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率先接觸的,是各自的中軍,是兵力最雄厚的一部。
雙方騎士,甲冑鮮明,尤其是最前列的騎士,作為雙方各自的槍尖,更是需要將「戰無不勝」這四個字直接給寫在臉上。
早年間,鄭凡瞧李富勝喜歡自己帶頭沖,心裡頭就覺得李富勝太衝動了,為將者,當立於大局,統攬一切才是;
同樣是早年間,鄭凡看靖南王帶頭沖,心裡頭就覺得,你是仗著自己功夫好,巔峰武夫再配著胯下貔貅往前一擺,活脫脫萬人敵的架勢;
等不再早年間,當年那個習慣於衝鋒時默默地滯後的小小守備逐漸成長起來後,他才發現……其實當雙方結束了先前的一系列過度、周折、鋪墊,開始呈現出最原始的對陣搏殺時,當將軍的,已然沒有其他什麼指揮上的作用了;
生死勝負成敗,就在這一哆嗦,還不如領軍沖陣在前,將士氣,再鼓譟上一層。
一樣的事物,自己身處環境以及自身格局的不同,自然也就會有不同的理解。
雖說很長時間裡,鄭凡都習慣於打著自己的帥旗或者王旗,為中軍陣眼所在,充分發揮一下自己士氣增幅的光環效果,
但到了上一輪發生在上谷郡的燕楚大決戰時,
王爺也是兜不住了,
乾脆一扯王旗,領頭打衝鋒。
當然,對於這些年輕將領們而言,他們當然沒有自家王爺那般豐富的「思想轉折經歷」,
什麼純真、什麼修飾,什麼再純真,什麼再修飾……他們還沒到這個時候,亦或者,他們是完全選擇了跳步;
總之,
見真章的時候,
他們就覺得自己應該站在這裡,立在這裡,也沖在這裡。
馬槊穿破甲冑,箭矢橫飛,不斷射中戰馬和騎士;
用絕對物化的角度來說,雙方的騎士,已經算是雙方國內最精貴的「階層」,他們的吃穿用度他們的甲冑裝備,里里外外都寫著一個字……貴。
但就是這種「貴」在此時又顯得格外廉價。
陳仙霸的馬槊,在挑翻三名騎士後,斷裂,隨即撒手,抽出自己的兩把流星錘;
對付這些身著甲冑的對手,鈍器的敲擊,往往更有成效,一錘一個,破不了你的甲沒關係,直接給你敲成內傷,故而在此時,他宛若殺神降臨;
他很享受這種感覺,率軍衝殺,尤其是奔著一個還不可測的命運,這種以自己的力量,親自將勝利天平往自己身側扳的過程,正是其最迷戀的所在。
他……是天生的強者。
鍾天朗的長槍,也是滿是鮮血,其目光所及,看見了遠處的那個燕軍將領,只可惜距離太遠,他無法去與其相對。
初衝鋒對撞時,鍾天朗的內心,是有些忐忑的,可衝撞之後,他又很是欣喜;
自己親手調教出來的大乾鐵騎,在一開始,並未落於下風,反而和燕軍,打了個旗鼓相當。
這就意味著,
更充足的實冊兵額,更充足的實發糧餉,更充足的戰馬甲冑兵刃等等後續的供應,確實是足以打造出真正精銳存在的;
誰都知道大乾富饒,
可誰又都能嘲笑大乾的孱弱。
可乾之富,富不在民,乾之奢,奢不在軍。
在這一場交鋒中,鍾天朗看到了希望,看到了乾人的騎兵,是可以和燕軍鐵騎平起平坐的希望,要知道,這支燕軍,可是晉東鐵騎!
正是在這希望之中,
雖然在一開始的勢均力敵之後,燕軍騎士靠著自己更為豐富的經驗更為精湛的實用性策殺和配合,正一步步地以肉眼可見的態度,將戰場格局拿捏回手中……
但鍾天朗依舊不覺得算什麼丟人的事兒。
人家是百戰精銳,是真的淬過火的精鐵,能打仗且更能熬更能堅持,本就理所應當。
可只要大乾還在,大乾疆土百姓還在,再給他鍾天朗五年,他可以打造出十萬甚至更多的大乾鐵騎,到時候戰場格局,就不是他燕人說了算了!
