寬敞的馬車內,燃著炭盆,不時發出輕微的脆響。
一個中年男子坐在炭盆邊,雙手放在炭盆上烘著。
杜鵑坐在另一側,手裡拿著鉗子夾著紅薯在上面烤,陣陣甜味在馬車內逐漸瀰漫。
馬車在移動,但馬車內,卻一點都不搖晃。
「確認了麼?」
「侯爺,確認了,銀浪郡所有堡寨里,只有翠柳堡少了四百騎。」
「是那小子?」
「是的。」
「這麼說,那一日懷涯書院事了後,他並沒有回翠柳堡。」
「是的,侯爺,根據咱們在乾國的眼線傳來的那些消息大概可以判斷出,他可能是在懷涯書院事了之後就直接率麾下人馬去了乾國。」
「呵呵。」
「侯爺,他到底是為什麼?」
「為什麼?年輕人,不服氣唄,替咱們背了書院的事兒,心裡有委屈,又不敢朝給他安排事兒的本侯來撒,就想著把怨氣撒到乾國人那邊去。」
「僅僅是這樣?」
靖南侯搖搖頭,
道:
「當然不僅僅是這樣,這個世界上,確實會有隻憑腦子發熱做事的傻子,而且還不少,但傻子可做不到守備。
本侯覺得,這小子,大概是看出一些風向來了。
咱們在銀浪郡清理了這麼多人,也料理了那麼多家門閥,許是已經被他看出已經有對南用兵的意思,他吶,是想著搶一個頭功,提前下注。」
「侯爺,屬下覺得,可能沒那麼簡單。」
「你是查到什麼了麼?哦,對了,那小子的堡寨,是誰幫他修的,查到了?」
「侯爺您會大吃一驚的。」
「行,那就讓本侯猜猜,能讓本侯大吃一驚,那肯定不是鎮北侯府的關係,那小子,雖然曾在本侯面前腆著臉說自己是鎮北侯府的一條狗,但本侯覺得李梁亭大概是家裡狗太多了,多到他自個兒都記不清楚了。
至少,這小子身上的狗鏈子,肯定不是他李梁亭親自握著的,他也沒那麼大的狗臉值得李梁亭親自去拴他。
那也應該不是他自己出的錢,他剛從北邊到南邊來赴任,哪怕身上有銀子,但也沒那個人脈這麼快就把一切採購好和打點好。
也不可能是哪家門閥,門閥資助一個地方軍頭子,看重其發展前景,吸納為己用也不是什麼讓人覺得驚訝的事兒。」
說到這裡,
靖南侯看向杜鵑,
掌心翻了一下繼續烤著炭火,
道:
「皇子。」
「侯爺英明。」
靖南侯伸手從杜鵑那裡接過了一個烤好的紅薯,因為太燙,所以在手裡來回地掂著。
「老大掌著天成郡郡兵,所以不可能是老大;老二名義上掌握著京城禁軍,也不會是老二;
他們兩個,自己手頭上的軍務都還沒能理順,還不至於貪心到牆外再開花;
老三走文路,素有文名,是諸位皇子之中文采最好的一個,他不會去碰武事,碰了武事,先前自己給自己營造的角色就塌了。
老四母妃家是三石鄧家,本就是將門,他若是想插手,自有鄧家給予支持,不至於去外面尋人。
老五年初因殿前失儀,被陛下罰閉門思過一年,在這一年裡,他不會對外出手,他沒那麼蠢。
老七年紀還小,
那就是,
老六了。」
「正是六殿下。」
「呵,也是難為他了,也不曉得那姓鄭的小子到底給老六灌了什麼**湯,居然讓老六忍不住破功了。」
「侯爺,您認為六殿下……」
「老六才七歲時,那天陛下命我入宮陪著喝酒,老六作陪,陛下對我說過一句話;
陛下說,諸位皇子之中,老六,最肖父。」
杜鵑低下了頭。
「其實,我也這麼覺得,老六,打小就聰明,在他身上,我確實能看到咱們這位陛下年輕時的影子。
只可惜,老六沒咱們陛下那麼好運,先皇是個中庸之主,可能先皇這輩子做得最得意的事,就是在諸子奪嫡之中最後勝出,但也就那樣子了。
所以,咱們陛下反倒是沒那麼大的壓力,但老六不同,他太像陛下了,但咱們大燕,一個國家,容不下兩代陛下。」
靖南侯撕開了紅薯皮,送到嘴邊,咬了一口,道:
「甜。」
「六殿下此舉,並未做遮掩,他難道就不怕?」
「他不怕,這小子知道他父皇信任本侯,將整個銀浪郡上下事宜都交給本侯打理,他自然清楚,銀浪郡的密諜司,掌握在本侯這兒,想查他,肯定能查得到,但他就篤定本侯不會聲張,甚至還會幫他隱瞞。」
