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克白(十五)

  「我母親是懷著我的時候嫁給周峻茂的,我是她和前夫的兒子,當然,他們對外只說是『早產』,」周懷瑾苦笑了一下,「外人都覺得周峻茂有本事、有毅力、熱心公益,還愛國——簡直就是德高望重的標準模板,費先生,你不會也這麼認為吧?」

  費渡略帶訝異地抬起眼。

  「哦,我聽說老費先生喪偶後一直單身獨居,」周懷瑾顯然誤會了他驚詫的緣由,略帶自嘲地一攤手,「怎麼,這種事對你來說很難理解嗎?」

  費渡輕聲問:「這麼說你做過親子鑑定?」

  周懷瑾聳聳肩:「這有什麼好做的?我從小就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周峻茂自己總不會弄錯,如果不確定,他應該做過吧。我對他沒什麼幻想,懷信是他正經八百的獨生子,他都漠不關心了這麼多年,何況是我——不怕你笑話,他沒把我毒死,已經是多方博弈的結果了。」

  費渡的手仍在不受控制地哆嗦,他只好稍微用了點力,掐住了冰冷的礦泉水瓶,同時若有所思地看了周懷瑾一眼——雖然周懷瑾看起來非常年輕,當根據登記的身份證件來看,他已經三十八周歲了。

  周懷瑾恐怕不太清楚,三十七八年前,親子鑑定的技術還並沒有推行開。

  「你在暗示周峻茂這個人,」費渡思考了一下措辭,「會用一些不太正當的手段?」

  「不然你以為我生父是怎麼死的?真的是死於心臟病嗎?」周懷瑾冷冷地說,「他的左膀右臂鄭凱風就是個地痞流氓出身,物以類聚,他們沒有什麼是干不出來的。」

  「你怎麼知道的?」

  「我母親臨終時告訴我的,她年輕時不滿我生父的控制欲和一些……不那麼容易接受的癖好,又捨不得離婚,種種誘惑下出軌周峻茂,在周和鄭那兩個人渣的攛掇下,與他們合謀做了那件事。但是奸/夫/淫/婦也想天長地久麼?」溫潤如玉的周懷瑾露出他藏在皮囊下幾十年的尖刻,「那也太好笑了。沒多久,她就發現,這個男人比先前的人渣有過之而無不及,又不巧有了我。周峻茂一直以為她手裡有他們當年陰謀殺害周雅厚的證據,因為這個——和她手裡的集團股權,他一直捏著鼻子假裝我不存在。」

  費渡心頭的疑雲越來越濃厚:「以為?」

  「我母親在一家私人銀行中有一個秘密保險柜,除了她本人和她指定的遺產繼承人之外誰也不能打開,那把鑰匙就是她用來牽制周峻茂的東西,後來到了我手裡,」周懷瑾嘆了口氣,「現在反正周峻茂死了,我也可以實話實說——保險柜里其實只有一盒過期的心臟急救藥。要不然我早就讓他身敗名裂了,還用得著像現在一樣委委屈屈地虛以委蛇?」

  「你說你是周雅厚的兒子,」費渡緩緩地問,「都有誰知道這件事?」

  「周大龍表面仁義道德,但一輩子以鷹狼自居,怎麼可能任憑別人知道他頭頂的顏色?除了鄭凱風,其他人應該是被蒙在鼓裡的。不過懷信……」周懷瑾說到這裡,再一次抬頭去看手術室的燈,他頓了頓,艱難地說,「懷信從小就比別的孩子敏感,我覺得他應該猜到了,只是沒有開口說過。這孩子……這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我母親被當年那樁謀殺案折磨了一輩子,生懷信的時候年紀又大,產後抑鬱加重了她的精神問題,根本無暇照顧他。在周家,除去我母親那個愚蠢的殺人犯,他是唯一一個與我有血緣關係的人,他那么小、那麼無辜,雖然身體裡流著那個人的血……可是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

