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伯特亨伯特十一

  費渡忽然笑了,轉頭朝重症病房的監控飛了個吻:「嚇唬你的。」

  他一彎腰從旁邊的小桌上抽出了一張卡片——這算是高價私立療養院的特色服務,對於那些無法溝通的患者家屬來說,單方面的自己嘚啵未免難以抒懷,所以療養院在旁邊準備了筆和小卡片,這樣患者家屬就可以在卡片上寫下一些話,寄託比較有形的感情。

  費渡用略帶挖苦的眼神掃了病床上的男人一眼,沒開頭沒落款地寫下:「希望你能多堅持幾年。」

  私立的療養院價格不菲,他一個人在這躺著的費用,能養活好幾個醫生護士。

  畢竟,有些人一輩子到頭,大概也只有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的那幾年,算是能給周圍的人帶來些好處。

  窗外炎炎烈日如火,重症室里的中央空調四季恆溫,在悠長的濃蔭下,竟還顯得有些涼意了。

  費渡寄託完「看見你不好受,我就好受了」的感情,好似完成了他每年一次的儀式,獨自開車回城了。

  從海濱療養院到燕城,哪怕不堵車也要四個多小時,費渡和白老師約好,傍晚去她那裡拿一本書——他已經正式結束了長達數年的規律諮詢,不過依然保持了和白老師的友誼,仍然會時常去借閱一些她推薦的書目。

  如果沒有意外,開一整天的長途車、探視一個植物人、再去借一本關於精神病的書,拿回家看到半夜,躺下休息,這就是他二十二歲生日當天的全部安排了。

  費渡平常是哪熱鬧往哪鑽,但跟他混得比較熟的人都知道,他的生日、母親忌日、或是碰見逢年過節等等,他一般都是失蹤失聯狀態,連張東來那麼沒眼色的人都不會這時候來打擾——反正想打擾也打擾不著,費總平時二十四小時不關機的電話必然是打不通的。

  回燕城的路況不太好,進城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塗,比預期還晚了一個小時,費渡多少有些疲憊,只好一邊等,一邊靠車載廣播提神,恰好聽見燕城警方正在向全市居民徵集關於失蹤女孩曲桐的線索。

  「……特別是學校、少年宮以及各大暑期培訓班、夏令營附近,如果發現可疑人物,請立刻報警……另外在這裡也提醒家長朋友,現在正值暑假,一定要注意家裡孩子的安全……」

  「怎麼我聽那節目後面還變成游野泳的危害了?」駱聞舟快下班時才趕回市局,感覺三魂七魄都快從頭頂蒸發出去了,遂毫不客氣地把不知誰沏的一壺茶倒進了自己杯子裡喝了。

  衝過來的郎喬再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

  郎喬哀嚎:「老大,那是我剛沏的減肥茶……」

  駱聞舟動作一頓,繼而面不改色地把剩下半壺也灌了——此時此刻,只要是液體,別說是減肥茶,就是「敵敵畏」,他也照喝不誤。完事,他一抹嘴:「在曲桐家蹲點的查出什麼了?許文超和蘇筱嵐找著了嗎?」

  「查了小區附近所有小店的監控,一天光是各家公司的快遞、送餐、送奶、房地產中介什麼的就有四十多個,好在身上都有工作服,我們挨個打電話到他們所在公司確認了員工身份和案發當天的行蹤,其中有四個存疑,人都帶回局裡配合調查了。」郎喬說,「除此以外,我們把非早晚尖峰時段進出小區的人都列出來了,總共有八十多個,正在和居委會登記過的常住居民信息挨個對比。」

  駱聞舟一聽,快要因為過熱而爆炸的頭又原地大了兩圈。

  幸虧市局能調動的警力多,不然這要查到猴年馬月去?

  郎喬接著說:「許文超已經找到了,陶然在裡面跟他談話,蘇筱嵐來不了,不在了。」

  駱聞舟隨口問:「在外地?還是出國了?」

  郎喬:「不是……不是不在本地,是不在地球上了——沒了。」

  駱聞舟腳步倏地一頓:「才多大就沒了?」

  「那事之後,這人基本也廢了她跳舞沒跳出名堂來,成績也不行,勉勉強強上了個職高,中途就退學了,她沒有正經營生,仗著年輕漂亮,跟過一些有錢人,不到二十歲就未婚生子,後來也一直過得很亂,弄了一身的病,兩個月以前去世了——這是她的資料。」

  郎喬遞給他薄薄的一個文件袋,駱聞舟接過來翻了翻。

  他很快就看完了,因為她的生命太短,也因為她這一輩子實在沒什麼好說的,裡面有她過期的住址、聯繫方式,在學校里有兩次記過處分,一次醉酒鬧事、因「尋釁滋事」而被拘留的記錄,還有死亡證明。

