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喬看了一眼窗外黯淡低沉的天色,感覺越發的暗無天日:「大哥,不是吧,怎麼跑的?什麼時候發現跑的?你們好幾個人,連個老頭也看不住嗎,還行不行了?」
駱聞舟一伸手從她手裡接過電話。
電話那頭的刑警十分委屈,因為在此之前,除了周氏的經濟問題需要限制幾個關鍵人物出境外,針對周懷瑾的綁架案調查,目標主要集中在楊波、胡震宇和周懷信等人身上,鄭凱風身邊當然也留了人,但他們沒把鄭凱風列為監視重點,盯得不嚴——畢竟爭遺產也好,私生子婚生子大戰也好,都跟他老人家沒什麼關係。
如果不是董曉晴刺殺周氏兄弟節外生枝,周末一到,盯梢的可能就從他身邊撤了。
「今天早晨,鄭凱風照常去市中心的周氏大樓,我們跟了一天,剛從公司出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他在停車場上車的,一路跟到鄭凱風在本市的別墅,就聽見老大你說要找他問話,當時車還沒進他家院門,我們就給攔下來了,結果發現車上那老頭根本不是他!」
「被人調包都不知道,也不知道你那眼睛長在臉上是喘氣還是吃飯用。」駱聞舟簡直有點恨鐵不成鋼,隨即,他話音微微一頓,又說,「把那幾個引開你們的同黨都帶回來,陶然,帶人去周氏大樓里,調監控,申請搜查證,鄭凱風的辦公地點、境內銀行帳戶、住所……全部查一遍,這個人肯定有問題,不然他跑什麼?」
「郎二,你們幾個聯繫交通部門,在所有進出城的高速、國道上設卡,給機場、火車站、長途汽車站的安檢發通知,注意這個鄭凱風的體貌特徵,都動起來,現在還來得及,不能讓他離開燕城!」
郎喬本來期待著審完周懷瑾就下班,她打個車,還能趕上夜場的電影,這樣看來算是徹底泡湯了,忍不住哀嚎了一句:「最近咱們怎麼那麼多事啊,都怪水逆!」
陶然還以為她說的話和案子有關,忙問:「什麼逆?」
郎喬有氣無力:「水逆,水星逆行。」
山頂洞裡長大的陶副隊一臉莫名其妙,沒聽懂這是哪個山寨的黑話:「啊?往哪逆?不都是自西向東嗎?」
「……」郎喬運了一口氣,同情地拍拍陶然的肩膀,「好的,陶副,我們都知道你沒有女朋友了——我是說今年實在太不正常了,從上半年到現在,咱們加了多少次班了?一個月的工作量已經超過了去年全年,一個案子接著一個案子的,還都是大案——不是分局出事,就是持續二十多年的連環綁架殺人案浮出水面,最次也是個豪門恩怨,鬧得滿城風雨的——我說領導們、同事們,咱們這裡還是和平寧靜的國際化大都市嗎?我怎麼覺得自己在敘利亞前線?」
她說者無心,陶然聽了,心裡卻「咯噔」一聲——
對,這種頻率根本不正常。
確實,這城市太大、人太多,總會有一些藏污納垢的地方,是生活在朗朗乾坤下的人們注意不到的,但痼疾之所以能成為痼疾、能長期存在,它一定已經進化出了某種生存和隱蔽的方式,或許會隨著社會的不斷進步而逐個被抖落出來……可總不會這麼巧、這麼集中吧?
這大半年來,所有的事都好像是一條被引線拴在一起的大地紅,一個火星下去,爭先恐後地全給炸了出來。
陶然無來由地又想起了那個神秘的「零度閱讀」,忍不住在駱聞舟已經走到門口的時候開口叫住了他:「等等,老駱!」
駱聞舟腳步一頓。
陶然說:「你還記得師父當年……」
駱聞舟「啊」了一聲,不等他說完,就連忙接話說:「對對對,我知道,老楊的忌日快到了,要不是你提醒我這差點忘了,所以這案子一定得儘快告一段落,過幾天還得買花去看師娘呢!」
陶然倏地愣住。
駱聞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伸手一推費渡的肩膀:「公車不夠調配就開自己車,回來給你們報銷油錢,不想周末加班就動作快點!」
他飛快地說完,催著費渡快步走了。
「陶副隊,我們現在就去周氏大樓嗎?」
直到身後肖海洋突然出聲,陶然才回過神:「嗯?嗯……對,走——經偵科的同事應該還有人沒走,我開車,你先給他們負責人打個電話……」
駱聞舟方才不但打斷了他,還說了句錯話——只有熟人能聽明白的錯話。
他們師娘,也就是老楊的夫人,是個工作繁忙的事業型女性,老楊還在的時候,他們跟這個師娘就沒見過幾面,後來老楊殉職,她受的打擊很大,總覺得是警察這份工作奪走了她的親人,那之後就格外不願意看見老楊生前的同事,所以駱聞舟他們也都儘可能地不去打擾她,每年都是悄悄地提前一天去掃墓,年節時趁老楊的女兒楊欣放寒假,偷偷把孩子叫出來給她塞點年貨和壓歲錢。
他們更不會「買花去看師娘」——師娘花粉過敏,這還是去年春節,駱聞舟偶然心血來潮多買了束花,楊欣告訴他們的,就他倆知道。
陶然皺起眉,駱聞舟拿這麼一句不著四六的話打斷他,在暗示他什麼?
