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青黑相間的錦袍,兩鬢長發,隨風輕飄;
身後,兩名劍童各背著一個劍匣,步履輕盈;
大楚造劍師,來到了大燕的軍寨。
入中軍帥帳區域前,經過了一輪輪盤查。
兩個劍童的神情,已經從一開始跟著主人一樣的古井無波變成壓抑的羞怒。
這些燕人,他們哪裡是來盤查的,他們分明就是來羞辱的!
問你是誰?
問你從哪裡來?
問你為何到這裡來?
劍童的身份,趨向於弟子,他們只能一次次看著自家的主人,不斷重複回答著一樣的問題。
燕狗,
欺人太甚!
不過,自家主人每一次回答,都沒什麼異樣。
一路通關,一路行進,終於,那面王旗高懸所在,就在眼前了。
造劍師停下腳步,其身後兩名劍童也停下腳步。
「我是怎麼教你們的,持劍者,當心無旁騖。」
「是。」
「是。」
造劍師緩緩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其身後的兩名劍童,一名,是原本的奴才之子,也就是昔日大楚最沒地位的一類人;
另一名,則是熊氏皇族之後,對外宣稱是旁系子弟,實則,是當今聖上二哥幼子。
郢都一場大火,楚皇陛下將當年抓來的作亂兄弟,連同他們的家人,都送與了燕人被一起付之一炬。
不過,這其中,多少還是能有一些殘留的。
當年乾國刺面相公被獄殺時,藏夫子也保下了李尋道,領著其上山;
他造劍師,也能有一個面子,留一個餘孽。
造劍師轉過身,看向自己的兩個劍童;
他們在收斂情緒,但效果,很勉強。
造劍師看向大弟子,他叫阿大,是奴才出身;
燕人家中和門中排大小,習慣稱呼為「大郎二郎」,楚人則習慣稱呼「阿大阿二」;
「阿大,你還在生氣?」
阿大低下了頭;
造劍師又看向阿二,這位熊氏餘孽;
「阿二,見到這一幕,你不應該開心麼?」
造劍師沒有隱瞞他的身世;
按理說,楚國如今落到這般田地,他應該有復仇的快感才是。
「回主人的話,奴不覺得開心,奴很憤怒。」
「為何?」
「因為奴是楚人,這裡,本該是我大楚的山河,如今卻為燕虜所盤踞;
主人本該是大楚劍道之榮耀,如今卻不得不持劍至此,侍奉燕虜的王;
奴覺得,
我大楚,
不該如此。」
造劍師嘴角露出一抹微笑,
道:
「阿大,你父母因犯事,為地方貴族所囚殺,你為何憤怒?」
「回主人的話,奴不曉得。」
「你要知道,他燕人,曾親自馬踏門閥,那燕國曾經的門閥,就如同我楚國的貴族;
燕人開科舉,給寒門入仕之機;
燕人軍中,一切以軍功說話,不以出身論較;
前方那座王帳內燕人的王,就出身黔首,換句話來說,就和你的出身,是一樣的。
他,
更是曾掘墓挖墳,讓我大楚貴族,哭喪千里。
你,
為何憤怒?」
「奴……不知道,但奴,就是憤怒。」
「撇開我的身份,你就是你,我不在,你會憤怒麼?」
阿大仔細思索了一番,
最後得出了答案,
道:
「會憤怒。」
「說原因。」
「這是我大楚的土地,長短好壞,也不該由燕人來說。
沒有燕人,
奴自會跟著主人好好練劍造劍,奴若是自身修為不夠,可造名劍送人,讓人幫我殺人;
奴會親自為父母報仇,
奴也會親自持劍,向那些不良貴族;
若是有朝一日,我大楚皇帝,我大楚名相,願意學燕人馬踏門閥之舉清鏟貴族,奴也會命奴以後的劍童,背著奴的劍,為王為相前驅。
可無論怎麼著,
都不該借燕人之手,來做事;
燕人,終究是外人,燕人,終究是狼子野心,燕人……非我族類。」
說完這些後,
阿大有些擔心地看了一眼造劍師,道:
「主人,奴,說錯了麼?」
當世,為師者,授業立德;
相較於授業,幫弟子立德反而更靠前。
「你說的沒錯。」造劍師回答道。
阿大長舒一口氣。
「但你可知,當年第一個借燕人的刀殺我楚人的,是陛下?
