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席夫人步出門戶,迎向明媚陽光。她的孫女正與玩伴在已不再噴水的噴泉旁嬉戲。這個庭院,自兩個世紀前起,便由三棟紅磚住宅的居民共享其寧靜美好,而我的住處倖免於被改建為那些價格不菲的公寓樓群。
「早上好,顧樂蓉。」席夫人的問候聲響起。
「早上好,席夫人。真是個美妙的天氣呢。」我回應道。
「確實如此。你是打算去市場嗎?」她接著問。
「不過是想出去散步一番,席夫人。席先生今天沒在院子裡忙碌嗎?以往的星期六上午,我總能看到他在那裡勤勞地打理花草。」
在我們中間突然闖入一個女孩,席夫人不禁微蹙眉頭。緊隨其後的是小女孩的同伴,尖叫著奔來。「席長岳已經前往碼頭了。」她告知道。
「大白天也去上班?」我有些詫異,因為席先生通常是夜班值守。他每次出門,身著整潔的保安制服,帽檐下隱約可見斑白的髮絲,腋下夾攜著黑色的飯盒。他的皮膚粗糙,雙腿略顯彎曲,形象酷似一位歷經滄桑的老牛仔。實際上,席先生早過了退休年齡,但在他看來,不工作無異於另一種形式的生活終結。
「是的,倉庫的一位黑人員工離職了,他們便請席長岳臨時填補空缺。我曾勸誡他,考慮到他的年紀和每周已有四個夜晚在工作,周末就該好好休息,但你也了解席長岳,他從不會輕易聽從別人的建議。」對方解釋說。
「明白了,請替我向他轉達問候。」我的目光追隨著在噴泉旁嬉戲奔跑的女孩們,心中不免生出幾分緊張。
席夫人伴我緩緩走向鍛鐵大門。「顧樂蓉,你是打算去度假嗎?」她問道。
「差不多已成定局了,席夫人。」我回答,隨即與覃華清並肩踏上人行道,朝古炮台方向緩步而行。狹窄的街道上,幾輛車悠然穿梭,遊客們正沉浸於對老城區的探索之中,整座城市沉浸在一種難能可貴的寧靜氛圍里。抵達蘊藉街時,即便尚未見到海面,高聳的遊艇桅杆和帆船的風帆已先映入眼帘。
「覃華清,你去購票吧。」我對她說,「我想親自探訪康順堡。」
居住在知名旅遊景點附近的人們,往往對身邊的風景習以為常,我亦不例外。今日造訪康順堡,純粹是心血來潮的驅使。日漸清晰的是,我即將與這個地方作永久的告別。決定離開易如反掌,而面對這決定衍生的種種不舍,卻是一場無聲的戰役。
今日,遊人稀少,更添幾分寧靜。渡輪緩緩駛離岸畔,劃破港灣的寧靜,柴油引擎低沉的轟鳴如同催眠曲,讓我不由自主地沉浸於半夢半醒之間。直至船體輕觸島嶼碼頭,我才恍若隔世般醒來。
隨後,我與其他乘客並肩漫步。康順堡的底層靜謐得宛如古墓,公園服務站的年輕嚮導以一種單調而平板的語調講述著這裡的故事。我們在博物館短暫停留,眼前是布滿歲月痕跡的微縮景觀和略顯俗麗的幻燈展示,隨後便與大部隊分道揚鑣,重新踏上樓梯。行至樓梯高處,我示意覃華清駐足,自己則踱步至外牆邊。彼時,外牆上僅有兩位年輕的父母,背負著孩子,手持簡易相機,定格這一刻的記憶。
此刻的氛圍異常舒適,儘管正午時分,一場風暴正在悄然蓄勢。西方天際被厚重的烏雲籠罩,它們低垂著,將城市中的教堂尖塔、磚砌高塔及光禿枝椏盡數掩映。遠在兩公里之外,我仍能清晰地望見古炮台步道上悠然漫步的人群。強風掀起滔滔浪花,猛烈拍打著顛簸的小渡輪與木質碼頭,空氣中瀰漫開濕潤的氣息,預示著黃昏將近,雨水將至。