「為何?」
「本侯欠他的。」
「侯爺,您是說?」
「武安三年秋,閔家涉嫌謀反,朝廷下旨治罪;是本侯率一千靖南兵,踏平了閔家,也就是咱們這位六皇子的母族。」
「那是陛下下的旨,和侯爺您無關。」
靖南侯又咬了一口紅薯,在嘴裡慢慢地咀嚼著,同時道:
「武安三年冬,因閔家謀反而被打入冷宮的閔妃被賜白綾自縊香消玉殞。」
杜鵑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什麼。
「這一切,都起源於武安三年立秋的那一晚,陛下曾把六皇子帶入御書房,據說,問了六皇子一些關於我大燕以及關於蠻族和乾國那邊事兒的看法,陛下龍顏大悅,賞六皇子金銀器物同時提享親王俸。
第二天,本侯就收到了陛下的旨意,讓本侯去滅閔家滿門。」
靖南侯將手中最後一點紅薯送入嘴裡,還在紅薯皮上舔了舔,這才將紅薯皮丟在了一邊;
有些心滿意足地吮了兩下手指,再從杜鵑手裡接過了熱毛巾擦了擦手和嘴。
「可能,那一晚在御書房,陛下確實是開心的,因為六皇子的表現,讓陛下很滿意,任何一個父親,在看見一個很像自己的兒子時,他心裡,肯定是充滿著喜悅和滿足的。」
「那為何…………」
「為何?本侯之前說過了,陛下對大燕的現在,對大燕的未來,有他的布局和設想,陛下已經為大燕設計好了路,不允許任何人去更改,哪怕那個人,是他的兒子。
陛下不僅僅是一位父親,他還是大燕的皇帝。
所以,陛下在高興之後,第二天,就下令讓本侯滅了閔家,斷了六皇子的母族支持;
再幽禁最後又賜死閔妃,斷了六皇子來自後宮的支持。
自武安三年後,六皇子就開始喜歡聲色犬馬,開始賣烤鴨了。」
「那六皇子這次,就不怕您?」
「他聰明,所以他懂我,他清楚,本侯就算知道了這件事,也會幫他隱瞞,一是本侯確實欠他外公一家的血債,
二是,他知道本侯對國本之爭,沒什麼參與的興趣。」
「侯爺,二皇子,可是您的親侄子。」
「親侄子?是,老二確實是本侯的親侄子,是本侯親姐姐的孩子,也是當今陛下的嫡子,陛下想讓老二當太子的心思已經很明顯了,估摸著明年老二就能入東宮了。
但,這又如何?」
「侯爺,您就不為您侄子考慮考慮?」
「你也真是什麼都敢問。」
「是侯爺您什麼都敢對著屬下說,弄得屬下都已經做好出了這馬車就被賜死的準備了。」
「哈哈哈哈,本侯可不是咱們陛下那樣子的人,本侯做不出這種………」
忽然間,
靖南侯沉默了。
「侯爺,您怎麼了?」
「沒事。」
這時,馬車外傳來一聲通稟:
「侯爺,家裡派人來信了。」
「遞進來。」
「是。」
一封信,被遞送進了帘子。
杜鵑伸手將信接過來,還沒等她轉交到靖南侯手中,靖南侯就開口道:
「念。」
杜鵑深吸一口氣,將信拆開,
「你先看一遍,再與本侯說。」
「是,侯爺。」
杜鵑將信看了一遍後,將信放了下來,對靖南侯道:
「侯爺,這是老爺的信。」
老爺子,自然是田家家主,田家,並非是大燕第一等的門閥,但論尊榮,哪怕是鎮北侯府,都無法與田家相比。
田家家主,他的女兒,是當今皇后,且為陛下誕下皇子,很大可能即將入主東宮;他的兒子,被封靖南侯,掌五萬靖南軍。
當今一朝,除非鎮北侯府的郡主日後和太子成婚,否則田家之尊榮,無可與之匹敵者。
「嗯,說說,本侯家那老頭兒,在信里要對本侯說些什麼,廢話就不用說了。」
杜鵑猶豫了一下,開口道:
「侯爺,老爺說,今日鎮北軍和朝廷這邊已經越來越劍拔弩張了,老爺子想問問您的看法和態度。」
「還有呢?」
「老爺還說,聽說侯爺最近身邊一直有一個密諜司的女人,老爺說,那個女人,可以玩玩,但銀浪郡的密諜司,身為一個臣子,應有所忌諱,哪怕陛下讓您拿著,您也不該真的拿著。」
「呵。」
靖南侯笑了笑,伸手從杜鵑手中接過了信,自己也沒再看第二遍,就丟炭盆里燒掉了。