你又可知,雖然有說法,百年前乾國太宗皇帝之所以選擇北伐,是和蠻族王庭串通好了一同夾擊分割他燕國,但這說法,一直僅僅是個說法;
可當年,第一個名正言順與異族野人聯手的,是我大楚?」
「……」阿大。
造劍師不再繼續說了,而是轉過身,繼續前進。
前方,錦衣親衛攔路。
「交出佩劍。」親衛說道。
「哈哈哈。」
造劍師笑了起來,
道:
「劍交了,王爺喚我來,只是下棋聽曲兒的是麼?」
「讓開吧。」
這時,一道聲音自後頭傳來。
錦衣親衛馬上退開,因為說話的人,是劍聖。
劍聖在晉東,沒有官職;
可這種無官職,卻又比任何官職都要大。
別的不說,光看在晉東社戲裡,劍聖總是和自家王爺形影不離就很能說明問題了。
之前范城兵馬,幾乎要脫離苟莫離的控制,也是劍聖來壓陣,才代表王爺的意志幫苟莫離站了台。
錦衣親衛退開,
造劍師上前。
劍聖開口道:「對你的弟子,是不是太苛刻了一些,他們到底還年輕。」
顯然,劍聖「聽」到了先前造劍師與兩個劍童的對話。
造劍師搖搖頭,道:「有些道理,得他們自己去悟。」
「那你悟出來了麼?」劍聖問道。
「沒有。」造劍師回答得很直白,「我現在甚至不知道,我為何會出現在這裡,且居然不是為了刺殺那位,而是為了保護那位。」
「其實你知道。」劍聖說道,「獨孤家和謝家一樣,得為自己找一個退路和新的歸宿,你畢竟,姓獨孤。
所以,既然你自己都不願意面對,又為何要強求你的弟子們能面對和參透呢?」
「青出於藍而勝於藍,我這輩子,是不如你了,不就得指望徒弟輩了麼?」
劍聖聽到這話,
老神如他,也抑制不住嘴角的微微上揚。
造劍師心裡「咯噔」一下,糟了,給梯子了!
劍聖開口道:
「怕是沒這個機會了哦,你這倆徒弟,資質確實是一等一的好,我能瞧出來,他們已經能與背上劍匣里的劍產生了呼應。
可以說,無論是造劍還是練劍,日後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假以時日,不會差當年咱們那所謂的四大劍客。
但,也只是咱們當年罷了。
我最年長的一個徒弟,是個乾人,人耿直,又老實,有點蠢笨,如今,也就扒了個三品,都懶得提他;
我一女徒弟,天生劍胚,現在,也就是個四品,三品還有段距離,也懶得提他們。
倆小徒弟,最是頑劣,總是讓我這個當師父的頭疼。
小女徒弟,生而能與龍淵劍意相通,早早地就讓我割愛舍了龍淵,現在都還心疼得緊;
那個小男徒弟,更是不像話,還在吃奶的年紀時,就動輒亂用劍氣把嬰兒床劈爛了好幾張,糟蹋了多少好東西;
唉,
愁啊。」
造劍師對著劍聖翻了個白眼,
該死,讓他裝到了。
到了他們這個年紀,同時,到了他們這個層次,勝負其實已分;
當年在河畔邊,他與百里劍一同攔截劍聖,二對一,其實已經是勝負的分割線了。
不過,他們同時也看淡了這些,更願意著眼於以後,看誰的衣缽傳人更厲害。
「你不虧。」造劍師說道,「我說,你當年早早地就跟著那姓鄭的,是不是就篤定他以後生的倆孩子都是靈童?