「你這車太招搖,」駱聞舟回手合上費渡那輛巨型SUV的車門,「停車場稍微擠一點就不好往裡塞,還費油——哎,看著點門。」
費渡穩穩噹噹地把車開出了大門口,拐上路口,隨手打開車載廣播,信號清晰流暢,絲毫沒有異常。
「看來我這裡沒有竊聽設備。」費渡把廣播調小了聲音,又伸手摸到駕駛台下面一個不顯眼的小設備,掃描了一圈,見車裡沒有異狀,他才笑了一下,「畢竟我天天換車開,自己都弄不清有多少輛。」
駱聞舟有點心累地一點頭,伸了個懶腰——
寄到董家的神秘郵件正好和調查董家的警察擦肩而過,肖海洋因此暗示,寄郵件的人熟悉市局的辦事風格,很可能是內部人員,駱聞舟當時把他撅回去,其實是否決了這個猜測的。
因為警方對董家的調查是明擺著的,他們什麼時候來、什麼時候撤,連住在同一個小區的鄰居都知道,避不開有心人的眼睛,如果送這份快遞的快遞員就是嫌疑人,避開警察非常容易,根本不用內鬼。
肖海洋的猜測不能作為依據。
都是朝夕相處的同事,駱聞舟是萬萬不肯平白無故懷疑誰的。
可是鄭凱風逃走的時機就太微妙了。
董曉晴刺殺周懷瑾是正午前後,當時情況太混亂,駱聞舟光顧著追兇,費渡在周懷信那邊,各自分/身乏術,誰都沒能控制住場面,在場記者又多,第一波警察還沒趕到,報導已經見諸各路媒體了。
如果鄭凱風是在那時看完新聞後立刻逃走,那還比較正常——不過要真是那樣,他現在早就出城不知道跑哪去了。
但是很明顯,剛傳出董曉晴刺殺周懷瑾的消息時,鄭凱風老神在在,根本不認為這能牽連到他什麼——因為二十一年前,他和周峻茂都不知道書房門外有個心驚膽戰的少年。
那麼,為什麼偏偏是在周懷瑾說出了二十一年前的秘辛之後,他立刻倉皇出逃?
整個刑偵隊……或者市局,到底誰是他那隻偷聽的耳朵?
「按照常理,」費渡突然出聲,「你現在實在不應該坐我的車,畢竟,從各種角度來說,我都比較像你們當中的『內鬼』。」
駱聞舟看了他一眼。
「首先,我認識鄭凱風,對周氏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熟悉。」費渡的手放鬆地搭在方向盤上,「第二,整個事件都是在我來之後發生的,按照正常的邏輯,基於對歷史信用記錄的分析,新來的總是最可疑。」
駱聞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師兄在你眼裡,難道就是個剛跟人表完白、轉頭就懷疑對方的人渣?」
費渡一愣。
駱聞舟不等他開口,又說:「我知道不是你,因為你這個人啊,實在是相當的獨,和別人的關係僅止步於利益交換,我實在想不出來,鄭凱風那裡有什麼東西能比你哥我的美色更吸引你。」
費渡:「……」
他哄人的時候,甜言蜜語從來都是脫口而出,自覺水平已經很高,然而領教了駱神這位沒事拿甜言蜜語自己哄自己的人物,才知道自己在這方面遠遠不及,應該謙虛點。
「說得對,」費渡別無選擇,只好乾巴巴地複議了他這句自誇,「意思是我現在可以開小差,把車停在路邊親你嗎?」
「不行,辦正事呢。」正直的駱隊公私分明地說,「另外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你師兄可能是個智障,只是剛才看在我帥的份上沒直說而已。」
費渡看在傍晚那碗麵條的份上,實在不想挖苦他,然而除此以外沒別的話好說,只能閉嘴。
「其實是因為在審訊室里聽你問周懷瑾話,」駱聞舟說,「他弟弟出事以後,周懷瑾沒有質問董曉晴為什麼這麼做,你當時就推斷出,周懷瑾可能隱約知道董曉晴什麼事,但這件事一定是他受了刺激以後才想起來的,否則一開始就不會冒險容她靠近——胡震宇是周懷瑾的人,周懷信是他的寶貝弟弟,楊波是他最近密切關注算計的對象,如果事情和這三個人有關,那他的反應不應該這麼遲鈍。」
