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渡已經上了樓,「咔噠」一聲,仿佛是反鎖了門。
駱聞舟無聲地嘆了口氣,強行將注意力拉回到電話上來,問陶然:「你說有人縱火燒了董家,董家到底有什麼值得燒?」
陶然抬頭看了一眼董曉晴家燒得滿目瘡痍的房子,嚴格來說,情況倒不能算非常嚴重,起火的地方在客廳,把家具焚毀了大半,牆壁熏糊了,電視的碳素邊稍微化了一點,但整個電視牆與周圍的櫃櫥都還好,抽屜里的房產證和存摺等重要物品也安然無恙。
「我們之前對董家排查了三遍,包括董家父女瀏覽過的網站、登陸過的郵箱和社交工具,也搜查過房間,這樣還能漏掉的,要麼是那東西真的非常不起眼……」
駱聞舟打斷他:「不行,這範圍太大了。」
「……要麼是那東西當時根本沒在董家。」陶然並沒有因為被打斷話音而生氣,不慌不忙地補全了後面的話,一頓之後又問,「你那邊是不是有什麼急事要處理?」
駱聞舟一時語塞。
陶然十分善解人意地說:「那先掛,這邊我處理完回頭給你打報告。」
「等等,陶然,」駱聞舟趕緊說,「這次的事,複雜程度可能超出我們的想像,外勤的時候一定要注意安全,從現在開始,參與此案的人決不允許自己單獨行動。」
陶然跟他搭檔多年,聽出了他的焦躁,乾淨利落地應了聲「明白」,隨即掛斷了電話。
「陶副隊,」肖海洋紅著眼圈湊上來,「是紙,我認為犯人的目標應該就是他用來點燃沙發的紙製品。」
陶然:「理由呢?」
「這種樓房住戶著火,左鄰右舍很快就會報火警,除非確定自己想要毀掉的東西燒沒了,不然很可能會因為燃燒不完全留下蛛絲馬跡,」肖海洋的語速又不由自主地快了起來,「另外,董乾的受教育程度不高,我來過他家幾趟,客廳里除了幾張不知誰塞過來的小GG以外,並沒有其他的書本,需要寫寫畫畫的東西都在董曉晴的書房裡。監控里拍到這個縱火犯在撬進董家之後,足足逗留了十分鐘之久,點個火不需要那麼長時間,他一定是在搜什麼東西……」
「搜到以後點著了,確定它燒得差不多時,再扔向沙發,點著整個房子。」陶然皺起眉,「你不覺得奇怪嗎?既然這個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董曉晴家,想要什麼東西直接拿走不行嗎,為什麼非得燒董曉晴家的房子?弄這麼大動靜,還留下影像,這是故意招警察來查縱火案?」
肖海洋一愣,啞口無言。
「海洋,這個事給我的感覺,就是在對方眼裡,董曉晴手裡這份東西並不是什麼特別了不起的秘密,他故弄玄虛地燒了……這是向我們挑釁。」陶然指了指他的手機,「你去查查,給你發簡訊的到底是董曉晴,還是有人劫持了她的號碼。」
肖海洋伸手按住手機,腳卻沒動地方:「陶副隊,董曉晴是真的死了嗎?」
郎喬已經把現場照片發給了陶然,董曉晴本人也已經到了法醫手上,陶然嘆了口氣,拍拍肖海洋的肩膀。
「我……我和她聊過好多次,也私下裡評估過她,她絕對不是那種會持刀傷人的人,即使有負面情緒,也是針對那些對她父親指指點點的人,從來沒有遷怒過車禍受害人家屬,」肖海洋說,「她捅人,隨後立刻被歹徒撞死滅口,家又在同一時間被燒,背後一定有人在操縱……」
陶然緩緩地把肖海洋的手機從他手裡抽出來,見肖海洋之前看的頁面停在了網絡新聞上。
周懷瑾兄弟在醫院門口遇刺的事已經曝光了,報導只有短短一條簡訊,簡單點名了死傷者和兇手的身份,圍觀者卻紛紛發揮想像力,給這離奇的故事加上了自以為合理的前因後果。
肖海洋聲音有點發顫:「她不是他們說的那樣,真的。」
「我師父生前問過我一句話,」陶然把手機還給肖海洋,「他老人家問我『你相信天理昭昭、報應不爽』嗎?」
肖海洋愣愣地看著他。