作為最早的乾國三邊會主動出擊深入迂迴的將領,
年輕時的鐘天朗甚至曾率軍殺入銀浪郡防線之後,
問路於鄭守備本人鄭守備在何方,
又巡至翠柳堡下問翠柳堡在何處,
雖然現在想起來,有些可笑,甚至有些傻裡傻氣,
但在當初,可是將志得意滿的鄭守備嚇得一連倆哆嗦。
即使是後來,已經是攝政王的鄭凡評價當年曾和自己並列的那幾位,蠻族小王子和年公公早就掃進了堆燼里,倒是對那位乾國駙馬爺,沒怎麼嘴他。
從對撞,到鏖戰,乾國騎兵在沒有明顯人數優勢的前提下,開始逐漸不支。
雙方交錯,分割,絞殺之後,
鍾天朗不得不下達了撤兵的軍令。
是撤軍,不是敗退。
而乾軍在後撤時,也保證了基本的建制以及不錯的士氣,因為他們知道自己身後有一座城池可以庇護自己。
另外,在適時的時候,陳仙霸下令停止追擊,收攏兵馬,同時傳信給另外兩部。
這是一場很純粹的戰事,
沒有太多拖泥帶水,
乾乾脆脆地幹了一場,
一方輸,一方勝,
輸的一方又撤走了,勝的一方也沒選擇繼續撕咬。
陳仙霸坐在貔獸背上,將自己的流星錘收起掛在坐騎兩側。
乾人的進步,讓他有些驚訝,至少在騎兵運用與作戰上,眼前這支乾軍,固然比不過燕軍精銳,但比楚軍騎兵要高出一大截。
損失上來講,肯定乾軍損失更大,但只要沒潰敗,演變成讓燕軍全場抓豬的態勢,這些損失,倒是在可接受範圍內。
也因此,
贏的一方,只覺得贏得有些乾澀;
輸的一方,倒是有些躊躇滿志,大有輸了當下卻贏了未來之意。
等到下午時,燕軍完成了合流。
陳仙霸坐在那裡,看著天天與鄭蠻向他走來。
天天還好,沒什麼傷勢,鄭蠻則被褪去了甲冑,身上有著包紮。
陳仙霸默默地攥緊了拳頭,
他很想在這個時候給自己這倆弟弟上演一出「兄友弟恭」,但他忍住了。
而鄭蠻,在和天天一起來的時候,得知了「你我皆空錦囊」的美麗誤會後,再見陳仙霸,宛若小鵪鶉見到了不著道理的阿黃;
縮著脖子,躲閃著目光,心裡默念著:仙霸你可得控制好你自己。
天天倒是挺興奮的,因為打了勝仗。
而且一定程度上來說,他其實沒有什麼錯誤,因為他是按照自家父帥的最高指示精神在做事;
可是,自家父帥是不會錯的。
「坐。」
陳仙霸開口道。
鄭蠻規規矩矩地坐下了,天天也坐了下來。
陳仙霸身子微微前傾,
開口道:
「自現在開始,一切以我軍令調度為準,誰有異議?」
天天搖搖頭,他沒異議。
鄭蠻先點頭,然後馬上搖頭,再點頭,示意自己也沒有。
陳仙霸又道:
「下次再遇到這種情況,我們三人,各屬兵馬相鄰,又沒有確切王令的前提下,也依舊聽我號令,誰有異議?」
天天猶豫了一下,還是搖頭,示意自己沒有。
鄭蠻則「騰」的一聲站起,
瞪著陳仙霸,
問道:
「你說啥!」
陳仙霸回瞪鄭蠻,十指指節,捏得作響。
鄭蠻用力繼續道:
「就是啥!」
失去了陳仙霸「忘恩負義」的底氣牌面,
鄭蠻還真擔心陳仙霸來個報仇不隔夜,給自己嘴裡餵糞。
到底是從小被揍出來的情誼,低頭認慫,還真不需要什麼台階。
陳仙霸也直接將先前的一切都一揭而過,並不打算繼續追究了。