我的思緒不禁飄向了康順堡戰役的那個歷史瞬間,想像著炮彈如雨點般傾瀉而下,直至堡壘頂部化為一片廢墟的震撼場景。彼時,人們在古炮台後方的屋頂上歡呼雀躍,那些華麗裙擺與絢爛陽傘或許激怒了北方的槍手,以至於屋頂成為了他們射擊的目標。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場標誌著內戰爆發的戰役,帶有一絲荒誕不經的色彩。
正當我沉浸於歷史的遐想中,一個黑影悄無聲息地劃破灰暗的海面,吸引了我的注意,如同鯊魚一般隱秘而迅速。我猛然回到現實,認出那是一艘年代久遠卻依舊運作的戰略核潛艇。它緩緩浮出水面,船體兩側留下白色的泡沫,宛如海豚戲水。指揮塔上出現了數人身影,他們身著厚重的大衣,頭戴壓低的帽子以抵禦寒風。其中一位看似是船長的人物,脖子上掛著一副異常碩大的雙筒望遠鏡,正指向星海島的方向,我緊緊盯著他,嘗試建立一種莫名的聯繫。我的視線漸漸模糊,仿佛能感受到他遙遠的情緒波動。
緊張、由飛濺海水帶來的微妙喜悅、以及來自北方和西北方的輕柔微風,還有潛艇內部那份封閉空間特有的焦灼感,以及剛從左側顯露的沙質淺灘,這一切感受紛至沓來。
有人悄然靠近我的背後,令我驚訝地轉身。站在我面前的是覃華清,他緩緩走近。正當我要出聲命令他返回樓梯上方時,我瞬間明白了他上來的緣由:那位為妻子拍照的年輕人正向我走來。覃華清敏捷地攔下了他。
「對不起,打擾了,夫人。」他禮貌地問道,「請問您和您的丈夫能幫助我們拍個照嗎?」
我微微點頭同意,覃華清隨即接過相機。他的手指修長,使得相機在他手中顯得格外小巧。在拍攝了兩張照片後,這對夫婦心滿意足地笑了——他們用影像記錄下了這次旅行的印記,作為留給後代的珍貴回憶。年輕人感激地一笑,輕輕頷首。此時,一陣冷風吹過,他們的孩子開始啼哭起來。我不經意間回首,發現潛艇已悄然離去,僅剩指揮塔在水天相接處留下一抹細線。
正當渡船緩緩靠近城市碼頭,即將靠岸之際,一個陌生人將蘇俊賢的噩耗告知於我。
「真是太可怕了,對吧?」一位喋喋不休的老婦人跟隨著我來到甲板上。寒風愈發凜冽,我曾兩次試圖避開她,但這位固執的婦人仍舊緊隨不舍,顯然決定將我作為她在旅程尾聲中的傾訴對象。
儘管我始終保持沉默,而覃華清也以嚴厲的目光示意她停止,她卻毫不氣餒。「那麼黑,又那麼冷,肯定很恐怖的體驗吧。」她繼續絮叨。
一股不祥的預感驅使我開口詢問:「你在說些什麼?」
「空難啊,你沒聽說嗎?墜落在沼澤里,想想都讓人害怕。我今早還跟我女兒提起……」
「空難?什麼時候的事情?」我驚呼出聲。
老婦人猛地一顫,臉上卻依舊掛著一副空洞的微笑。「是昨晚的事,我今早就告訴了我的女兒……」
「哪裡?什麼航班?」覃華清捕捉到我語調的變化。
「就是昨晚從帛弘城起飛的那架飛機。」老婦人聲音微顫地回答,「休息室的報紙上報導了,實在太駭人了。八十五名乘客無一生還。我向女兒提及此事時……」
我讓老婦人在欄杆旁稍候,自己則步入快餐區,在那裡找到了一張被揉皺的報紙。簡短而鮮明的標題下,詳細記錄了那起墜機事件。該航班原定凌晨零點十八分自帛弘城國際機場飛往鵬煊城,不幸在起飛後二十分鐘,於接近運萊國領空處發生爆炸,殘骸與遇難者遺體散落在博雅沼澤,被當地漁民發現。機上無人生還。目前,聯邦航空管理局、全國運輸安全委員會及聯邦調查局正聯合展開調查。