「我說當然不能信啊,這不是封建迷信嗎?再說古話總自相矛盾,一會說『天理昭昭,報應不爽』,一會又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也不知道該聽誰的。」陶然笑了一下,「我師父就說『你必須得信,因為你是刑警,在追查兇嫌的時候,你就是天理,這話之所以成為封建迷信,就因為你們廢物,因為你們查不出真相、洗不清沉冤』——話糙理不糙,共勉吧小同志,先從簡訊查起,有任何想法分享出來大家討論,別老自己鑽牛角尖,快去。」
肖海洋張了張嘴,扶了一下眼鏡,飛快地請求技術援助去了。
陶然環視著混亂的火災現場,嘆了口氣,不知是不是方才和小眼鏡提起了楊正鋒的緣故,他下意識地摸出手機,猶豫了一下,點開了「零度閱讀」。
最新一期的導讀題目撞進了他眼裡——「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陰鬱而光明的日子——《麥克白》,投稿人:朗誦者。」
「」是楊正鋒最後的遺言,只有陶然一個人在極度慌亂的情況下聽見了,那時候他甚至沒有配工作記錄儀,除了他混亂的記憶,沒有任何佐證。
在駱聞舟提出地下通道的疑點後,警方針對這句存疑的遺言也進行了例行調查——把節目負責人和相關工作人員查了個底朝天,然而一無所獲,無論從哪個方面看,這就是個解悶的小眾聽書欄目。
當時調查組給出的結論是,楊正鋒隨身帶的老頭收音機在搏鬥中從他兜里掉出去了,正好摔出了這個頻道,陶然可能是無意中聽見了收音機里報頻道的聲音,在那種情況下產生了輕微的認知失調。
陶然不死心,獨自追蹤這節目追了兩個月,除了相當於跟著重修了一遍《中學課外閱讀拓展》外,一無所獲,連他自己都接受了認知失調的說法……如果不是他因此養成了聽書的習慣,並在這無聊的消遣里發現了朗誦者這個ID。
朗誦者以前一年到頭都不一定會出現一次,陶然一直懷疑是自己疑神疑鬼、未必是人家點的書有問題——可是這半年來連續三起案子,都隱隱被一個毫無瓜葛的讀書節目映射,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巧了。
火災過後、燒得焦糊的客廳里,陶然盯著那標題看了足足一分鐘,輕輕地打了個冷戰。
另一邊,駱聞舟心事重重地掛斷了電話,獨自在客廳里溜達了幾圈,他決定上樓去找費渡。走到樓梯間的時候,他無意中一低頭,看見了通往地下室的路。
駱聞舟腳步忽然一頓,不知怎麼想起了去恆愛醫院的路上,費渡關於他們家地下室的描述。
駱聞舟準備上樓的腳鬼使神差地拐了個彎,往下走去。
通往地下室的樓梯有個拐角,使得上面的光照不下來,環境越發昏暗。樓梯盡頭額外裝了一扇厚重的防盜門,上面有密碼鎖。
駱聞舟跟那密碼鎖大眼瞪小眼片刻,摸出手機給費渡打了個電話,響了兩聲被掐斷了,樓上的主人顯然不想跟他說話。
駱聞舟打開密碼輸入鍵盤觀察了片刻,發現上面還連了一個警報器——也就是說,當有人企圖強行破門而入、或是輸錯密碼的時候,整個別墅都會響起鬼哭狼嚎的警報聲。
「沒準能讓警報器把樓上的鵪鶉震下來,反正比我踹門進去文明一點。」
駱聞舟心裡冒出這麼個餿主意。他腰背上的傷雖然不礙事,但也挺疼的,今天並不想干踹門的體力活,於是他伸出了很欠的爪子,在密碼鎖上隨便輸入了六位數,然後飛快地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可是等了片刻,預料中的警報器竟悄無聲息,防盜門上的指示燈輕輕閃了兩下,「咔噠」一聲,竟自己滑開了。
駱聞舟:「……」
他訕訕地放下了堵著耳朵的手,不可思議地盯著眼前的防盜門,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輸入的是費渡母親意外死亡那天的日期。