  最後是一張死前沒多久的近照,才不過三十來歲的女人,已經給歲月摧殘得不成樣子,消瘦的臉頰緊緊地貼在顴骨上,下巴尖削,居然還生出了法令紋,臉上帶著洗不乾淨似的殘妝,非得仔細分辨,才能從她臉上看出一點少女時代里那小美人的痕跡。

  駱聞舟和郎喬在漫長的走廊裡面面相覷了片刻——這就是最後一個……活下來的女孩的結局。

  「駱隊你知道嗎,」郎喬說,「有時候看見這種事,會讓人覺得『活著』本身就非常醜惡。」

  駱聞舟用牛皮紙袋在郎喬後腦勺上拍了一下:「你一天到晚那麼多想法,寫書去算了,當什麼警察?現在首要目標是要找曲桐——跟我說說,這個許文超是做什麼的?」

  許文超是個自由攝影師。

  他個子很高,斯斯文文的,堪稱一表人才,突然被請到公安局,難免有些緊張,雙手在桌子底下來回攪動著。

  陶然倒了杯水遞給他:「沒別的意思,我們想麻煩你回憶一些事。」

  許文超低頭抿了一下嘴唇,避開了陶然的視線,低聲道了謝。

  駱聞舟和郎喬在監控前站定,聽見陶然十分溫和地問:「你初中是在錦繡中學讀的嗎?」

  許文超很文雅地抿了一口溫水:「嗯。」

  「記不記得當時有個同學,叫蘇筱嵐?」

  許文超手指一顫,沉默了好一會,才有些艱澀地開了口:「記得的。」

  陶然問:「能說一說她嗎?」

  這話本來沒什麼歧義,許文超卻好像沒聽懂一樣,愣了一下:「嗯?」

  陶然:「說說蘇筱嵐。」

  許文超搭在膝蓋上的手指忽然攥緊了,用力掐著自己的手指關節:「哦,很、很多年沒聯繫過了,她……她是個挺開朗的女孩……」

  「留長頭髮,喜歡穿各種帶碎花的裙子。」

  無論是陶然,還是監控前的駱聞舟他們,聽了這句話,臉色都緊繃起來。

  許文超的話音卻戛然而止,他的目光在陶然與書記員身上來迴轉了幾圈,忽然說:「你們找我,是為了廣播裡說的那個女孩的案子嗎?來時路上聽見了。」

  「那我就不繞圈子了,」陶然說,「關於當時吳廣川綁架殺人並性/侵女童的案子,你知道多少?」

  許文超凝神想了想:「不太多,當時我還小,這種事不會讓小孩打聽得很清楚吧?」

  陶然說:「但是當時有個受害人的父親說他找到過你,蘇筱嵐之所以能獲救,也是因為你及時通風報訊。」

  「呃……二十多年前的事了,我有點想不起來了。」

  陶然耐心地說:「當年連環綁架案的其中一個受害人父親,曾經到錦繡中學附近跟蹤調查過你們一些老師,偶然間看見你偷偷跟著男老師吳廣川,於是上前詢問,你們倆懷疑吳廣川有不軌行為,還一起調查過他,記得嗎?」

  許文超又不說話了,這回,他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鐘,才終於開了尊口:「好像有吧,也記不清了。」

  跟這個人說話特別費勁,對方不是犯人,警方不可能強行打斷他漫長的沉默時間,只能幹等著他跟個智障患者一樣,問一句話想半年,最後給一個模稜兩可的回答——基本是「好像是」,「是嗎」,「大概吧」,「我不大清楚」的排列組合。

  陶然顛來倒去地盤問了他一個多小時,喝完了兩瓶礦泉水,許文超一直都盡職盡責地帶著一點神遊天外的憂鬱,表演何為一問三不知。

  郎喬說:「我好想打他——老大,你覺得他有嫌疑嗎?」

  「就憑一句『碎花裙』?」駱聞舟搖搖頭,「那會中學管得嚴,學生都是統一的校服,女孩要麼扎個光臉馬尾,要麼就得剪得前後齊耳,只有一部分特長生出於形象上的要求,能適當放寬標準,全班只有一個蘇筱嵐特別,他能記住很正常。但是……」

  陶然問許文超:「但是我覺得有點奇怪,當年吳廣川的案子也算轟動一時吧,怎麼您一個親自參與到其中的反而記不清呢?」

  許文超溫和地笑了笑:「我初中的時候得過一場大病,發燒退不下來,差點死了,後來雖然搶救回來了,但是可能多少傷了點腦子吧,那以後記性就不太行了,反應也有點遲鈍,不好意思啊警官。」