你就跟個黃鼠狼似的,侯在母雞窩旁邊等著撿漏?」
劍聖沒生氣,
反而笑道:
「是這個理,我啊,就圖這個,你說我賺不賺?」
「要點臉。」
「臉值幾斤鐵,能鑄幾兩劍?」劍聖反問道,「十年之後,這天下江湖四大劍客,將被我虞化平一門,給包圓兒了。」
「老虞,你飄了。」
「可不。」
「可江湖,終究只是江湖,我原以為你跳出去了,沒想到,你還在這裡。
你知道的,
朝堂上的達官顯貴,到底是如何看你的,咱們的,這座……江湖的。
就是那田無鏡,
當年不也是說過,江湖,不入流而已麼?」
造劍師這其實就是為槓而槓了,委實看不過劍聖這般得瑟的模樣。
說白了,
他們一個個的,人前是宗師,宛若不染煙火塵埃,那是因為他們和普通人差距太大,可真要他們自己在一起,實則和販夫走卒茶樓酒肆里的酒肉狐朋交往吹屁,沒什麼區別。
該罵還得罵,該酸還得酸,該得瑟得得瑟,該揶揄也得揶揄。
劍聖聽到這話,
發出一聲長嘆,似乎被戳中了痛處。
造劍師先笑了,然後猛地意識到不好,該死,怎麼又!
「哈哈哈哈哈…………」
劍聖徹底放聲大笑,
他心裡,一直有一座江湖,可惜,能與他分享的人,少之又少;
李良申早就不算數裡頭了,百里劍又死了;
算來算去,沒人能比造劍師更適合的了。
「我承認,田無鏡當年說的話,錯對各半吧。
所以我那倆關門親傳小徒弟,
一個,
前不久大典上,坐那龍椅,受燕楚跪拜;
一個,
是燕國攝政王的世子;
練劍的人里,沒人比他們地位高;
地位高的人里,沒人比他們劍術好。
江湖嘛,
確實可以算個屁,
反正以後就算他們打不過,
直接喊人,
喊出他娘個十萬二十萬三十萬的鐵騎,也夠把這江湖,來回犁個好幾輪嘍。」
「老虞,你以後要是天天都這樣子,這地兒,我可真待不下去了。」
「僅此一次。」
「那你多笑笑。」造劍師回頭,瞥了一眼自己的倆徒弟;
忽然間,就覺得自己這兩個得意徒弟,不香了。
「走,帶你去見王爺。」
「好。」
造劍師跟著劍聖向帥帳走;
恰好這時,
陳仙霸從帥帳內出來,手裡捧著一堆摺子。
造劍師看見了陳仙霸,
陳仙霸也看見了造劍師;
當年,陳仙霸確實早早地就被王爺所賞識,但真正奠定其崛起之路的,是千里馳援范城的那一戰里,陳仙霸斬下獨孤牧的首級!
也就是……造劍師爺爺的首級。
陳仙霸將手中摺子遞給旁邊的親衛,
嘴角帶著笑意,
右手握拳,
貼在自己胸口,
微微躬身,
「見過造劍師大人。」
陳仙霸這輩子最崇拜的人,就是王爺;
他不自覺地模仿王爺的一舉一動,甚至還會反芻出其深意。
正如那一日帥帳中,自家王爺對謝玉安的那種安排,包括王爺讓自己向謝玉安道歉;
陳仙霸事後回味過來,
這才叫真正的妙!
所以,
陳仙霸在認出造劍師身份後,很恭敬地向造劍師行禮。
造劍師微微一笑,也以楚禮回應。
如果說斬獨孤牧首級,是昔日少年真正的奠基之戰;率三千騎在渭河兩岸反覆橫跳,是年輕人的心高氣傲;
那麼,先前率少數騎兵百里追殺謝渚陽,則可以稱得上是新一代晉東軍代表人物豎立自身地位的最好例證。
許是上谷郡的那一場由王爺親自指揮的大捷戰果過於輝煌,所以范城至古越城那一帶的戰事,難免被遮蓋住了光芒。
但實則,由陳仙霸與天天兩個年輕將領近乎出神入化的騎兵戰術運用,可謂是將謝柱國折磨得近乎褪去了一層皮。
只差一點點,真的就只差那麼一點,
攝政王可以達成四大柱國首級全收的成就,而他陳仙霸,則親攬半數!