因為一切的源頭在於王爺那近乎不要錢濫發的空錦囊,
可偏偏任何時候去批判王爺都是「罪大惡極」的一件事,不說別人的反應了,就是陳仙霸自己也過不去自己這一關。
且經過這麼一遭,
自家擊敗了乾軍,扭轉了江東戰場的局勢,哪怕一開始就讓自己全權指揮,所能做到的,怕也就是這個局面了。
畢竟,自己先前沒料到的是,這支乾軍騎兵,這麼能打。
「現在的問題是……」
陳仙霸拿起一根樹杈,在地上劃著名道道。
「我讓出了門海鎮,現在把那位駙馬爺趕進了門海鎮,經過這一敗,他短時間內是不敢再出城應戰了。
而在後頭,還有兩路乾軍廢物,按照你們所說,這幫廢物又很謹慎。
另外,還有兩支合計一萬餘的乾軍騎兵在外頭游弋,怕是不久後就會發現中了計得回援。
我們現在靠著剛剛戰勝的氣勢,倒是可以在這裡繼續堵住這位駙馬爺,乾人也擔心咱們圍點打援,就算是救援也會很謹慎,甚至是玩兒磨磨蹭蹭頂著龜殼上來的戰術。
而咱們,要想從容抽身離開,也難了。」
鄭蠻點頭道:「可惜,沒把他全吞了。」
陳仙霸搖搖頭,道:「骨頭太硬,沒啃下來。
局面是改變了,之前是那位駙馬爺,捆著咱們;
現在,是咱們捆著那位駙馬爺;
總不可能丟著這位駙馬爺在這裡,咱們拍拍屁股就往西去了,到時候,就是咱們被夾擊了。
到頭來,還是在互相捆著,
所以,
王爺那邊,
怎麼辦?」
城牆上,
鍾天朗剛剛巡看完傷員,且許下了戰後賞賜的承諾,鼓舞了一番士氣後,鍾天朗走上城牆。
他不認為燕軍會攻城,所以並不覺得自己會有什麼危險。
打輸了,也沒慌,局面,還是那個局面,自己本來的任務就是把這三鎮燕軍卡在江東不得過江而已。
指尖摩挲著城垛子,
喃喃道:
「靜海那邊,想來正無比熱鬧。」
……
「嗡!嗡!嗡!」
巨石,被拋射了進來,一部分砸在城牆上,一部分則直接砸入了城內。
哪怕裡頭居民都是乾人,可攻城的乾軍,絲毫沒有手軟的意思。
為了這一個大口袋,乾人可謂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不惜讓江南陷入戰火的波及,也不惜讓北方防線出現一個巨大的破口;
所以,這一次,他們在所不惜!
投石機拋射結束後,乾軍發動了今日的第三次攻城。
攝政王的王旗,一直立在城樓上,鼓舞著守城方的士氣,不過攝政王本人,此刻並不在城樓上,他在先前住的宅子裡,
餵著魚。
瞎子,謝玉安等將領想要來求見,都被鄭凡下令擋下了。
不過有一個人,親衛們不好擋,那就是世子殿下;
尤其是世子殿下罕見地說出:
「我要見我爹」時,
親衛們,只能撤身放行。
外頭城牆上殺得熱火朝天,這裡自家老子卻拿著饅頭捏著碎屑餵著魚,鄭霖的嘴角,下意識地抽了抽。
在乾軍於靜海城郊出現時,鄭霖就被他爹丟到了外頭去「主持局面」。
任何會議上,原本應該坐在首座的王爺,被換成了世子殿下。
他爹前腳才跟自己暢想過找個時機給個機會,就讓他可以跟著天哥出去打仗,結果前腳掌剛著地,立馬就給他擺那兒當提線木偶……不,連根線都沒有!
