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里,馬車不好走,牛車也沒轍,但一個身著藍布棉襖的老者依舊是穩穩噹噹地坐在車上。
拉車的不是牲口,而是一個人。
那個人走路有點瘸,腰間繫著一把劍,但行走在這山石嶙峋之地卻能將車拉得穩穩噹噹。
車旁還有一個女人,女人頭戴黑紗斗笠,看不清真容,但腰肢曼妙,腳下著白色楚靴,沒有絲毫柔弱,反倒是盡顯英氣。
斜躺在車上的老者,左手拿著扇子,右手拿著酒葫蘆,腰間縫著一個補袋,袋子裡穿著的是茶干和茴香豆。
一片茶干兩顆豆子,再混著黃酒押上那麼一口,
同時佐著山間風水入喉,
嘖,
這滋味兒,
美得讓人骨頭都酥了。
偏生這老者吃著喝著躺著吧,也不在乎拉扯男子的辛苦,更不介意女人陪伴步行的不易,嘴巴里,依舊喋喋不休。
「上一次來這兒,這裡還算是晉土,這次再來,卻已成了燕疆,到底是物是人非還是人非物是。
想那數百年前,虞氏開三晉之地,是何等英豪,到如今,也落得個宗廟遷離,子孫後代入燕京的下場。
風流人物,終究到頭來還得盡歸風流。」
拉扯的男子聞言,只是笑笑,他已然習慣了老者這般的絮絮叨叨。
看個夕陽,詩興大發;
看個稚童,詩興大發;
看個美嬌娘,詩興大發;
就是入茅廁時,下面在黃龍長嘯,上頭依舊可以詩情洶湧。
「許不知下次回乾之後,鄉梓之地,到底是說那烏川儂語,還是燕腔北調蔚然成風了。」
和男子的木訥寡言不同,女子是個倔強的性子,最不喜老者這般喜好空談風月之人。
恰好此時有山風拂面,將其黑紗輕輕吹起,露出了一張精緻紅唇,
「三晉之地,看似強橫,自詡晉地騎士何止百萬,終究三家分晉之格局綿延一甲子,燕人無非是仗著晉皇出賣國祚,晉地分家不合得以取占先機罷了。
我大乾固然一時受挫,卻終究未曾讓燕人占得一片疆土,當今官家奮發圖強之意以明了朝野,日後切莫說燕人再次南下,我大乾文武說不得也要北上一遭。」
老者瞥了一眼這女人,
不屑地呵呵道:
「人燕人六萬鐵騎,直殺入上京城下,再又從容退去,老夫實在不知,姑娘你這番自信是從何處而來。」
「此一時彼一時。」
「呵呵,婦人之見也。」
「那我倒是想聽聽大丈夫之見了,且我還很是好奇,燕人鐵騎南下之時,姚先生身在何處?」
「在家。」
「在家做何?」
「造娃。」
「…………」女人。
「呵呵呵呵。」拉車的男子笑了起來。
女人啐了一口,小聲道:
「不知羞。」
車上躺著的這位乾國文人風華代表人物姚子詹姚先生卻不以為意,
直接道:
「老夫所擅者,詩詞歌賦耳;
太平盛世時,呼朋引伴,亭中飲酒歡樂,倒也能傳成一段佳話;
閒來無事,尋尋美食,也算是一樁軼事;
升升堂,判判案,強弱分明者,削強而補弱,也能傳為美談;
偏偏於兵事,十竅通了九竅,就剩下一竅不通;
輔民,安民,物資籌措;運糧,謀劃,當機立斷;老夫是一個不懂;
像老夫這種官兒,太平年景拿來敲敲鐘,裱一層窗戶紙看著光鮮倒可,真遇到事兒,老夫不在位上不去幫忙反而才是幫了最大的忙。
大俠,你說老夫說得有無道理?」
拉車的陳大俠點點頭,很認真地回答道:
「有理。」
「豈有此理!」女人怒喝。
姚子詹摸了摸自己的耳垂,砸吧砸吧嘴。
「你食的是民脂民膏,亂局之中,你就算別無實才,難不成還比不上一個帳房先生半個民夫?」
「姑娘哎,你又錯了吶,老夫我確實是一個盛世貼面,甭管下面的那張臉到底是真美假美,是害了瘡還是潰了爛,總是需要老夫這種人上去美化美化。
君王需要歌功頌德,百姓需要點兒與有榮焉;
但說白了,你就當只有咱們官家要這層貼面,他燕皇不要麼?
呵,說白了,老夫就算是上了戰場,被抓了,只要亮出自己的身份,他鎮北軍再怎麼蠻橫,也得恭恭敬敬地將老夫請上馬車,好吃好喝地伺候著送予燕京;
他溫蘇桐在燕京都能被當作神像擺在那兒,老夫這要去了燕京,他燕皇不得親自出城而迎,順帶喊一聲:
天下文華今日歸燕矣!
這豈非是漲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
我姚子詹雖然一把老骨頭了,但你信不信,燕皇願意拿三千鐵騎來換我入燕,與其這般,倒不如就在老家調戲調戲嬌妻美妾,這才是為國著想,與國貢獻。」
「…………」女人。
「怎麼著,沒話說了吧?」
「你這是詭辯。」
「呵,這不是詭辯,這世上,哪有非黑即白的事兒?也從未有過真正的道理可講;
老夫蹉跎大半生,早年間喜歡風流寫意,只覺這世間人事皆為俗物,污濁不堪,唯有老夫自己高潔芳華;
臨了到老,被燕人這一錘子下來,方才明白過來;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歌功頌德,太平盛世,
任你打扮得再漂漂亮亮,
終究敵不過人家的真刀真槍!
