄭凡乾脆走出屋子,來到了街面上。
阿銘和二十多個甲士站在門口,保護鄭將軍的安全。
因為街面上其實有不少人的,野人第一次攻城時,驅趕來了不少晉人奴隸。
結果因為野人自己瞎操作,使得這些奴隸基本上沒發揮出什麼作用。
後來,在鄭凡的指示下,城牆下面的晉人奴隸里,成年女性和小孩被放入了城,至於老人和男性,則被拒之門外。
有不符合條件的見城門開了,就想著進來,結果被城牆上的守軍直接射殺。
所以,此時雪海關內,有不少女人和小孩,她們自己找了些東西支起了帳篷,每日能分配到一點點僅僅能保證她們不會餓死的口糧。
戰爭,容不得多少慈祥,這已經適鄭凡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善良。
老人,你死就死吧,反正活了一大把年紀了,求生的機會讓給年輕人就是了;
成年男性,天知道裡頭有沒有混入野人那邊的間諜?
畢竟野人王那邊用晉人二鬼子的手段,又不是沒見過。
至於女人,行吧,就算裡頭有「川島芳子」,
那鄭將軍也認了。
所以,那個晚上城牆外很感人,大部分丈夫和父親都是含著淚主動將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送入了關內,他們自己,則默默地蜷縮在城牆角落裡,忍飢挨餓。
等到第二天野人再次來攻城時,有些人確實是繼續渾渾噩噩的,但也有不少人,主動從身邊野人屍體手上撿起了兵器,上去和野人拼命了。
雖然,他們沒能起到多大的戰果,但總算是在死前爺們兒了一把。
或許,他們認為,自己的表現,和戰死,可以為自己已經進入關內的妻兒,尋求到一份活下來的機會和資格吧。
雪海關內因為以前野人「搬倉鼠」的行為,所以遺留了不少糧食,但糧食配給其實很早就開始了,因為沒人清楚前線的戰鬥得多久才能結束,燕軍主力什麼時候才能過來,所以,得未雨綢繆,提前省吃儉用。
這些女人和孩子,這些日子以來都瘦得很厲害,臉上也呈現出一種營養不良的狀態。
不過,在今晚,額外送來了食物,因為外頭已經出現野人潰軍了,證明正面戰場上,靖南侯所率的燕軍已經取得了勝利,大家繼續堅守這裡的時間,也自然將大大縮短,所以,不用那麼刻意節省了。
有甲士提著粥桶過來,開始分粥,不似之前那麼稀,這次挺實厚。
女人和孩子們排著隊,開始領粥。
不聽話的,都被殺了。
不是殘忍,特殊時刻,對少數人的寬容,就是對所有人的不負責任。
鄭將軍回家裡洗個澡為什麼還要阿銘帶著一群甲士在這裡候著,
因為鄭將軍有一次回來磨洋工偷懶睡午覺出來時,被一個女人拿著不知道從哪裡藏著的箭頭,企圖刺殺他。
好在,鄭將軍出門時,都是穿著甲冑的,再磨洋工鄭凡也不敢穿著便服在戰場環境下瞎晃悠,且鄭將軍好說歹說也是個七品武者,自是一腳將那企圖刺殺自己的女人踹開,甚至都不用魔丸出手。
女人被處死了,連帶著她的一個孩子,一起被處死了。
臨死審訊時,女人說出了刺殺鄭凡的原因,因為鄭凡沒讓她的父母和丈夫入城,使得他們都死在了城外。
女人不是野人的間諜,她刺殺鄭凡,也只是因為這種仇恨,確切地說,是她將這仇恨,算在了鄭凡的頭上。
鄭凡對此倒沒覺得有多唏噓,也不認為自己好心被當作狗肺了,經歷得多了,自然也就明白,這個世界上,絕大多數人,他很難在任何時刻都做到絕對的冷靜和愛憎分明。
城內上次收留的其他女人和孩童沒因此受到什麼牽連,只不過有一群最早在城內解放的晉人女奴隸,拿著簡易的棍棒,專門看著她們。
男人們,是沒功夫做這個工作的,因為城牆上不能少人。
鄭凡走到一個女人身邊,女人正在小心翼翼地吹著粥,給自己的孩子餵著。
長期的營養不良,使得她本身沒多少奶水了。
這個女人,正是那天鄭凡在城牆上親眼所見的蜷縮在一角給孩子餵奶的那位。
眼緣,就是這麼來的。
因為她曾經在那天給過鄭凡些許感動,留下了印象,所以,每次鄭凡進出家裡時,都會給孩子帶一顆糖。
糖是紅糖,
是的,
沒錯,
再苦再累物資再緊張,領導的份額是不會減免的,鄭將軍這裡還有不少出征時四娘給自己準備的小零食。
一塊紅糖,被放入了粥碗裡。
