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俊賢感到一陣煩躁,起身走向窗邊,將直背椅旋轉過來,隨意地跨坐其上,雙臂環抱在胸前。「你的意思是什麼?」他質問道。
「你打算放棄這個遊戲了?」竹思楠側過頭,目光落在我身上。我沉默,默認了這一事實。
「為何如此?」蘇俊賢的聲音中帶著怒意。我無意識地撫摩著裙子上並不存在的縫線,雖然問題來自蘇俊賢,但當我終於開口時,視線卻直接與竹思楠交匯,「我累了,這個遊戲我們持續得太久了。或許,是我老了吧。」
蘇俊賢反駁道:「如果你不繼續『奪舍』,只會更加衰老。」他的語氣、表情乃至身體語言,無一不透露出憤怒的情緒。「天哪,顧樂蓉,你看上去已經疲憊不堪!狀態糟透了。這正是我們要狩獵的原因。去鏡子前看看自己吧!你感到疲倦,不想再繼續,但你願意就這樣老去直至終結嗎?」說罷,蘇俊賢猛地站起,背對我們,顯然情緒激動。
「荒謬!」竹思楠恢復了他尖銳的態度,「樂蓉感到累了,蘇俊賢,你應該溫柔以待。每個人都有力不從心的時候。我還記得戰後你的模樣——就像一隻失去家的流浪狗。你把自己關在家裡,不願面對外界。即使後來我們帶你到了炫明州,你仍舊鬱鬱寡歡,自艾自憐。是顧樂蓉創造了這個遊戲,為的是讓你感覺好受一些。所以,請你收斂些!不要對一個既疲憊又憂傷的女士說她看起來糟糕至極。坦白講,蘇俊賢,有時候你真是缺乏考慮,讓人難以忍受。」
我預料了他們可能展現的各種反應,而這一種尤其令我恐懼——它暗示著竹思楠同樣對這場遊戲失去了興趣,甚至預備將博弈推向新的層次。
'感謝你,思楠,'我道,『我深知你會洞悉我的心思。』
她以手輕觸我的膝蓋,無聲卻堅定地給予支持。那冰涼的指尖,儘管隔著羊毛裙擺,依然清晰可感。
然而,我的兩位賓客拒絕了留宿的提議。我一再懇求,提及覃華清已為他們備好了臥房,但終是徒勞。
'下次吧,'蘇俊賢應道,'下次,親愛的樂蓉,我們將共度一個酣暢淋漓的周末,一如往昔!'他的情緒明顯好轉,這或許歸功於我們各自給予的一千元「酬金」。起初他倔強地不願接受,直至我讓覃華清出示支票,那份微妙的自尊心得到了恰如其分的撫慰。
我再次挽留,他卻堅持即刻飛返鵬煊城,與一位獲獎作家商討電影劇本事宜。在門廳,他給了我一個匆匆的擁抱,而他的隨從靜默立於我背後。那一刻,一絲不安悄然掠過心頭。
最終,他們離去了。金髮青年以笑顏向我告別,黑人朋友則僅以點頭示意。屋內,只余我和竹思楠。
其實不然,梁樂珍小姐正靜靜佇立在門廳盡頭,緊挨著竹思楠。而覃華清,遵照我的安排,留在廚房裡,隱於旋轉門的另一側。
梁樂珍穩步向前邁出了三步,我下意識地屏息靜待。緊接著,覃華清的手輕輕搭在了旋轉門的把手上。那位膚色古銅、體格健碩的女士緩緩走向門廳邊的衣櫥,取出竹思楠的外衣,細緻地為她披上。
『你確定不留下來過夜嗎?』 我聽見有人問道。
『不了,親愛的,謝謝你的挽留。我已經答應了梁樂珍,今晚要驅車前往玉澤島。』
『可天色已晚……』
『我們已經預定了房間。再次感謝你,樂蓉。保持聯繫哦。』
『好吧。』