大俠,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是嘞。」
陳大俠回應道。
女人似乎還很不服氣,但她也明白過來了,和這個老人打嘴仗,她是永遠都不可能贏的,興許自己的倔強,還是這個老頭兒路途上的調味劑。
老人搖搖頭,感慨道:
「早些年,老夫也曾嚮往過江湖,世人都說,我大乾的江湖最精彩,大楚的江湖最神秘,大晉的江湖最灑脫,唯獨大燕的江湖,最為乏味。
乏味到四大劍客之一的李良申,居然是鎮北軍的一個總兵,哪裡來的半分江湖中人的意氣?
且燕國的盤子就那麼大,燕國朝廷分一口,世家門閥分一口,鎮北侯府再分一口,幾家一分,這江湖裡,哪裡還能養得起魚蝦?
但現在來看,卻是老夫看錯了。
上京城下,我大乾百里劍,當世第一劍客,攜其妹妹在鎮北軍鐵騎面前倉惶而逃;
先前傳聞,晉國京畿之地,晉國劍聖虞化平和燕人南侯一戰,劍聖敗北。
江湖,終究是江湖,因為上不得台面,所以才叫江湖。」
陳大俠停下了腳步。
「怎麼著,大俠,老頭子我這句話,你就不愛聽了?」
陳大俠搖搖頭,道:
「之前有人和你說過相似的話。」
「喲呵,哪兒的人?」
「燕人。」
「那倒是不奇怪,燕人只信奉馬刀,別的,一概不信。」
「或許吧。」
陳大俠繼續拉著車往前走。
姚子詹又喝了一口酒,指著前面的山巒,道:
「前頭,差不多就是疙瘩山了。」
女人在此時開口道:
「世人皆知,您姚大家年輕時曾遊歷過天斷山脈,卻被野人活捉了過去,差點命喪此地,世間也將因此而消弭多少膾炙人口的詩歌華篇;
殊不知,這其中,居然還有這般彎彎繞繞。」
「也沒啥彎彎繞繞,也不怕告訴你們,當年在這兒將老夫捉去的,正是赫連雄璧。
赫連雄璧那小子,當時還沒當上他赫連家的家主吶,和老夫那會兒一樣,年輕得很。」
「是赫連雄璧當初救的您?」女人問道。
「嘿嘿,胡扯,老夫當時也就在這地界遊歷,身邊也有幾個熟野人作伴,你們肯定想像不到,當初赫連雄璧那小子年輕時,可是個文騷種子;
居然一個人在這裡飲酒吟詩,
被老夫聽到了,
老夫就笑了兩聲,
然後就被這小子給抓起來了!」
陳大俠「呵呵」了兩聲。
「他居然沒殺你。」
「是啊,他沒捨得殺我,這裡,是他赫連家秘密所在,按理說,他應該殺我,但他被我的文采所折服,答應我每天給他寫一首詩,只要詩能讓他滿意,他就准我多活一天。
我就寫啊寫啊,足足給他寫了三個月的詩。」
「現如今多少花魁千金難求您一首詩詞,居然在那時那般廉價。」
「這是保命的詩文,廉價個仙人板板!」
姚子詹沒好氣地瞪了女人一眼,
繼續道:
「三個月後,赫連雄璧就放了我,他讓我不要將這裡的事說出去。」
「就這樣?」
「還有一件事。」
「何事?」
「就是這事。」
「到底是何事?」
「就是他說,如果哪天,他死了,我要來給他送一副輓聯,配上最好的詩。」
說罷,
姚子詹將壺中的酒灑向了車外,
嘆了口氣,
道:
「嗚呼哀哉嘍。」
「沒想到,你還是個重情重義的人。」女人唏噓道。
陳大俠開口道:「我也沒想到。」
老頭兒眯著有些微醺的眼,
道:
「大俠啊,你是不是看上這姑娘了?」
「是嘞。」
「那你和人家說了麼?」
「沒說嘞。」
「為何不說?」
「我瘸了,也殘了。」
「但你又沒廢,老夫看來,真打起來,這丫頭,還是打不過你的吧,難不成你斷腿的時候連帶著下面那活兒也一起斷掉了?」
陳大俠鬆開一隻手,
確認了一下,
道:
「那倒沒有。」
「那你怕個球,她漂亮,你有劍,般配!」
女人一直沉默不語。
陳大俠卻道:
「這世上哪有父母會願意將女兒嫁給殘廢的道理。」
姚子詹「嘿嘿嘿」笑了起來,
抓起一把茴香豆丟嘴裡「嘎嘣嘎嘣」地嚼著,
道:
「與她父母何干?等這次從疙瘩山回去,拿著你的劍,去上京城,點名要她做你媳婦兒;
等著瞧吧,
當晚大紅花轎就會抬著她到你住的地方去!」
女人身子一顫。
陳大俠卻搖頭道:
「還能發媳婦兒?」
姚子詹一拍大腿,
笑罵道:
「可不是嘛,她那兒啊,專發媳婦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