女人看著鄭凡,想要習慣性地起身給鄭凡磕頭,但鄭凡還是習慣性地伸手按住了女人,示意不用了。
每次,都是這樣。
其實,第一次,是真心實意的。
第二次,
鄭凡發現女人故意讓自己餵奶的那個部位去觸碰鄭凡的手。
女人衣著很簡陋,也破爛,禦寒都很難。
鄭凡不覺得女人的行為如何該被鄙夷,
在這個情況下,她身邊還有一個孩子,她所能依靠的東西,真的不多。
不過,哪怕臉上有些髒,但可以肯定,梳洗打扮一下,倒也出落得可以。
雖說魔王們私底下都認為自家主上的口味與曹賊無異,
但鄭將軍還不至於在這個情況下去生出什麼其他心思,
哪怕他曾不止一次地後悔為什麼當初要把四娘留著守家!!!!!!!!!
吩咐阿銘給女人找了件衣服,在每次進出這裡時,帶點兒糖或者其他零嘴給孩子,這就是鄭凡現在能做的所有了。
是的,他能給女人和這個孩子更好的體面和特殊對待,但現在大傢伙前途未卜,真沒那個必要。
只不過,這麼多天了,女人答謝鄭將軍的方式始終沒變。
因為有一次鄭將軍很無恥地,手指蜷縮了一下。
只是那一次,
真的只有那一次,
蜷縮了一下之後鄭凡都覺得自己實在是太邪惡了,太無恥了,太不是東西了。
但女人卻笑了。
這一次,鄭凡很快地收回了手,道:
「仗,快打完了。」
女人愣住了。
孩子想繼續喝粥,喝帶著紅糖水甜滋滋的粥,夠不著,開始哭,但女人無動於衷。
鄭凡看著她,繼續道:
「我們要勝了。」
女人有些茫然地看著鄭凡,
臉上,
不再是以前那種壞姐姐作弄一下可愛弟弟的狡黠,
反而,
淚珠子開始一滴一滴地落下來。
「野人………會死麼…………」
女人問道。
「會的。」
鄭凡點頭道,
且又補充道:「一個不剩的,全死。」
田無鏡是何種風格的統帥,
在上次征伐雪原,他命令鄭凡將屍體和糞便去污染雪原水源時,鄭凡就清楚了。
更何況上次出征雪原,田無鏡的頭髮,還沒變白。
雖然沒接到具體的軍令,雖然還沒得到和外界的聯繫,但鄭凡清楚,這次入晉的野人,別想有好下場。
這個世界上,也沒有日內瓦公約。
女人開始大哭起來,
一邊哭一邊念叨著幾個名字。
可以看出來,女人本該有個很好的家世,但一切的一切,都毀了。
懷中的孩子聽見自己媽媽哭了後,自己反而不哭了,開始主動地用自己的臉去蹭自己的母親。
鄭凡起身,沒再在這裡耽擱,走向城牆方向。
身後,
阿銘則對身邊一個甲士指了指這個女人和孩子,
道:
「安排照顧一下。」
「喏。」
平日裡,人們總是有的沒的想要去試探一下人性,但在戰爭環境下,已經不用試探了,一切的一切,都已經被撕裂。
鄭凡走過「居民區」和城牆之間的空地上時,
抬頭看了眼那九個木樁子。
木樁子上掛著的,有三個是盛樂軍的屍體,還有六個是男**隸的屍體。
因為城內有女人,還不少,所以不少人動了其他的一些心思。
比如,用自己分配下來的食物,分出來一點兒,就能從女人那裡得到……
又比如,你穿著盛樂軍的甲冑,在這裡,你就是主子。
其實,說起來有些殘酷,打仗時,讓士卒們發泄一下,可以有效的穩定軍心和士氣,盛樂軍出征前,盛樂城裡的紅帳子曾一度爆滿,排隊得排上街。
但在這裡,誰叫梁程是一個有追求的將軍呢,他不希望自己親手打造訓練出來的軍隊,成為類似於那種不得賞賜沒有女人沒大煙就打不了仗的純軍閥軍隊。
嚴酷的懲戒下,大家就都老實地管住自己胯下的小鳥了。
再者,隨著後來野人的攻城越來越不給力,大家躁動不安的情緒也得到了很大的緩解。
後來梁程和鄭凡解釋時就說過,等雪海關守下來,這場仗,最後成功收尾,那麼,從這裡再開出去的盛樂軍,甭管以前是晉人還是燕人又或者是蠻人,其素質,其內核,都將提升一大截,得到一種升華。
哪怕他們只剩下來不到五千人,甚至只剩下三千人,兩千人,但以這些人作為骨幹,很快就能再撐起一支強軍。
這就是一支軍隊的傳承,也是一支軍隊的底蘊,更是這場大仗下來,盛樂軍功勳當屬第一所收穫的榮耀。
軍隊裡,其實很看重這個,可能在外人看來,很難以理解,但一支真正強軍的自信,卻需要它們來做地基。
鎮北軍和靖南軍這幾年連番大戰,老兵戰死,新兵補入,為什麼戰鬥力卻仍然那麼強?