『我是認真的,樂蓉。我們必須經常溝通。我完全理解你的感受,但你也得明白,對蘇俊賢而言,那場遊戲仍然意義重大。我們需要找到一個既能維護他情感,又能妥善結束遊戲的方法。也許,明年春天我們可以去探訪他那座幽靜的晨濰國宅邸——他口中的浩淼宮。相信我,這對你的身心健康都會是極好的調節。』
『好吧。』
『等我處理好新開連鎖店的事宜後,我會主動聯繫你的。樂蓉,我們需要一段時間,就我們兩人……像從前那樣相處。』 說著,她在我的臉頰旁輕柔一吻,握緊了我的前臂,『再見了,親愛的。』
『再見,思楠。』 我回應道。
我將酒杯送回至廚房,覃華清先生無聲地接過了它。
「請檢查一下房子是否安全。」我提議道。他點頭示意,隨即前去確認門窗的鎖閉與報警系統的狀態。儘管時間僅剛過九點四十五分,疲憊卻已深深侵襲了我,或許這是年歲增長的必然感受吧。隨後,我邁步踏上那座宅邸中最顯精緻的寬大樓梯,更衣為睡衣,預備就寢。此時,暴風雨來襲,冰冷的雨點擊打窗欞,仿佛演奏著一曲憂傷的夜曲。
梳理著髮絲,我不禁暗自希望它們能更加垂長。恰於此刻,覃華清在門邊露出身影。我轉頭望向他,見他手探入背心口袋,取出一把小刀。我輕輕頷首,他便收好刀具,帶上房門。隨後,他的腳步聲漸遠,沿著樓梯而下,最終停在前廳的椅子旁,那裡將成為他今夜的休憩之地。
那一晚,我的夢境似乎被吸血鬼占據。又或者,在入眠前對它們的遐想久久不散,直至晨光初現,心中仍縈繞著那些幽暗的形象。在人類所有自我編織的恐怖幻想中,唯有吸血鬼帶有一抹難以言喻的尊貴。它們與人類一樣,受內心深處黑暗欲望的驅使,但與人類獵物不同的是,吸血鬼追求污穢行徑的背後,隱藏著一個正當的理由——永恆的生命。這之中,既蘊含著某種高尚,也透露出無盡的哀愁。
蘇俊賢說得對——我確實老了。過去一年,我的衰老速度比過去十年更甚。但我沒有「奪舍」。雖然我飢餓難當,雖然鏡中的我垂垂老矣,雖然黑暗的欲望支配了我們那麼多年,但我沒有「奪舍」。昏昏睡去。我很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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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12月13日,星期六那天,鮑文康家前院的草坪中央,一座圓形噴泉蔚為壯觀,其中矗立著一尊半人半羊森林之神的雕像,正悠然自得地「澆水」。這尊雕像面向華暉城所在的幽谷,其面容永恆地定格在一種捉摸不透的表情上——既似蹙眉沉思,又似含蓄冷笑。對鮑文康熟悉的人,能洞察到這表情背後的真意。
這座宅邸的歷史可追溯至一位默片時代的明星,他在輝煌過後艱難轉型,成功推出首部有聲電影僅三個月,卻不幸因喉癌離世。其遺孀堅守著這龐大的家園,歷時三十五載,全賴於華暉城舊識及一度疏遠的親戚們的援助,方能維繫稅款支出。直至1959年,老夫人逝世,這所宅子轉手給了一位創作了五部浪漫喜劇的編劇。然而,他對雜草叢生的花園和二樓書房的霉味深感不滿。遺憾的是,這位編劇後來遭遇財務危機,在絕望中於盆栽棚內結束了自己生命。他的身亡次日即被園丁發現,但園丁因擔憂自身非法移民身份暴露而未敢報警。直到十二天之後,一名來自電影編劇協會的律師上門商討剽竊案的辯護事宜時,才使這一悲劇終得曝光。