鄭凡原本還擔心,自己是否把局面弄得太好,最終導致陳仙霸與天天的成長軌跡與環境因變化太大,導致他們很難成長到原本軌跡線下他們的成就;
現在看來,是多慮了。
王爺甚至沒怎麼看上谷郡那一戰的戰報,轉而反覆查閱了陳仙霸與天天那邊的戰報詳情;
鄭凡自認為自己是後天學習者,通過不斷學習與模仿,最終走到這一步;
可有些人,他生來的劇本就不一樣,是真的有生而知之者的,這不是迷信,而是你根本無法解釋,人家就是年紀輕輕的,但就能打仗;
興許,你讓人現在編寫兵書,他編不出來,但把他丟戰場上,他就懂得該怎麼去應對。
而在造劍師眼裡,
陳仙霸身上環繞著一股子磅礴氣血氣息,這意味著這個年輕人,哪怕不從軍,光走武夫之路,也能有很高的成就。
「當年你在渭河領軍時,我曾想過找機會去殺你。」
陳仙霸聽到這話,
點了點頭,
道:
「我知道。」
「哦?」
「有幾次,楚軍布局有些奇怪,想來,是想引誘我冒進,但我沒進去。」
「可惜了。」
「是,當我向王爺調來一隊錦衣親衛準備冒進時,楚人又恢復了正常。」
造劍師問道:「是不是還覺得有些遺憾?」
「是,我家王爺太偉大了,使得我們這些後輩能斬的首級,太少了,僧多粥少,狼多肉少,不夠分的。」
「那我現在如何?進了狼窩?」
「是。」
「呵呵。」
陳仙霸走了過去,但又停下腳步,
開口道:
「造劍師大人,您哪天想出狼窩時,記得提前與我打招呼。」
「你要如何?」
陳仙霸笑道:
「也算同僚一場,既要走,總得爭個先,好為大人您……送行。」
………
「這是軍需糧草冊,已清點完畢。」
「好。」
戴著面具的年堯接過了冊子,掃了一眼,就交給了身邊的一名燕人文吏;
文吏再轉交到下面去,最終,落到了郭東手裡。
兩萬楚國皇族禁軍,一應所需,還得楚人自己承擔。
郭東檢查得很仔細,檢查完畢後,再自己開了條陳,連帶著冊子,一併送到了這支軍隊的主將面前。
年堯坐在那裡,手裡把玩著一把小匕首,時不時地,再給自己掌心處刮著死皮。
「將軍,清點完畢,沒有遺漏。」
「嗯。」
年堯點點頭。
郭東將東西放下,轉身欲離開。
https://
誰料得,
年堯開口喊住了他:
「且慢。」
郭東停下腳步;
「你叫什麼名字?」
「郭東。」
面具之下,年堯眯了眯眼,眼前這位燕軍中的後勤官兒,面有殘缺,很難不讓人留意。
但在聽到這個名字後,
年堯愣了一下。
……
「你叫什麼名字?」
「郭……東……」
「好,本將軍就在你臉上,刻點兒花,給你們那位侯爺那鍋湯里,再添點兒料,你們家侯爺,不是喜歡吃辣的麼?
那本將軍,就給他款上!