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當一個新卒進入這支軍隊後,馬上就會被這裡的氛圍和榮耀所感染,而當士卒變得悍不畏死時,哪怕不是精銳,但也和精銳差距不算大了,更何況身邊還有老兵帶著。
鄭凡對梁程的建軍計劃自然是無條件認同,還是那句話,專業的人做專業的事兒;
鄭凡願意去做劉邦,也願意讓梁程去做韓信,最重要的是,他和梁程之間的特殊關係,還不會出現劉邦韓信日後會出現的反目間隙的問題。
自古以來,身為上位者,有能幹的手下,其實不難,難就難在,如何避免能幹的手下叛亂篡權,五代十國例子就在那裡。
也就只有主上和七魔王之間的特殊羈絆,才能真正從根本上解決這一困局。
沒看見連魔丸,都得捏著鼻子保護著自己這個老爹麼?
城樓上,大家的情緒都很高漲,因為晚上食物份額提升了一倍,甚至還分潤下來一些酒水,只夠潤潤喉嚨驅趕一下寒氣,但人們總是善於從對比中給予自己幸福感的。
城外的野人大寨還很安靜,沒人知道野人大寨里現在正在發生著什麼,鄭凡也很好奇,那位野人王,是不是也在潰卒之中,還是直接在望江前線的潰敗中被斬殺了。
卿本梟雄,奈何碰上靖南侯。
唉呀……
鄭凡抽出一根煙,點上,他覺得此時的氛圍和遠處的場景,和一根煙很相配。
其實,實話實說,鄭凡還是挺佩服那位野人王的,因為他近乎就要成功了,但命運就是這麼的無奈。
玉人令曾作出預言,聖族將要大興。
但要大興的野人,卻碰上了國勢走上坡路的大燕。
這種無力感,和那位曾經的東南亞小霸王很像。
內側城牆下,薛三正指揮著士兵重新調試和檢查著投石機。
樊力帶著人,將一捆又一捆的箭矢等守城器械物資開始往城牆上搬運。
梁程重新布置著城牆上的守卒人數和配備。
阿銘則從鄭凡手裡,偷出了一根煙,咬在了嘴裡。
「我不剩多少了。」
鄭將軍有些不滿地說道。
「不好意思,主上,這陣子野人血喝多了,膩得慌。」
說完,
阿銘也點了一根煙,同時將薛三當初特意為鄭凡定製的小鐵煙盒遞還給了鄭凡。
煙盒的正面雕刻著倆大字:中華;
背面則是六個字:吸菸有害健康。
可以說,是相當追求精緻和儀式感了。
「想念家裡的酒窖了吧?」鄭凡問道。
阿銘點點頭。
「這場仗,快結束了。」鄭凡又道。
阿銘又點點頭。
「等仗打完了………」
「主上,不要立旗了。」
「對,我的錯。」
鄭凡的煙抽完了,
阿銘伸手接過來,
然後伸手丟出城垛子,
等把手收回來時,
發現手掌里插著一根箭矢。
「唉……」
阿銘嘆了口氣。
「嘿嘿。」
鄭凡沒忍住,笑出了聲。
城外,
箭矢一片又一片地射來,
同時,
還有野人的喊殺聲。
第一次,
野人發動了夜襲攻城。
………
穿著白色狼皮的阿萊,再一次逃出去了。
他的逃跑能力確實很強,
上一次,
在雪原,
面對靖南軍的衝擊,
他最後也是逃出去了,雖說差點被那個矮個子燕人將領給抓住,但畢竟最後沒有不是麼。
這一次,情況比上次更兇險,但沒有那個小矮個存在,阿萊還是逃出來了。
他不知道自己吸引了多少燕人注意力,他也沒工夫去想這個,他清楚,當自己換上王的裝扮那一刻開始,自己越晚被抓到,王那邊的壓力,就會越小一些。
野人的潰軍,到處都是。
畢竟,十多萬頭豬,燕人想一口氣砍完也是一件難事。
但野人大軍的精氣神,已經被燕人摧毀了,除非能夠回到雪原重新整頓修養一下,否則這些軍隊連收攏起來都很難,別說再去和如狼似虎的燕人開戰了。