猛然間,一陣劇烈的耳鳴襲來,我急忙坐下以防跌倒,雙手不由自主地在座椅皮套上留下汗漬。人群從我面前穿梭而過,紛紛朝出口涌去。
蘇俊賢遇害了,這是一場謀殺,竹思楠是兇手。我曾揣測蘇俊賢與竹思楠是否合謀,設計了這起事故以讓我相信只剩一個威脅存在,但很快意識到這種推測缺乏邏輯。若竹思楠真將蘇俊賢納入其計劃,那麼編織如此複雜的陰謀便顯得多餘且不合理。
蘇俊賢已故,他的遺體殘塊散落在陰暗且惡臭瀰漫的沼澤之中。我腦中不禁勾勒出他生命終章的最後瞬間:他安坐在頭等艙的舒適座椅上,手執酒杯,或許正與那位粗魯無禮的傀儡低語交談。隨後,爆炸突襲,他在驚恐的尖叫中被吞噬於黑暗深淵,飛機傾斜著隕落沼澤。我渾身戰慄,緊攥著座椅冰冷的金屬扶手。
竹思楠何以至此?她確實具備操控蘇俊賢傀儡的能力,尤其在他操控術日漸衰退之際,但這行為似乎缺乏動機。理論上,她能輕易左右機上任何人的行動。然而,策劃一場爆炸需精密布置炸藥,並巧妙篡改被控者的記憶,這一切必須在我們閒適品咖啡和酒的間隙悄然進行,難度非同小可。但不容置疑,竹思楠具備這樣的手腕。她的選擇在此刻終結蘇俊賢的生命,其背後的意圖昭然若揭。
最終一位遊客步出船艙,我隱約感到船隻輕觸碼頭的輕微震顫。隨即,覃華清的身影出現在艙門邊。
竹思楠選在此刻行動,顯然旨在一舉解決我和蘇俊賢的問題,其背後是深思熟慮的策劃與長久的等待。她靜候我們重逢的那一刻,期盼著我能羞愧地退出這場博弈。如此看來,她先前的寬容大度實則別有用心!然而,她的策略中存在著一個疏漏——決定先對蘇俊賢下手,基於對我漠視時事、幾乎足不出戶的習慣的判斷,自信我不會在她轉向對付我之前得知蘇俊賢的噩耗。難道她真的相信我已經完全喪失了「操控」的能力,以至於蘇俊賢成為了她眼中更大的威脅?
我輕輕搖頭,隨同覃華清步出船艙。午後天色異常陰沉,寒風穿透單薄的外套領口,直襲而來。淚水模糊視線,連下船的跳板也變得模糊不清。我的悲傷,是為蘇俊賢?那個自負、虛弱且愚蠢的老者?還是因竹思楠的背叛而心痛?或許,這只是冷風刺激雙眼帶來的錯覺。
老城區街道空曠,行人稀少。大宅窗前,光禿禿的樹枝在寒風中無助地搖曳。覃華清先生伴我同行,冷風加劇了我的關節炎,右腿至髖部傳來陣陣刺痛,我不由自主地更多依賴父親遺留的拐杖支撐身體。
接下來,她會有何動作?我駐足思索。一陣風吹過,一張報紙纏繞於腳踝,旋即又被捲走,如同她那難以捉摸的下一步棋。
她會如何應對我?我清楚她就在城中潛伏。雖然她能夠遠程操控他人,但這需消耗巨大的能量,並且要求對目標有極深的了解。一旦這種聯繫中斷,想要在遠距離上重建聯繫將極為艱難,幾乎無望。我們未曾揭開這背後的奧秘,但此刻,那已不再重要。一念及竹思楠仍潛伏於我周遭,我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
不論是何人被竹思楠所操縱,我終將面對那個向我襲來的人。我熟悉她的手段。蘇俊賢之死,雖是最不具備其個人風格的一次「占據」,那僅是技術性的操作罷了。顯然,竹思楠已決意與我清算舊怨,而蘇俊賢不幸成了她前進路上的障礙,必須在他可能成為更大威脅前除掉。在她眼中,給予蘇俊賢的死亡方式蘊含著某種同情與溫柔,同時,她渴望讓我知曉,那場空難的真正策劃者正是她自己。從某個角度而言,正是這份炫耀之心引起了我的警覺。