費渡點點頭:「確實,我下午在醫院的時候就在想,這個董曉晴會不會和鄭凱風有關係。」
駱聞舟公事公辦地說:「如果你和鄭凱風是一夥的,你不可能對他一無所知,以你的聰明,肯定能在周懷瑾開口之前就能大概推斷出他要說什麼,那鄭凱風不可能這時候才接到通知。」
這理由聽起來有理有據多了,費渡毫無異議地接受:「他這時候才跑,確實是有點晚了。」
駱聞舟卻嘆了口氣:「費渡,如果我沒有理由、沒有邏輯,就只有一句『我相信你』,你會怎麼樣?」
費渡一愣,隨即他的眼角狡猾地一彎,刻意壓低了聲音說:「我會非常感動,恨不能單膝跪在你腳下。」
「別他媽扯淡了,」駱聞舟往後一靠,「你只會覺得我要麼是缺心眼,要麼是在睜眼說瞎話。」
費渡笑了笑,卻沒反駁。
「你還記得王秀娟嗎?就是何忠義他媽。如果是她坐在這裡,就算你把刀子舉到她胸口,她也不會覺得你要殺她,你覺得她對你的信任也是缺心眼嗎?」
費渡避重就輕地說:「背後議論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的智力,這很不禮貌——再說萍水相逢,她又不了解我。」
「我認識你七年多,我應該算了解你,」駱聞舟說,「我也選擇信任你,當然,你要是有一天辜負我,我會很傷心的,傷了心可能就不愛你了。」
費渡本應順杆爬地調笑回去,可是莫名覺得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從旁邊蔓延過來,壓住了他的胸口,讓他一時詞窮。
好在駱聞舟馬上話音一轉:「對了,我剛才給大家都分派了任務,唯獨沒說咱倆要去幹什麼,你怎麼好像很明白的樣子?」
「你讓他們抓人、搜捕、查監控、查證據,把每個人都支使得團團轉,唯獨沒提到楊波這個鄭凱風的弟子,好像把他遺忘了,其實是不想打草驚蛇吧?」費渡說,「離楊波下榻的酒店還有三公里,這就到——」
駱聞舟感覺和費渡這種人在一起的時間長了,自己都要變懶了,不知道有多少話可以省略不說,他頓了頓,又說:「其實董曉晴臨死前,還跟我說過一句話。」
巨大的豪華SUV像一隻黑色的怪物,在夜色中穿梭,費渡牽著這隻巨獸的韁繩,眼珠向駱聞舟身邊轉了一點。
「她說董乾不是無辜的,『是那些人里的一員』。」駱聞舟剛說到這,費渡原本半睜不睜的眼睛倏地睜大了幾分。
「你也聽出不對了吧?我一直在想這個『那些人』指的是誰,」駱聞舟輕輕地說,「肯定不會是周懷瑾他們——如果就像周懷瑾說的,董曉晴認為他們中的某個人利用董乾的仇恨,誘使他以命換命地製造周峻茂的車禍,在她眼裡,絕不會認為董乾屬於這些人。」
「你是說,有一個專門偽裝成事故殺人的殺手車隊。」費渡輕輕地說,「必要的時候甚至會像自殺式襲擊者一樣犧牲自己?」
「有點匪夷所思,但只有這樣才能解釋清一些事——這件事我之前沒說,因為當時沒明白董曉晴是什麼意思,怕打擾你們的判斷……你笑什麼?」
費渡一腳把油門踩了下去,饒是他這輛車十分穩重,整個車身也「咯噔」一下:「確實,這就說得通了。」
「小心點,」駱聞舟一把抓住旁邊的扶手,「這位青年朋友,車震不是這麼震的――什麼說得通了?」
「我託了幾個朋友私下裡調查了一下楊波,他父親十幾年前死了,酒駕撞上了別人的車,雙方正好都是當場身亡。」
駱聞舟倏地坐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