但可笑的是,阿萊清楚,雪海關還在燕人手裡攥著。
對於燕軍的忽然「雄起」,阿萊沒有特別的驚訝,他曾親自見證和目睹過燕人靖南軍的強大,只不過,他之前心裡,其實也是有著僥倖的。
僥倖一下那該死的星辰,能不能看在聖族供奉了它這麼多年的份兒上,幫幫忙。
但很顯然,星辰還是那般高高在上,不染塵埃。
阿萊有些累了,他剛剛殺死了一個追擊著自己的燕人騎兵,這是一個很難纏的對手,對方死死地盯著自己,自己甩了很多次,都沒能甩開他。
但好在,最後拼殺時,自己的刀先一步刺入了其脖頸中,只不過,自己腹部也被對方用馬刀給捅進去了。
傷口,不是那麼好處理,且現在也不是停下來處理的時候。
他不能在這裡耽擱太久,他得繼續逃。
自己的任務,大概已經完成了,那麼下面,就是爭取能活下來了。
阿萊不知道自己活下來有什麼用,可能,最質樸一點的想法就是,自己活下來,再回到王的身邊,等下次時,王就不用再找新人去裝扮他了吧。
這個想法有些不吉利,但阿萊也顧不得這麼多了。
他繼續在前進著,向著東方前進,他清楚,潰逃的野人,肯定也是向東走的。
忽然間,
一根箭矢射了過來,落在了阿萊的身前。
阿萊的目光掃過了箭矢,
是野人,是自己人。
阿萊左手捂著自己腹部的傷口,低吼道:
「是我。」
阿萊已經進入了狀態,在這個時候,他本能地認為,自己還是王。
可能,一方面是覺得,王的身份可以使得附近的野人再次聚集在自己身邊,以此可以吸引追擊的燕人注意,繼續為王減輕壓力。
另一方面,可能是因為自己現在受傷了,如果身邊有一批野人勇士陪著,才能有更大概率活著回去。
至於,哪方面的原因是主要的,可能連阿萊自己都不清楚。
前方,走出來三十多個野人,為首的人,阿萊認得,是一位千戶。
「參見王!」
一眾野人跪伏了下來。
「起來吧。」
阿萊擺擺手。
那位千戶站起身,過來攙扶住阿萊的手,卻在這時,其忽然發力,將阿萊摔在了地上,身邊其他野人勇士馬上過來拿馬繩兒將阿萊給捆綁了起來。
阿萊想要反抗,但一來他力氣本就近乎用盡,二來身上還有傷,這個千戶也是有幾分門道的,在將自己摔下去時順勢擊打自己的脖頸,讓自己的身體陷入了麻痹之中。
「王,前面也有燕人,我們剛剛被攆回來了,我們敗了,王,只要將您交出去,我們才能在燕人那裡獲得活命的機會,別怪我們。」
……
燕國的追擊大軍呈扇形向東鋪陳開,一路橫掃,儘可能地要將潰逃的野人給殲滅。
當然了,那也只是清理一些邊角料,按照目前來看,還有一部分成建制的野人潰軍,從一開始,就在全力以赴地向東開去。
靖南侯親率三萬鐵騎,緊隨其後。
望江之戰,野人被徹底打潰了,眼下要做的,就是抓緊時間,不能讓野人再有重新聚集的可能。
最好在他們要聚集之前或者剛聚集時,就將他們再度擊潰,而被擊潰的野人,也就是燕軍去收人頭廢點功夫罷了。
不過,靖南侯如此急匆匆地行軍,還有一個目的,那就是鄭凡的盛樂軍已經在雪海關駐守很長時間了。
和鄭凡不清楚望江一線的具體情況一樣,靖南侯也不清楚雪海關那裡盛樂軍眼下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局面。
大家的戰場,相隔太遠,彼此之間就算是想要傳遞出一些消息,也就只能靠二人之間的唯一信使來傳達。
是的,
那個信使就是野人。
田無鏡從野人的反應中,洞悉到野人後路可能出現問題的情況;