隨後,這座宅邸歷經數次所有權更迭。首先進駐的是一位著名女演員,在她第五段與第六段婚姻的間隙中棲息於此;繼而是一名特效專家,不幸於1976年在片場食堂火災中罹難;其後,一位來自高懿地區的部落領袖接管此地,他別出心裁地將半人半羊雕像漆成粉色,並賦予它一個富有辰宇特色的名稱。然而,1979年,這位部落領袖在途經浩邈城前往朝聖途中,遭遇其姐夫的暗殺。僅僅四日後,鮑文康踏上了這片土地。
「真是美得令人驚嘆!」鮑文康站在鋪設整齊的石徑上,仰望著那座塗成粉色、姿態生動的半人半羊雕像,不由對身邊的房地產經紀人讚嘆道,「這個地方,我志在必得。」言畢不足一小時,他已爽快支付了六十萬元作為購屋首付,甚至未曾踏入宅內一步,足見其決心之堅定。
季驪娟耳聞過鮑文康易怒舉止的流言,據說他曾在二百位賓客前羞辱了一位文壇名宿。更甚者,1978年,他與總統甄明俊的一位親信因涉嫌毒品持有而險遭拘捕,卻因證據不足倖免於難。有風聲透露,這其實是鮑文康對那位無辜馳逸州人刻意開的一個惡劣玩笑。此刻,轎車沿著曲折車道向宏偉府邸行進,季驪娟倚窗凝視著那座半人半羊雕塑,母親的缺席讓她心生忐忑。此外,高暄美——她的經紀人、唐涵亮——母親的經紀人、穆宏達——司機兼保鏢,以及蘇毅然——私人髮型師,均未隨行。儘管年僅十七,她卻已身為模特九年,並在影壇閃耀兩年。然而,當奔馳車停在鮑文康宅邸雕飾華美的正門時,她感覺自己仿佛化身童話中探訪暴怒巨怪的公主。
不,非巨怪所能形容,季驪娟憶起。去年春日,熊浦澤與李顏駿派對落幕之際,茅景平是如何戲謔鮑文康的?「狡黠的小山妖」嗎?為了尋獲寶藏,我必須穿越這位小山妖的秘境洞窟。
當季驪娟的手指觸碰到門鈴的瞬間,她能感覺到頸間的肌肉不由自主地緊繃。內心暗暗祈願,蘇俊賢先生務必在場。那位年長的製片人,以他一貫的溫文爾雅和那富有魅力的口音,總是讓她心生好感。一念及母親若知曉這次私下安排的會面定會雷霆大怒,她的緊張感再度攀升,幾乎要迫使她逃離現場。就在這時,大門豁然開啟。
「咦,您是季驪娟小姐對嗎?」鮑文康立於門框之下,身披一件天鵝絨長袍,胸口隱約露出的黑毛中夾雜著幾縷銀白,令季驪娟不禁瞠目,甚至懷疑他是否真的有所謂的下裝。
「您好。」季驪娟回應著,隨這位未來可能的合作夥伴步入門廳。乍看之下,鮑文康與人們印象中的任何奇幻生物都相去甚遠。他的身材並不高大——對於身高一米八、即便在模特界也屬高挑的季驪娟而言,鮑文康的一米七顯得格外矮小——而他那雙長臂與寬厚手掌與瘦削的身形形成了鮮明對比。一頭短黑髮下,捲曲的劉海輕輕覆蓋在他蒼白的額頭上。他的膚色略顯暗黃,仿佛是久居陰霾城市的結果,而非在瀚玥城這樣清新的環境中生活了十二載之人。臉部線條剛硬,一口細密的牙齒間,一條粉嫩的舌頭不時舔舐著下唇。深陷的眼窩周圍略有浮腫,但那雙眼睛卻異常銳利,讓季驪娟感到一陣寒意直透背脊。作為一個對眼神尤為敏感的人——畢竟她自己擁有一雙美麗的眼睛——鮑文康僅僅一眼,便深深觸動了她。
「請進,小朋友。你的護衛隊呢?你身邊不是常常圍繞著一群負責守護公主的禁衛軍嗎?」
季驪娟詫異地問道:「您是指什麼?」但隨即她便後悔了,深知這次會面意義重大,自己必須全神貫注。
「沒事了。」鮑文康邊說邊後退一步,目光停留在她身上。他將雙手插進長袍口袋裡,儘管如此,季驪娟仍注意到他那雙蒼白而修長的手指。