「你可真是好興致啊……」
正用嘲諷語氣說這話時,
鄭霖看著自己娘親端著果盤走了出來;
「好興致啊……爹。」
「呵呵。」
鄭凡笑了,繼續餵金魚。
水果切好了,還插著牙籤,並且,自己娘親還親手拿起來,餵到他爹嘴邊。
「有點酸了。」
鄭凡吃了第二口,就不想再吃了。
「怕你心境不好,所以我還特意沒挑甜的。」四娘笑了笑。
「心情好壞,不耽擱吃喝的。」鄭凡說道。
「是,夫君到底是夫君。」
說著,四娘指了指果盤,
道:
「兒子,吃掉它。」
「……」鄭霖。
鄭霖最終還是走了過來,端起果盤開始吃。
酸是酸了點兒,但還不至於難以下咽,一邊吃著,鄭霖不禁對自己老爹更加腹誹起來。
終於,吃完了,放下盤子。
「爹,外頭在打仗。」
「我知。」
鄭凡繼續撒著饅頭屑,頭也不抬道:
「還能再守個七八天不成問題。」
城內兵馬雖然沒有外頭乾軍多,但好歹也有兩萬多甲士,守城得法,糧草不缺的前提下,乾軍除了磨還是磨。
這磨,就需要時間,甚至以命換命,也得掐著天來慢慢換。
「可局面不會支撐太久的。」
「我也知。」
「你……您就沒什麼辦法麼?」
鄭凡搖搖頭,
但好像又想到了什麼,
道:
「有。」
「有?」
「對,再過個三日,你就去城樓我那面王旗下坐著,正好可以鼓舞一下士氣。」
「乾軍每日投石機不停地砸!」
「砸死人了麼?」鄭凡問道。
「當然砸死了。」
「嗯,打仗嘛,別人的兒子能被砸死,我鄭凡的兒子,就不能被砸死了?」
「叫你去,你就去。」四娘開口道,「不去我就給你縫到椅子上。」
「……」鄭霖。
鄭凡打了個哈哈,道:「等再過些個時日,局面再崩壞一些,再由我換你,你想啊,原本大家的期望就在我,你先上了,如果不行,證明是你不行,我再出來,大家豈不是又能燃起一波希望?」
「這就是爹你的戰術?」
「不很好麼?」
「爹,你葫蘆里到底在賣什麼藥。」
「嘖,怎麼說,你,你們才能信呢,我是真沒刻意留下和布置什麼。」
「所以爹你就在這裡餵魚安撫軍心?」
「真要安撫軍心,就不應該偷偷地在這裡餵魚了,我剛不是說了麼,還沒到那時候。」
這時,有傳信兵進來稟報:
「報,王爺,城南方向出現楚軍旗幟!」
明蘇城的皇族禁軍反了,這本是大家都猜到的事,可問題就在這裡,原本大家只是猜著,可到底還有一些僥倖什麼的。
甚至,實在不行,就算反水了,你也可以坐山觀虎鬥嘛。
可現如今,楚軍反戈了,這無疑是對靜海守軍是一個士氣上的極大打擊。
「知道了。」
鄭凡揮揮手。
「就知道了?」鄭霖問道。
池子裡的魚兒,似乎終於被餵撐了。
鄭凡拍了拍手,
道:
「要不然呢?」
「我希望爹,你是真有辦法,否則……」
四娘眉頭微挑,
道:
「否則如何?」
「我……只能盡力護著爹娘突圍。」
「呵呵呵。」
鄭凡笑了起來,
伸手,
拍了拍兒子的腦袋;
「南邊,可以隨他去,主要是北面……」
「通鹽城?」
「嗯。」鄭凡應了一聲。
這時,
又一個傳信兵過來稟報:
「報,城北出現謝氏一支輕騎,但未等我軍接應,就被外圍乾軍絞殺全軍覆沒。」
「哈哈哈哈哈………」
聽到這則軍報,
王爺大笑起來,
先前餵魚所形成的略顯清閒的氛圍,在此刻,蕩然無存。
轉過身,看了看空空蕩蕩的果盤,不由道:
「臭小子,就全吃光了,也不給你老子留點兒。」
「……」鄭霖。
「夫君稍候,妾身再去準備。」
「我要吃火鍋。」
「好好好。」四娘起身去準備。
鄭霖依舊待在原地,
王爺有些疑惑道:
「城圍這麼久,新鮮食材可不多了,怎麼,你也想分你老子的火鍋?」
「到底是什麼意思?你為何一下子,又這般開心,胃口好了起來?」
王爺雙手揣著自己蟒袍的腰帶,
道:
「謝家那條老狗,可以看在謝玉安的面兒上,絕不會選擇在靜海城破前,像皇族禁軍那般和乾軍合流。
可以說,一切是為了兒子。
可你瞧瞧,
現在那條老狗,多拼命啊。
還能派人過來,明知道是往火中丟木柴,有去無回,可還是要讓咱父子倆,聽到這個響。
知道是什麼原因麼?」
「他……他想贏。」
「呵呵呵,不,不……」
王爺壓低了身子,
把臉湊到鄭霖面前,
小聲道:
「他可不止想贏,
他啊,
還想著日後分咱火鍋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