鄭凡這邊則從野人潰軍那裡,看出了前線燕軍已經大勝的情況。
但這種傳訊,實在是太簡略了,簡略到是真正意義上的「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于靖南侯而言,
他是不知道鄭將軍這些日子吃好睡好無聊到練功練到感覺都快要突破了,
也不知道鄭將軍還會拿著紅糖去逗弄一下小孩,且手指還在某一次很邪惡不受控地蜷縮了一下。
站在靖南侯的視角,
或者說,
撇開他和鄭凡之間的師徒關係不談,
撇開他的兒子叫鄭凡乾爹現在還在鄭凡的盛樂城那裡養著不談,
單純地只是從一個主帥的角度出發,
一支孤軍在已經為大軍戰役做出如此巨大貢獻的前提下,
無論如何,
你都得抓緊時間去支援他們,替他們解圍。
為將者,最注重的就是賞罰分明。
所以,
生怕鄭凡可能就在今晚或者明早就要堅持不住要崩盤,最後慘死的靖南侯,
這一次是直接帶著麾下騎兵以近乎不停歇的方式進行瘋狂地軍事移動。
這是一種很冒險的行為,因為一旦前方的野人潰軍呼應到雪海關外的野人兵馬,他們完全可以反過來對靖南侯這支追擊的燕軍進行一個反向包餃子。
但或許是因為野人的膽氣已經喪去,又許是因為野人的指揮系統已經崩盤,
更可能是因為後方追擊的靖南侯大旗實在是太過嚇人,野人已經沒有勇氣敢再去回頭面對那位燕人南侯所率領的騎兵了,
總之,
這一路追擊,
就是靖南侯不停地追,野人在不停地逃;
前面的野人不時地還會掉隊,但靖南侯根本懶得去分出精力收拾他們,直接無視他們繼續向東,反倒是讓那些或準備投降或準備和燕人拼死一戰回歸星辰的野人們感到很是無助,像是被糟蹋了感情。
……
三晉大地的戰局,甚至可以說是整個北方的大局,都在快速風雲變幻之際,在距離玉盤城南面六十多里的地方,有兩匹馬,正在快速地馳騁著。
八殿下臉上很痛苦,坐慣了馬車的他,哪裡經受過這等騎馬顛簸的痛苦,只覺得自己雙腿早已經火辣辣的出血了。
但他不敢有絲毫地怨言,因為這會兒再不走,或者再做什麼耽擱,可能就真的走不了了。
得虧燕人和野人的主力交鋒發生在玉盤城的北面,也就是望江上游,而後野人的潰逃也都是往東走,燕人也是往東邊去追;
對於玉盤城,燕人目前還是以圍困為主,所以,燕人並未來得及分散過多的兵力去向南方進行擴展,這也給了造劍師和八殿下逃命創造了機會。
由這裡順著望江南下,再順著望江支流向東轉進,然後渡河,差不多就能進入楚地了。
雖說距離楚地和司徒家之間的那道有著楚軍重兵把守的雄關還遠得很,但那個位置實在是要向東走太遠,野人也是往那個方向逃的,燕人必然會追過去,他們二人是不敢向那裡走的,寧願翻山越嶺辛苦一下。
馬背上,
八殿下近乎哭著哀嚎道:
「您不是四大劍客之一麼,就不會像畫卷里的劍仙那般,直接載著孤御劍飛行?」
造劍師回答道:
「我的劍,只能載一個人。」
八殿下哭喪著臉很認真道:
「是孤拖累您了。」
作為四大劍客之中最神秘的一位,世人只知道他擅長造劍,卻沒人見過他出過手。
很多人認為,這位造劍師可能根本就不是什麼高手,純粹是因為他送了自己親手鍛造的龍淵給劍聖,劍聖才幫他吹捧了幾句,這才得以名聲大噪。
但很多楚人堅信,這位屬於楚國的四大劍客之一,只是深藏不露,懶得出手罷了。
且不管你是真的四大劍客還是摻水的四大劍聖,
對於楚國高層和貴族們來說,
只要你頂著四大劍客的名頭就行了,所以,楚國上下,對這位造劍師,可謂是無比尊重,就是先皇在位時,見到他,都會喊他一聲「先生」。