來人,
給他『淨』面,
再刻上字!」
……
「你認得出我麼?」年堯問道。
郭東轉過身,道:「將軍雖然以面具覆面,雖然聲音尖細了不少,但卑職,還是能認出將軍的。」
隨後,
郭東又加了一句:
「就算您一不小心化成了灰,東,也不會忘記將軍。」
年堯看見郭東腰間的水囊以及系掛著的水杯;
這水杯,有故事,相傳是王爺在郭東家吃飯,賜下的。
「本將軍渴了。」
這時,許安走了過來,他來是為了提前整肅皇族禁軍的軍紀,當然,這是明面上的說法,實則是借著安插軍紀官作為名義,往裡頭,加燕人的眼線。
他看到了這一幕,但什麼話也沒說。
「好嘞。」
郭東應了一聲,解下腰間的水杯,倒上水,親自遞送到了年堯面前。
年堯端起水杯,喝了一口,
道:
「不恨麼?」
「王爺,已經替咱報過仇了。」
當著十萬虎賁的面,對楚國大將軍,行閹刑。
「將軍還想吃些什麼,我可以為將軍開一些小灶,這點方便,是能給的。」
「本將軍,吃得很好。」
「那卑職就放心了。」
「郭東……」
「將軍還有什麼事?」
「真的就不恨了?」
郭東搖搖頭,道:「可當不起一個恨。」
「哦,是當不起了麼。」
「東是燕人,現在還是燕人,以前是燕兵,現在還是燕兵。」
郭東說著說著,
搖搖頭,
道:
「東嘴笨,想不出那些有氣勢的排比,大將軍要是有閒心等,可等我家那幾個臭小子再在學社裡學個幾年,再說與將軍聽。」
「好,本將軍等著。」
「您等好。」
郭東轉身欲離開;
年堯卻道:「杯子不要了?」
「將軍若是喜歡,贈予將軍就是了。」
「本將軍不奪人所愛,還你。」
「好。」
郭東接回了杯子,重新系掛回腰間。
待得郭東走後,
年堯對站在身旁的許安道:「他應該很想罵我。」
許安卻笑道:「東子不會的,東子,早就看開了。」
「哦?」
「贏家,總是容易釋懷的。」
「是這個理。」
「另外,有些話,安本不該多說。」
「說吧,我聽著。」
「將軍還是謹慎點好。」
「我就是逗逗他……不,我只是在逗弄我自個兒,這又犯得哪裡的錯?」
「王爺希望您能乖。」
「王爺大度。」年堯說道。
許安似乎有些意外,年堯竟然能開口說一個親自下令將自己閹割的人大度;
「你不覺得麼?」年堯反問道。
許安搖頭:「王爺小氣。」
「哈哈哈,這倒是有趣,你竟敢這般說你家王爺。」
「年大將軍,和密諜司的人交接時,我知道您的家人,似乎還活著,您這一趟,不是為了功勳,也不是為了榮華,而是為了您的家人,掙一條活路。
您可知道,
這是郭東真的不在乎您了,
若是他去王爺那裡哭一場,
您覺得自己會是個什麼下場?」
「把我殺了?在我正有用時?」
「王爺會的。」許安一字一字地說道,「我們的王爺,很小氣。」
「小氣……」
「所以,我們願意,為王爺去死。」
……
「楚國柱國謝渚陽何在!」
「在。」
一銀甲青年,騎著貔貅,領一路騎兵來至古越城前,放聲大喝。
少頃,
古越城城門被打開,
從裡面排出兩列甲士,
謝渚陽坐在輪椅上,被親衛推著出來。
他腰間,有一記刀傷,傷口入骨,這才使得他現在站不起來;
甚至,連醫者也不敢確定,就算是這傷養好了,他謝渚陽,是否還能有站起來的能力;
而這一刀,
正是拜前方那銀甲少年所賜。
若不是那女人及時出現,擊退了他,興許,自己就真的沒辦法活著回到古越城了。
但,
看看自己,
再看看當時同樣受了傷的銀甲小將,
自己現在宛若老叟一般被推著,
那銀甲少年卻依舊可以橫刀立馬;
到底是年輕……
也的確是年輕啊。
「奉我大燕攝政王令,命謝渚陽提前做好準備,待我大軍將至,開古越城城門,供給大軍,不得有誤!」
天天宣讀完了王令。
謝渚陽回頭看了看身後的古越城城牆;
前不久的他,願意為了這座城,為了這大楚,不惜以身為餌,給大楚換一個翻盤的機會。
可如今,
卻要真的去做那開門揖盜的事兒了。
大楚,
已經沒希望了。
幫燕人攻乾,其實也是給大楚續命,否則燕人就死等著,死耗著,大楚,根本就耗不住了。
陛下與那位攝政王結盟低頭後,
楚國得以保全,但相對應的,楚國上下,各個勢力,各個家族,在大楚這艘船已經看不見希望之後,都開始借著「名正言順」的幌子,開始配合燕軍。
說句誅心之言,大家,都是在為以後找退路結善緣了。
國戰的事,是可以放放的,各為其主;
國戰之後的事,再頑抗,那就……
這是……大楚的悲哀。