  這是一對在扭曲的家庭中長大的兄弟,理所當然地有彼此憎恨的緣由,又被迫在漫長的時間裡相依為命。

  周懷信雙手合十,抵在自己的額頭上:「如果有報應,為什麼會落到他身上?」

  費渡知道,此時按照社交禮儀,他應該伸手在眼圈通紅的周懷瑾肩上輕輕拍兩下表示安慰,然而他心頭是一片冷漠的厭倦,他像個新陳代謝緩慢的冷血動物,懶得伸出這個手。

  他歪頭打量了周懷瑾一番,語氣平淡地接著問:「你剛才說懷信是老爺子的『獨生子』——這麼說,你已經知道楊波和周峻茂沒有血緣關係了?」

  「你們查過楊波和周峻茂的親子關係了?國內警察的動作還挺快。」周懷瑾用力眨了幾下眼,努力平復著情緒,啞聲說,「楊波這個人……非常淺薄,志大才疏,每天跟在鄭凱風屁股後面轉,自詡是鄭凱風的學生,其實根本只學了表面功夫。這麼一個人,既沒有資歷也沒有能力,出身和學歷都乏善可陳,年紀輕輕為什麼會被提拔到那個位置?自然有人猜,所以當時流出了『私生子』的謠言。」

  「這謠言一度傳得沸沸揚揚,但無論是周峻茂本人,還是楊波的靠山鄭凱風,都沒有出面澄清過,久而久之,那小子可能還真以為自己是『還珠太子』了。」周懷瑾捏了捏礦泉水瓶,搖搖頭,「他悄悄收集了周峻茂和自己的DNA,私下找了個不大正規的親子鑑定機構……連這也偷偷摸摸的,有些人真是從骨子裡就上不得台面。」

  費渡順著他的話音問:「你發現了他私下裡找人做鑑定的這件事。」

  「那個黑作坊的負責人是我打球認識的,算是球友吧,」周懷瑾說,「典型的『白垃圾』、騙子,他知道不少人的秘密,看起來好像是個鋸嘴的葫蘆,什麼都能保守,其實私下的交易多得是,就看你付不付得出他的價格。」

  「他把這件事告訴了你——」

  「應該說,他把這件事免費贈送給了我,」周懷瑾說,「我付費買的是另一項服務,我讓他把懷信的樣本換了進去。」

  楊波,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莫名其妙地被大老闆賞識,心裡多半是又自豪又感激,甚至可能有些誠惶誠恐,他一定曾經兢兢業業地跟在有知遇之恩的男人身邊,每天都在挖空心思地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平庸,說不定還會把那一生充滿傳奇的老人當成自己的奮鬥偶像。

  可是如果有一天,他發現自己得到的這一切,可能只是因為自己是「偶像」的合法繼承人呢?

  剛開始,他必然是震驚並伴隨著憎恨的,因為這意味著他的母親背叛了他的父親和家庭,而他的人生的偶像背叛了他的信任。

  可這個人或許天性中就有懦弱和卑劣,這並不堅定的憎恨沒能長久,他很快又會升起某些異樣的想法——原來自己本該也是個含著金勺出生的,完全可以和那些靠著父輩混的「青年才俊」們平起平坐。

  周懷瑾、周懷信,還有他們那些趾高氣揚的朋友們,有什麼資格看不起他?

  憑什麼周峻茂不願意認他?

  他是周峻茂的兒子,又是鄭老的鐵桿直系,誰都知道鄭老和周氏長子關係緊張。同樣是一個父親生的兒子,為什麼他只能拿工資打工,不能在這偌大的家業里分一杯羹?

  或者說——周氏不能是他的?

  「原來是你,」費渡低聲說,「『他將要藐視命運、唾棄死生,超越一切的清理、排棄一切的疑慮,執著他的不可能的希望。』」

  周懷瑾閉上眼睛,嘴唇輕輕蠕動,幾不可聞地接上了下一句:「『你們都知道,自信是人類最大的仇敵。』」(注)

  「赫卡忒女神,」費渡略帶一點嘲諷看向他,「你花了好大的神通,讓楊波以為自己是周氏的私生子,給他無限希望,目的是什麼?」

  「楊波是鄭凱風的人,」周懷瑾說,「我不知道鄭凱風為什麼會看重他,但那老東西確實把這小子當心腹,當年提拔楊波也是鄭力排眾議,連周大龍都曾經略有微詞——雖然他後來也接受了。這是一場博弈,我勢單力薄,只能先想方設法瓦解對手之間的同盟。我需要挑起楊波的野心,利用他在周峻茂和鄭凱風之間插一根刺,我要讓他們所有人都付出代價。」

  費渡淡淡地看著他。

  「是真的,到了這地步,我真的沒必要騙你,」周懷瑾用力捏著自己的鼻樑,「費先生,即使我的手段並不光明,我也並沒有使用殺人放火的犯罪手段去復仇,你可以從道德上譴責我,但你得承認,我這麼做無可厚非。」