  這解釋聽起來合情合理,陶然也只能無可奈何地點頭:「許先生結婚了嗎?」

  許文超搖搖頭。

  「那本月二十七號晚上,你在什麼地方?」

  這回,許文超沒有遲疑,很快做出了回答:「在家。」

  「自己一個人?」

  「單身漢,當然是一個人。」

  「在家幹什麼?」

  「看書……一本關於構圖技巧的書。」

  陶然目光微微有些銳利起來:「許先生,為了配合調查,我們能調閱您的行車記錄儀嗎?」

  「可以,就停在外面,」許文超坦然地回視著他,「您還有其他問題嗎?我是不是可以走了,明天還有工作,要回去做一些準備。」

  陶然的目光轉向監控,聽見駱聞舟在耳機里對他說:「讓他走,我安排好了,從這齣去,二十四小時都有人盯著。」

  陶然站起來和許文超握了握手:「可以了,謝謝配合,我送你到門口。」

  直到這時,許文超的肢體語言才略微放鬆起來,隨著陶然的手勢往外走去,就在這時,陶然閒聊似的在他耳邊輕聲問:「私立中學管得很嚴吧,聽說老師都紅了眼似的追求升學率。」

  許文超:「就是讓你多用功唄,習慣了也還好。」

  「肯定沒時間早戀吧,跟女孩多說一句話,八個老師盯著,喜歡誰都得憋著,」陶然一手按在門框上,意味深長地看著許文超,「許先生那會有喜歡的女孩嗎?蘇筱嵐這種特長生當時在班裡肯定特別顯眼吧?」

  許文超猝不及防,臉色倏地一變,垂在身側的手神經質地摳著褲縫,好一會,他才勉強一笑:「小時候誰不喜歡漂亮女孩子?不過人都沒了,說這個也沒什麼意義了……警官,您留步吧。」

  陶然略微皺起眉——他是在打算傳訊蘇筱嵐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已經死了,這件事到現在為止,他沒有和許文超提過。

  那麼「很多年沒聯繫過她」的許文超到底是從熱心同學那裡知道的噩耗,還是……

  許文超說完那句話,已經頭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與此同時,準備輪流盯著許文超的警察們排好了輪班時間,借著夜色掩映,悄無聲息地跟了出去。

  駱聞舟拖著有點發沉的腳步離開市局的時候,已經八點多了,他沒有直接回家——雖然陸局說避嫌,但這回跟張局那次不一樣,張東來是近親屬有重大嫌疑,相比而言,陸局充其量只能說是和舊案有點關係,都不是主要經辦人,要是換個不講究的,可能都不會把這點關係當回事。

  做領導的講究,下屬也不便太心安理得,尤其他跑這一趟用了老頭好多面子。駱聞舟打算把從蓮花山帶回來的一箱桃給陸局送去,順便借著這個,跟他簡單匯報一下進度。

  他給陸局打了電話,電話里沒提案子,只說送桃。

  陸有良一口答應,報了個地址:「你阿姨她們同事結婚,晚上才決定去,也沒提前告訴我,我跑我妹妹家蹭飯去了,你直接到這邊來吧。」

  駱聞舟打開自己的行車導航,輸入「北城晨光路」幾個字。

  費渡閃了一下車燈,看見路牌上寫著「距離晨光路口5公里」。

  他略微舒了口氣,這一趟回來開了六個多小時,到處堵,連休息的地方都沒有,他的腰已經酸得快沒知覺了,直到這會,路況才稍微順暢了些,費渡把車速提到了最高限速,心裡盤算著怎麼和白老師道歉。

  然而就在他剛剛並完線,打算轉入輔道的時候,正前方突然衝出了一輛車,那車到了跟前,非但不剎車,反而加速沖他撞了過來,此時再要避讓已經來不及了,費渡一腳把剎車踩到了底——

  緊接著車身巨震,他耳畔一聲巨響,安全氣囊把他整個人往座椅上推去,費渡眼前一黑,五臟六腑都跟著翻了個跟頭,同時,左臂一陣尖銳的疼痛。

  有那麼一兩秒鐘,他意識有點模糊,隨即又被尖銳的汽車鳴笛聲和人聲驚醒。

  旁邊有路人飛快地跑過來,大呼小叫地拉他的車門,夏夜裡渾濁的熱風兜頭涌了進來。

  有那麼一瞬間,他不太清楚的意識里滑過一個念頭:「報應來得真快。」

  駱聞舟剛剛還在感慨路況還不錯,就遇上了前方交通事故,車流又不動了。

  他重重地嘆了口氣,像其他司機一樣探頭往外張望,這一抬頭,他老遠就看見一輛比其他車都高不少的大SUV鶴立雞群地戳在路口。

  駱聞舟心裡突然一跳——那車和費渡拉到陶然面前顯擺的那輛是一個型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