我迫切希望立即逃離。本可讓覃華清驅車,於一小時內甩開竹思楠的追蹤,再用幾個小時邁向全新的生活。家中固然有些許貴重物品,但我在別處的資金足以彌補這些損失。我渴望徹底擺脫過往的身份及其帶來的一切積累。
然而,我不能就此離去,至少現在還不行。
從街對面望去,我的住宅顯得陰鬱而令人不安。我心中閃過一個疑問:二樓的窗簾是否已被我合上?與此同時,席夫人的孫女正與她的玩伴在庭院裡歡騰跳躍。我站在路邊,猶豫不決,手中握著父親的拐杖,無意識地敲打著一棵樹那暗沉的樹皮。我明了猶豫並非良策,卻發現自己久未在緊迫中做出抉擇,顯得有些生疏。
「覃華清,勞煩你前去檢查宅內各室,確認一切無恙後即刻返回。」這吩咐傳來。
目送著覃華清先生的身影逐漸融入院落的昏暗之中,一陣寒風驟起,我不禁感到孤立無援,站立街頭的自己異常脆弱。我來回掃視街道,期盼能捕捉到梁樂珍那一頭黑髮的蹤跡,但視線所及,唯有遠處一位推嬰兒車的年輕母親。
忽地,二樓的窗簾被猛地拉開,覃華清先生向外短暫張望,隨即轉身離去,而我的目光仍舊膠著於那扇黑洞洞的方形窗格。院中的呼叫聲讓我心頭一緊,原來是那個小女孩——惜珊,對,是她——在呼喚她的玩伴。兩個小身影坐在噴泉旁,分享著一盒動物形狀的餅乾。目睹此景,我的心安定了下來,甚至對自己的過度警覺感到幾分可笑。有那麼一刻,我動念想要直接操控覃華清,但一想到那將使我無助地滯留街頭,便立即放棄了這個念頭。畢竟,一旦與被控者建立聯繫,自身的感覺雖存,卻已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
迅速!我內心深處發出警告。兩名滿臉鬍鬚的男子正朝我這邊的人行道走來,我連忙穿過馬路,停在自家門前。那兩個男人邊打手勢邊相視而笑,其中一人還向我投來一瞥。必須加快速度!
這時,覃華清從屋裡出來,鎖好門,穿過庭院向我走來。一名女孩試圖與他說話,並遞上餅乾盒,但他並未回應。街對面,那兩個男人直接離開了我家門口。覃華清將前門的大鑰匙交到我手中,我將它收進大衣口袋,目光敏銳地審視著他。他輕輕點頭,臉上掛著平靜的微笑,似乎對我過度的緊張感到一絲揶揄。
「你確定都檢查過了?」我問道。
他以點頭作答。
「每個房間都查看了嗎?」
再次點頭。
「報警系統也檢查了?」
點頭確認。
「地下室情況如何?」
依舊點頭。
「沒有發現任何異常痕跡吧?」
覃華清連續第四次點頭。
手搭在冰冷的金屬大門上,我卻遲疑了。焦慮如同苦澀的膽汁般湧上心頭。寒風中,我只覺自己既愚蠢又疲憊,身體隱隱作痛,卻遲遲不敢推開門扉。
「跟我來。」我拉著他就往街對面走去,步伐急促,遠離這所房子。「我們先去德曜餐廳用晚餐,之後再回來。」但實際上,我的目的地並非那家老舊餐館,這只是我在慌亂中尋找的逃離藉口。直到抵達海濱的古炮台步道,我的心才漸漸平復。周圍空無他人,街道上的車輛寥寥,若要靠近我們,必須穿越一片開闊地。低垂的烏雲下,海浪翻滾著白沫拍打著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