「天哪,你真是美得驚人。」矮個子男人評價道,「我雖知你面容姣好,卻未料到如此迷人。那些小伙子們定是被你迷得七葷八素了吧。」
季驪娟頓時全身緊繃。對於粗俗之語,她有所預期。「蘇俊賢先生到了嗎?」她冷冷地詢問。
鮑文康輕輕一笑,搖搖頭回答:「還沒。蘇俊賢外出至東方,拜訪老友……也可能是南方……」
季驪娟心中泛起猶豫。原本,她已做好準備與蘇俊賢先生及其合作夥伴簽署合同,但一想到要與鮑文康這類人物共事,不禁感到一陣寒顫。
如果不是那位突如其來、魅力四射的女性,她或許早已尋覓託辭抽身離去。
『請允許我為你引薦,季驪娟小姐,』 鮑文康說道,『這是我的助手苗友菱。』 他繼續介紹道,『苗友菱,這位是季驪娟,一位極其傑出的女演員,極有可能成為我們下一部影片的女主角。』
『苗小姐,幸會。』 季驪娟細細打量著這位年長的女士,對方約莫三十出頭,擁有模特般的身形與容顏,高聳的顴骨和烏黑亮麗的秀髮無一不彰顯其東方韻味。兩位佳麗初見時略顯微妙的氣氛,很快在苗友菱的溫婉微笑中消融了。
『季驪娟小姐,遇見您真是榮幸之至。』 苗友菱握手的力度拿捏得恰到好處,既顯示出誠意又不失分寸,『長久以來,我一直對您懷有敬仰之情。您擁有一種難能可貴的獨特氣質。《時尚》雜誌為您拍攝的那些照片,我認為非常出色。』
『感謝您的誇獎,苗小姐。』
『直接叫我苗友菱就好。』 她笑著將頭髮輕輕拂至肩後,轉而向鮑文康言道,『游泳池的水溫調整得剛剛好。我已經安排好了,接下來的四十五分鐘內不會有人打擾。』
鮑文康點頭應允,分享道:『自去年春天在元白高速公路上的那場車禍之後,我發現每天在按摩浴缸里放鬆片刻對我大有益處。』 見季驪娟似乎還在猶豫,他淡然一笑,補充說,『游泳有個不成文的規定——需著泳裝。』 說著,鮑文康解開了長袍,露出一條以金色線繡著自己名字的紅色泳褲,『你可以讓苗友菱陪同更衣,或者選擇等待蘇俊賢回來後再詳談電影項目。』
季驪娟的思維迅速運轉著,她意識到長時間對高暄美及其母親保密這項交易頗為困難。這很可能是她依據個人意願拍攝電影的唯一良機。「我未曾攜帶泳衣。」她說道。
苗友菱聞言輕笑:「這不成問題,鮑文康為不同體型的賓客預備了泳衣,甚至包括為他姑媽特備的一套。」
季驪娟隨之展顏。她們一道沿著漫長的走廊前行,穿越一間擺設著組合家具與巨型電視屏幕的空間,經過陳列電子娛樂設備的架子,再沿另一條短廊步入更衣室。寬敞的抽屜里,各式男女泳裝琳琅滿目。
「你可在此更衣。」苗友菱提議道。
「你會來游泳池嗎?」季驪娟問。
「稍後片刻,我得先代鮑文康草擬幾封信函。盡情享受水中樂趣吧……季驪娟小姐……無需因鮑文康而感到不安,他時或顯得不夠穩重,但本質上是公正無私的。」
季驪娟點頭示意,苗友菱遂關門離去。面對眼前種類繁多的泳衣,季驪娟細細打量:從時尚的比基尼到經典的連體式,再到保守的兩件套,應有盡有。最終,她挑選了一件橙色的抹胸式泳衣,既非過分暴露,又能恰到好處地展示她的修長雙腿。她深知這件泳衣能完美襯托她小巧而緊緻的身形,而那鮮艷的橙色,更是與她淡褐色的眼眸相映成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