  「周總,」費渡慢吞吞地說,「你是該受到譴責,還是該付出代價,我說了可不算,首先要看你浪費警力、弄出這麼大一樁鬧劇,這個性質怎麼界定,其次要看周峻茂車禍一案的調查結果。」

  「我沒預料到周峻茂會死於一場意外的車禍,我安排的劇本里,本該是由那家親子鑑定機構的負責人告訴楊波結果,我再『機緣巧合』下拿到這份東西,跑到楊波面前興師問罪,我會先激怒他,再氣急敗壞地對他斷言,『爸爸不會認你』。楊波這個人我了解,非常淺薄,這種衝擊下,他很容易會口不擇言,運氣好的話,我可以拿到一些將來用得著的錄音。同時楊波受到刺激,很可能會憋足了勁,想用『認祖歸宗』的事實打我的臉,對此我還有後續安排——可是你現在看見了,周峻茂死得太不是時候,我的計劃才剛開始就夭折了。」

  「你聽說周峻茂的死訊後,第一時間意識到,雖然自己的計劃被打亂,但也算是個機會,所以你暗示周懷信報警,把警方和公眾的注意力吸過來,推出楊波做擋箭牌,然後借著車禍疑雲的餘波,自導自演一齣好戲,把周峻茂之死弄得更加撲朔迷離,先嫁禍楊波,再用公益基金的事引導警方調查鄭凱風,趁著周氏動盪,一舉消滅兩個敵人,同時利用輿論煽風點火,讓周峻茂徹底身敗名裂——」

  周懷瑾的喉嚨動了動,沒有解釋,算是默認了。

  費渡:「你就不怕周氏從此一蹶不振,到了你手裡也是個爛攤子嗎?」

  「現在的周氏,是周峻茂的『周』,」周懷瑾低聲說,「和他生前身後的聲名血脈相連,也是他的一部分,我要打碎他的金身雕塑,至於其他的……不都是身外之物嗎?費先生,如果你心裡也有一根從小長在心裡的刺,你會因為害怕自己傾家蕩產而不敢拔/出它嗎?錢、物質……對咱們這樣的人,有時候真的沒那麼大的吸引力。」

  費渡在聽見「心裡的刺」那一句時,手指下意識地又緊了幾分,幾乎將礦泉水的瓶子捏進去了,這時,幾個醫護人員拎著調用的血漿一路飛奔著從他們面前跑過去,往手術室里趕,腳步聲中仿佛含著不祥的韻律。

  周懷瑾猛地站起來:「醫生,我弟弟他……」

  周家人是恆愛醫院的大金主,一個護士模樣的工作人員委婉地說:「您放心,我們一定全力搶救。」

  周懷瑾聽出了對方的言外之意,腳步踉蹌了一下。

  費渡一把撐住他的胳膊肘:「周先生,懷信對你來說,也是身外之物嗎?」

  周懷瑾好像被踩了尾巴一樣,臉色陡然變了。費渡卻不肯放過他:「你和你的狗腿子胡震宇一唱一和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了什麼,可是他沒有聲張,而且還配合你們把這場戲演了下去,你知道他對胡震宇說什麼?」

  「我不……」

  「他說他不懂你們那些事,他只要你平安,」費渡把聲音壓得又快又硬,像一把短而鋒利的匕首,衝著周懷瑾的耳朵戳了下去,「事後我詐他話的時候,他甚至想替你認下『綁架』的這口黑鍋。周先生,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從剛才到現在,你給我講了一出有因有果的王子復仇記,為什麼你一句話都沒有提到那個持刀行兇的女人,就好像你知道她為什麼這麼喪心病狂一樣。你能不能告訴我——」

  手術室的門一下從裡面打開了,陡然打斷了費渡的話音。

  醫院牆上一刻不停地往前趕著的掛鍾仿佛跟著停頓了一下,周懷瑾驚惶的目光看向裡面走出來的醫生。而與此同時,費渡兜里的手機震了一下,他摸出來看了一眼,駱聞舟言簡意賅地給他發了一條信息——「董曉晴死了。」

  費渡一愣,當即放開了周懷瑾,第一反應是把電話撥了回去:「你怎麼樣了?」

  駱聞舟那邊一片嘈雜,還未及吭聲,費渡面前的周懷瑾已經「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他聽見那醫生說:「對不起周先生,我們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