謝渚陽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
喊道:
「遵命。」
……
「這酒如何?」
鄭凡看著坐在自己下面的楚國八王爺。
八王爺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道:
「酸甜可口,回味無窮。」
八王爺,范城之戰時,曾和年堯一起被俘虜關押。
只不過當時鄭凡也並未太過為難他,甚至還讓他和熊麗箐見了見面,互訴了一番「姐弟情深」,再之後,把他打包送回了楚國。
這一次,他是來當楚國軍中使者的;
謝玉安負責事務,他負責牌坊。
范城之敗,楚人不僅折損了獨孤家的私兵主力以及獨孤家的柱國,年堯的下場,更是成為整個大楚之恥;
相對應的,這位被俘的八王爺,回國後的這些年,也一直被閒置著。
年堯越臭,他也就越臭;
一直等到今日,他才重新被啟用,被自己那位大舅哥給丟到了這裡來。
他嘴甜,
原本被俘時,他就軟得快,現在,局面如此,大楚貴族開始爭相配合燕人,配合這位大燕駙馬,甚至連自己的皇兄本人也在配合……
那他這個閒置王爺,又有什麼理由不「奴顏婢膝」,左一個姐夫右一個姐夫,喊得那叫一個親熱。
鄭凡問道:
「那你可知,這是什麼酒?」
「姐夫,這我就猜不出來了。」
「這是,兌了馬尿的酒。」
「……」八王爺。
「孤曾聽聞,當年第一次望江之戰,你乘花舫於玉盤城外,對著那望江之水,來了一潑很長的尿,還說著,贈予燕軍將士共飲,一併南下流淌。」
「姐夫……那時我年少。」
「承蒙你當年款待,所以這一次,孤替那一年溺死江中的我大燕將士,還你這道人情。」
八王爺起身離座,
看著鄭凡,
道:
「王爺,為何忽然這般羞辱於我?」
「你是想問,當年我為何沒難為你麼?很簡單,當年我還沒打趴下整個楚國,所以,我覺得難為你,沒那個必要。
現在,楚國已經被我打趴下了;
現在,
我要說出征,
你楚國,上上下下,都得配合於我!
皇帝向我低頭,
謝家為我出兵,
獨孤家的那位造劍師,也得抱著他的劍,來這裡為孤站崗!
恰好,
你今兒又來了。
你說,
你又有什麼用呢?
無非,
讓我把欠下的那口氣,順手給出了罷了。」
「王爺,這般羞辱我,豈不是有辱王爺您的威名?」
鄭凡笑了起來,
指著帥帳帘子,
道:
「往望江中撒尿的事兒,是你自己在楚國宣揚出去的;
孤准你把我逼你喝尿的事兒,也宣揚出去,來來來,來損孤的威名呀。
損了孤的威名後,
呵呵呵,
你還有臉,
活著麼?」
八王爺雙手,死死地摳著自己的衣服。
「我原以為王爺,是個心懷天下……」
鄭凡走下了帥座,
伸手,
抓住了八王爺的脖頸,直接打斷了他的話:
「孤胸懷天下,和孤故意拿你取樂,並不矛盾。」
「砰!」
八王爺的臉,被鄭凡直接按在了地上,
「孤,本就是個小氣得不能再小氣的人。」
鄭凡伸手,
指了指先前茶几上放著的酒壺,
道:
「那兒還有一壺,沒兌酒的。
要麼,
你去給它喝了,
要麼,
你就走出這帥帳。」
八王爺爬起來,默默地走到茶几前,拿起了酒壺:咕嘟咕嘟咕嘟……
「好喝麼?」
「好……好喝。」
鄭凡轉過身,恰好看見自家兒子,此刻正站在帥帳口。
攝政王的帥帳邊,本就有學社裡成績優異孩子提前進駐的傳統,鄭霖穿著親衛服,還易了容。
而「真正的」世子殿下,已經陪著他姐姐,回晉東去了。
鄭霖嘴角掛著淡淡的笑,
似乎沒能料到,
自家老子,
竟然也有這般促狹的時候。
鄭凡則伸手,輕拍腦門,
得,
讓這臭小子,看了自己這當爹的笑話。
……
帥帳外,
父子倆並排走著。
鄭霖用一種嘲諷的語氣道:「那是你的帥帳,你也不嫌臭。」
「兒子啊,你爹我得看著他喝下去。」
鄭霖「呵呵」一聲,
道:
「他說的對,當年你本可以報仇,卻又故意留到現在,還整出那個理由,真是個笑話。」
「你是想說你爹心胸狹小呢,還是喜怒無常呢?」
「都有。」
鄭霖直言不諱,
「他們都覺得,你是個偉岸的王爺,但在我眼裡,你不是。」
鄭凡伸手,
摟住自家兒子的肩膀,
鄭霖本能反抗,但一來他本就被封印,二來,他爹好歹也是四品武夫強者;
所以,反抗無效,他仍然被父愛摟住了。
「當年活捉他時,之所以沒找他茬兒,是因為沒理由找他。」
「所以,你承認這次是你小人得志了?