「侯爺,不回信麼?」
「不急,用不了多久本侯就會回去和我家老頭當面好好說道說道。」
「報!!!!!!!!」
「侯爺,哨騎來報,前方乾國燧堡處發現乾軍騎兵大規模調動。」
「喲呵,杜鵑,你說,那小子現在還活著麼?」
「那得看侯爺您是否想讓他活著了。」
「挺有趣的一個小子,還和老六有關係,能讓老六不惜把本侯欠的人情用在他身上,他如果真死了,本侯還真有些不好像老六交代。」
「侯爺您以前可從不會這樣想事情。」
「哦,是麼?那就換個更簡單的理由吧。」
「嗯。」
「我燕國的兵,就算把天捅破了個窟窿,也輪不得他乾國人來指手畫腳!」
言罷,
靖南侯站起身,張開雙臂,
「著甲。」
杜鵑起身,親自幫靖南侯穿上甲冑,鎏金色的甲冑穿在靖南侯身上,將其整個人襯托得那般英武不凡。
「侯爺,穿好了。」
少頃,杜鵑後退了一步說道。
靖南侯伸手一把將杜鵑摟在懷裡,
杜鵑輕嚀了一聲,沒有反抗。
「老頭子,已經答應我們的婚事了。」
「侯爺,老爺只是說,玩玩。」
「這日子,不就是一邊玩一邊過的麼,老頭子這是同意了。」
「侯爺,您說笑了,老爺怎麼可能同意您娶一個密諜司的女探子。」
「這又有何不可?還是他乾國皇帝大方,朝廷發女人。這一點優良傳統,本侯覺得咱們大燕,也該學學。
至於老頭子那邊,你且放心,下次本侯帶你一起回家,老爺子不會說什麼的。」
「妾身,都由侯爺做主。」
「這就對了。」
說完,
靖南侯掀開了車簾,他的那一頭貔獸已經主動湊到馬車邊將靖南侯迎到了自己背上,兩隻原本一直站立在馬車頂上的蒼雕則飛上了天空,開始盤旋起來。
下一刻,
靖南侯舉起手,
沉聲道:
「世人皆曉我大燕北軍天下無雙,今日,就讓乾國人看看,我大燕南軍,亦是當世之一等精銳!」
命令下達,
靖南軍上萬騎兵開始了加速,戰馬開始奔騰而起。
「我大燕將士誓死不降!!!!!!!」
「大燕皇帝陛下萬歲!!!!!」
「靖南侯千歲!!!!!!」
遠遠的,傳來了這些聲音。
靖南侯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
下令道:
「列陣!」
「虎!」
「虎!」
「虎!」
…………
因為靖南軍的忽然出現,使得乾軍一下子就陷入了一種騷亂之中。
戰陣衝殺,氣場和氣勢,真的會起到很大的作用。
靖南軍的威嚴肅殺,一出現,就給人一種勢不可擋的壓迫之感,而乾軍這邊的指揮系統在反應上一下子就顯得慢了許多。
乾軍騎兵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應該列陣準備防止靖南軍的衝鋒還是繼續保持對眼前的這三百多燕軍的包圍,同時因為這裡的乾國騎兵分屬於三鎮,彼此之間別說是配合了,甚至還有不少齷齪在裡頭。
一同慌亂的,還有台車上的楊太尉及其身後的三名節度使。
楊太尉,再淡定,再一把美須髯,他畢竟是個沒luan子的公公,真遇到事兒時,頓時就暴露出陽氣不足的缺陷。
而三位節度使都是文官,讓他們做做邊塞詩那沒什麼問題,反正他們隔三差五地哪怕自己不寫也會讓自己手底下的文吏師爺們寫一些報國捐軀馬革裹屍為國戍邊的詩詞傳遞迴上京,當然了,這些詩詞肯定會冠以他們的名字;
這麼做的好處是一來可以繼續刷一刷文聲,二來則是表露自己的忠君愛國之心以及為國戍邊的艱辛不易。
但乾國邊境真的已經快一百年不打仗了,連那些真正當兵的,那些武官都對戰陣極為生疏了,更別提這些文官了。
此時,楊太尉的第一反應,居然是想下令讓後軍改前軍,先護送自己所在的台車安全回去。
好在,楊太尉終究還保持住了一些理智,他清楚,一旦自己真的這麼做了,戰陣上的乾軍可能會在頃刻間就軍心渙散。到時候燕軍只要隨便掩殺一下,就是一場潰敗!