原本,
八殿下也是對他有著極強好奇心的,
平日裡也會和其玩一玩太極推手試探一下,
但眼下,
看著造劍師也是和自己一樣,一邊騎馬一邊咬著牙,臉上露出了痛苦的神情,
八殿下越來越覺得,這位「先生」,可能真的……
「再往南走二十里,就能遇到接應我們的大楚商隊了。」造劍師說道。
「真的麼?」八殿下驚喜道。
「是我親自安排的,那是我家的商隊。」
「先生果然高瞻遠矚。」
「那是自然。」造劍師這般回答道。
其實這支商隊過來,是家族裡的人想過來運送財貨回去的,不僅僅是野人在打劫搜刮,楚軍其實也沒閒著,只不過因為楚軍需要駐守玉盤城提防著燕軍,所以沒敢像野人那般誇張,但也積攢了不少原本屬於晉人的資材。
這些資材在這裡價值大打折扣,但要是轉運進國內去,其價值,就是真正的價值了。
家族裡的人上個月派人送信聯繫了自己,造劍師只是放下信沒當一回事兒,因為不僅僅是自己家族這麼做,屈天南的屈家商隊人早早地就來了,這也算是一種約定俗成的規矩。
既然是貴族出的自己的私兵出征,那麼繳獲的戰利品和財貨,留那麼一成遞交到陛下的國庫里,大家意思意思臉上能過得去就行了,剩下的,給軍士們分一部分,其餘的,自然進那個貴族家族的自己腰包。
只不過,這種好日子明顯持續不了多久了,因為即將登基的四殿下,從其當初的所作所為來推測,人明顯是想學那位燕皇的。
八殿下忽然問道:
「先生,玉盤城裡的青鸞軍該怎麼辦?」
「等回國後,請求援軍吧。」
「這邊野人敗了,青鸞軍被困了,那四哥,四哥那邊…………」
造劍師清楚,八殿下是擔心四殿下在國內的大好局面被破壞,這孩子,別看平時看起來跟個小狐狸一樣,但到底是沒徹底長得開,也沒真正沉澱過事兒,在如今這個當口,難免就慌了。
「怕什麼,燕人驅逐野人之後,相當於吞併掉整個三晉之地了,燕人都打到家門口了,家裡頭的那些個老不死的東西還敢去扯後腿繼續內鬥?
這反而對四殿下而言,是件好事。」
說著,
造劍師不禁又感慨道:
「只是如今燕人大勢已成,我大楚接下來,必須要和乾人聯手了。」
……
持續了一夜的攻城戰,野人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算是絕望之下的被逼出來的井噴。
甚至,野人一度攻上了城牆,且在城牆上多個點進行了占據。
但好在盛樂軍這邊,並沒有因為野人潰卒的出現徹底樂昏了頭,反而積極地做著野人要進行垂死掙扎的準備。
野人攻上了城樓,就上生力軍將他們給趕下去,哪裡有漏洞,就去補哪裡。
鏖戰一夜,野人在黎明時分撤軍。
城牆上的盛樂守軍,甚至還能聽到野人撤軍隊伍里傳來的哭聲,那是一種深刻的絕望和悲傷。
家園,就在他們眼前,可是他們卻回不去。
在西方,那個可怕的燕人侯爺正在率軍趕來,已經在那位侯爺手下慘敗過一次的他們,已經沒有勇氣再去面對他以及他所率領的軍隊了。
野人的哭聲,在盛樂守軍耳朵里,那是最美妙的音樂,因為盛樂軍晉地人多的原因,再者,城內的很多奴隸也都是晉人。
所以,也不知道誰起的頭,晉地的民歌,開始被傳唱,帶著一種三晉大地晉人最熟悉的腔調。
鄭凡已經累壞了,躺在地上,昨晚,他親手殺了好多個野人,局面最危急的時候,就是連阿銘都無法護持在其身邊,還有一個野人將領,以強橫的勢力想要強行登牆,最後,其在殺死了數個盛樂守軍之後面對鄭凡時,被魔丸一舉偷襲砸碎了後腦。