鄭凡,
你幼稚不幼稚。」
「行吧,爹幼稚,爹就是個小人,你得多學學,這樣活得久。」
得到這個解釋後,
鄭霖後退兩步,鄭凡也在此時收了力,鄭霖掙脫鄭凡的懷抱。
「你去把軍中摺子收上來,爹去巡營。」
看著鄭凡走開後,
鄭霖轉身,
誰成想,看見自己師父,也就是劍聖正站在自己身後。
「師父。」
雖說阿姐說過他心裡沒師門,但鄭霖對劍聖,是尊重的。
劍聖和乾爹們不同,但劍聖……更強大。
帥帳內的一幕,鄭霖相信,不僅他撞見了,一直負責自己親爹護衛的劍聖,肯定也「看」見了。
畢竟,帥帳內的任何動靜,都不可能瞞得過他。
「一直以來,為師都不願意攙和你和你父親之間的事,但這次,為師不得不出面說一嘴了。」
「沒什麼好說的。」鄭霖說道。
「是為師的原因,當年你師娘將生產,為師心急歸去,你父親為了遷就我,沒有等護衛,而是與為師一同趕路回去。
路過望江,
在那裡,遭遇到了一場刺殺。
你爹以方士之法,再以燕國軍功侯之名,引江底數萬陰兵破局。
沒有那數萬陰兵死後聽命奮起一擊,
你爹當時,大概就死在那結了冰的江面上了。
也就不會你姐姐,也不會有你了。
先打趴了楚國,這是全了大義,因為你爹答應過田無鏡,也就是你天哥的父親。
今日這一遭,為當年的亡魂,出那一口氣。
其實,
你爹一直記在心裡,從未忘記過。
你曾問過為師,為何一直願意待在你父親身邊,去保護他。
為師可以告訴你,
你爹這個人,縱然有千萬毛病,可他有一點,從未變過。
他薄情,卻又格外重義;
雖說這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可這偏偏天經地義的事,
能踐行得如你爹這般的人,我還沒見過第二個。」
說到這裡,
劍聖笑了笑,
繼續道:
「曾幾何時,我也曾有過疑惑,為何王府里的諸位先生,會從你爹還是個小人物時,就一直跟隨著他。」
「那師父您,找尋到原因了麼?」
劍聖看著鄭霖,
他其實發現過魔王和鄭凡之間的一些特殊關係,畢竟,他就是王府里的一員,很多時候,王府的秘密,對他是公開的。
他也曾一度認為,那是真正的原因;
可一直到,
自己這不經意間,都快跟在鄭凡身邊快十年了。
他才意識到……
劍聖搖搖頭,
回答道:
「找尋到了。」
「那是什麼原因?」
「根本,就不需要什麼原因了。」
「這是……什麼意思?」
「就和你是你爹的兒子一樣,
這世上的事兒,哪有那麼多的因為所以;
絕大部分,
其實都脫不開四個字:
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