「來人,去給本督向對面燕軍統帥傳個話,問他,是否要置兩國邦交於不顧,他可敢承擔兩國開戰的後果!」
楊太尉最後一句話是近乎吼出來的。
傳令兵面色有些發苦,因為之前去傳令的文官老爺是怎麼被射成刺蝟的他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這些燕人似乎根本就沒有兩國交戰不斬來使的規矩。
但沒辦法,軍令已下,這名傳令兵只能策馬而出,先經過了鄭凡等人所在的那一邊,然後繼續向北。
楊太尉則是雙拳緊握,他轉過身,發現自己身後的這三名節度使也是神色惶惶。
廢物,廢物,真是一群廢物!
楊太尉在心底瘋狂地鄙視著這幫平時各個吹噓自己文韜武略盡在腹中的文官,真的遇到事兒時,居然沒自己這個太監能沉得住氣。
直娘賊,本督本是被陛下派來制約這些文官的,想著扯扯後腿下點眼藥離間離間關係什麼的,誰曉得居然到了關鍵時刻,居然還得自己來扛事?
過了一會兒,那名傳令兵騎馬回來了。
「回稟太尉,對方是燕國靖南侯親至。」
「靖南侯?」楊太尉嘴唇囁嚅了幾下,繼續道:「那位靖南侯說了什麼?」
「靖南侯說,他要求我方撤開包圍,讓那支燕軍回去。」
「怎麼可能,那支燕軍擅入我乾國疆域,殺我乾國子民,屠我乾國官吏,怎可能就這般放他們離開!」
「回稟太尉,這些小人已經對那位靖南侯說過了。」
「好,那靖南侯又瑞和回的?本督就不信了,他只是一個侯爺,又不是燕皇,敢就這麼隨隨便便地撕毀乾燕兩國百年的和約!」
傳令兵聽到楊太尉的這些話,臉上忽然露出了些許為難之色,似乎不知該如何開口。
楊太尉當即瞪了他一眼,呵斥道:
「說,那燕國靖南侯到底是如何答的!」
「靖南侯說,說,他說,自從百年前他燕國御蠻之際我乾國偷襲至今;
他燕國,就從未和我乾國締結過任何和約。
自百年前起至如今,
大燕和乾國,一直是交戰狀態。」
「…………」楊太尉。
「那位靖南侯還說,還說…………」
「他還說什麼?」
「他說,他燕國皇帝陛下這些年一直裁減宮內用度,已經數年未曾再收新閹入宮,宮內內侍已然不夠用了;
若是我方在一炷香的功夫內不放人,他就請,請太尉您入燕國皇宮再續本職。」
「放肆!」
「燕賊猖狂!」
孟長奇和吳英物兩位節度使當即怒喝。
楊太尉張了張嘴,
深吸一口氣,
又緩緩地吐出,
伸手向下壓,示意節度使不要說話。
楊太尉手指傳令兵,
道:
「你再去傳話,就說人,我們馬上放。
再對那位靖南侯說一句:
老奴年老體衰,恐無法將燕皇伺候周到;且等老奴歸於上京挑選一批伶俐的小廝,將他們淨身後送於燕皇宮中代替老奴聽候使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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