黑夜,亂糟糟的戰場上,用魔丸偷襲簡直不要太方便。
饒是如此,鄭將軍右臂也受了一記砍傷,後背位置,也中了一箭,但因為自己甲冑質量好,問題並不是很大,距離傷勢深可見骨的程度,也是差了遠。
但這也足以可見昨晚的情形,到底有多麼危急。
不過,
好在這一切都過去了,
經歷過昨晚的瘋狂後,
野人很難再掀起什麼攻勢了。
前線慘敗,後路被堵,等待他們的,只剩下滅亡的宿命。
「主上,喝點水。」
薛三殷勤地送上來了水。
鄭凡點點頭,自己坐起身,接過了水囊,先喝了兩口漱了漱口,再猛灌了好幾口下去,這才感覺到自己像是回過魂來了。
「呼………」
長舒一口氣。
梁程那邊還在忙著清點傷亡,同時,在野人撤退後,還用籃子吊下去的晉人奴隸,讓他們去城下收集箭矢等軍械。
到底是一具莫得感情的冰冷殭屍,
任何時候都是那麼的一絲不苟。
鄭凡雙手撐在城垛子上,
想要大聲喊一聲,但聲音經過嗓子時,一下子又變得空洞起來,這是昨晚喊多了。
那種亂糟糟的場面下,你得自己給自己鼓勁,城牆就這麼寬,等於是在不停重複著狹路相逢勇者勝的局面。
這是一場綿延一年多的戰事,因晉人的失敗導致野人入關從而晉地糜爛,但最後,也是靠著這支晉人為主的兵馬,守住了野人的退路,為這次入關的野人,蓋上了棺材蓋。
鄭凡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累了,
他想回家,
想念盛樂將軍府里的溫泉,
想念四娘身上滑膩的肌膚,
想念盛樂的陽光,
想念那安穩的日子。
就像是一個男人,在外面胡混了好多年之後,才忽然良心發現,希望找回家裡的溫暖一樣。
但疲憊之餘,又有著一種極大的滿足感。
這一次,
老子的功勞,
應該是最大的吧。
地盤兒,人口,勢力,地位,都該有了吧,
破產危機,應該也能緩解了吧。
四娘,也就不用那麼累,能抽出更多時間來陪自己了吧。
「啪!」
鄭凡一巴掌拍在自己額頭上。
自己這是憋壞了麼,
怎麼不管想什麼事兒到最後都回歸向了同一個主題?
「送主上回去休息吧。」薛三指了指身邊的兩個甲士說道。
鄭凡擺擺手,道:
「我想再多曬會兒太陽。」
血剛飛濺出來時,是熱的,甚至,是燙的。
哪怕,血液的溫度,其實並不算很高,但它所能給你的心理感覺,卻覺得很燙很燙。
但很快,血就會馬上變冷,讓你打寒顫。
太陽,
在緩緩地升起,
鄭將軍就這麼抬著頭,看著太陽,感受著陽光撒照在自己身上的溫度。
他從未覺得過,日出,居然能這麼美,這麼地,讓人留戀。
早食,被送了上來,因為勝局已定,所以真的不用節約糧食了,也是為了犒勞廝殺辛苦一夜的軍士,早食是肉乾煮出的湯,窩頭管夠,以幫助士卒們早一些恢復氣力。
鄭凡接了一碗湯,小口小口地喝著,其目光,還是在不停地打量著城牆外的曠野。
待得一碗湯喝了半碗,準備遞給身邊的一個甲士時,一聲啼鳴,忽然自上方傳來。
鄭凡抬起頭,
用右手擋住自己的額頭,
他看見一隻雄鷹,在天上翱翔和盤旋。
一時間,
先前的「詩人」「散文家」「藝術家」等等角色,全都被剔除;
什麼「傷感」什麼「文藝」什麼「大漠孤煙直」的矯情,迅速拋棄。
鄭凡感覺自己似乎又一下子找回了原本生活的節奏,
對身邊的薛三喊道:
「快,給我臉上再抹點兒血,把包紮好的地方給我解開,快,快,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