駱聞舟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走了狗屎運,誤打誤撞地就這麼試開了密碼,瞠目結舌了好一會,他踟躕著往樓上看了一眼,又給費渡打了個電話——這次乾脆關機了。
「那就不怪我了,」駱聞舟嘀咕了一聲,「所有的沉默在我這都是默許。」
他理直氣壯地抬腳走進了這宅子裡最神秘的一隅,迎著地下陰冷潮濕的氣息,打開燈,隨即愣住了——
地下室沒有費渡說過的書桌,非常空曠,地面、牆壁、櫃櫥、天花板……全部都是慘白一片,正中間有一個豪華的投影設備,屏幕足有影院的小放映廳熒幕那麼大,正對著屏幕的地方是一把躺椅,椅子上有綁帶,旁邊有一台電腦、一堆不知幹什麼用的複雜設備,還有一個小冰櫃。
駱聞舟手心無端出了一層冷汗,輕輕地推開了那小冰櫃,裡面有幾個小藥瓶,說明書上都是不知哪國的外文,看不懂。
而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他總覺得自己隱約聞到了一絲血腥味。
費渡在這幹過什麼?!
駱聞舟的心率瞬間飆到了一百五,有那麼一會功夫,他腦子裡一片空白,幾乎是僵立在原地,一萬隻蜜蜂圍著他耳畔飛了一圈。
好半晌,他輕輕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用力一搖頭,目光往四周環顧了一圈,心想:「不對,不應該,這裡沒有趁手的兇器。」
以費渡那慫貨的身板,他真要干點什麼,徒手是不太可能的。
駱聞舟努力鎮定下來,再仔細一看那帶綁帶的躺椅,懸在嗓子眼的心「呼啦」一下又砸回了他胸口,駱聞舟鬆了口氣——他發現自己一驚一乍了,那躺椅上的綁帶是安全帶式的,可以自己扣自己解,真用它做什麼殺人分屍的事,恐怕不太好使。
他伸手在皮質的躺椅上摸了一把,把那堆莫名其妙的儀器和藥瓶分別拍了照,悄悄發給郎喬,吩咐她查查看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椅背上掛著一幅耳機,駱聞舟拿起來湊在耳邊,打開了面前的視聽設備。
先是《Youraisemeup》舒緩的樂曲聲順著音質極好的耳機流進了他的耳朵,駱聞舟從來沒意識到這首歌居然這麼好聽,正在感慨電子設備貴有貴的道理時,一聲歇斯底里的尖叫突然毫無徵兆地刺破了音樂,饒是駱聞舟心理素質極佳,也不由得狠狠哆嗦了一下。
這時,投影上的大屏幕陡然亮了,他倏地抬起頭——
上面正在播一段殺人直播視頻,是前些年國外一個變態殺人狂上傳的,兇手已經扎了針去見老外他們家上帝了,視頻也被官方清理過,不過暗網上仍然在傳。視頻上的受害人發出垂死牲畜似的慘叫,慘叫聲和歌聲在音效令人讚嘆的耳機里兩兩交纏,像兩條鞭笞靈魂的鞭子。
駱聞舟忍無可忍地扯下耳機往後快進,後面是斬首的視頻、槍決的視頻、極端組織成員虐待俘虜和人質的視頻、血淋淋的圖片……
駱聞舟調成振動的手機突兀地「嗡」了起來,他整個人一激靈,險些把手機砸在地上,接起來的時候聲音都不對了:「餵?」
「老大,你人在哪呢?方便說話嗎?」郎喬壓低聲音問,「你不會闖進哪個黑作坊的『治療戒斷中心』里了吧?」
駱聞舟皺眉:「什麼治療戒斷中心?」
「你發過來的照片我找人看了,」郎喬說,「是電擊設備,那些藥有催吐的、鎮定劑,還有一些其他……」
她後面的話,駱聞舟已經聽不清了。
費渡能把自己吐到脫水的暈血、方才手上停不下來的顫抖、反覆循環歌……仿佛都有了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