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連十九

  費渡從天而降,駱聞舟和歹徒一樣震驚,然而形勢危急,駱隊好漢不吃廢話虧,當機立斷,先把吳雪春塞上車,自己跳上副駕,還沒等他坐穩,那車上四門大開的門窗已經自動緩緩合上,「嗷」一嗓子躥了出去。

  駱聞舟差點被拍扁在座椅靠背上:「我怎麼感覺你情緒不太穩定……喂!」

  費渡雖然沒去看他,但血腥味不以人的視線為轉移,依然源源不斷地飄過來。

  小跑的加速度已經讓人眩暈,旁邊一個移動的血袋更是叫人暈上加暈,兩廂疊加,費總在英俊的漂移過後,直接就很不英俊地衝著電線桿子撞了過去。

  駱聞舟一嗓子變了調,費渡額角青筋暴跳,在千鈞一髮間險而又險地把方向盤打開。

  劫後餘生的電線桿子恐怕一口氣還沒松下來,就目睹了那車的整個車身一起又一伏——費總不小心又衝上了馬路牙子。

  駱聞舟以最快的速度扣上了安全帶,感覺自己剛出龍潭,又入虎穴——沒死於歹徒砍殺,恐怕要死於費渡這位馬路自殺手。

  駱聞舟沖他嚷嚷:「你這車開得也太曲折離奇了!」

  費渡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出就聞見味:「誰讓你坐前面的,我快吐出來了!」

  駱聞舟:「……」

  對著這麼英俊瀟灑的男青年也能作嘔,什麼毛病?

  費渡冷汗一層一層的出,簡直要看不清路,翩翩風度終於再也維持不下去,生生讓駱聞舟逼出了一句粗話:「我他媽暈血,你給我遮一遮!」

  駱聞舟一愣——他一直以為費渡「暈血」是開玩笑的,因為清楚地記得他小時候沒這個毛病。

  這時,吳雪春已經乖覺地從后座上遞過一件費渡扔在那的外套,駱聞舟把衣服一抖,反罩在身上:「嘖,我還暈車呢,你……操,這些人瘋了嗎?」

  駱聞舟本想問他「你怎麼會到這裡來」,誰知一瞟後視鏡,發現那幾輛摩托車居然追上來了!

  此時雖不是光天化日,可也是在法治社會的大街上,這簡直已經是明目張胆了。

  黃隊他們沒想到一大群人在自己的老窩裡居然沒能堵住一個駱聞舟,可是開弓沒有回頭箭,事已至此,也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喪心病狂到底了。

  一個自覺「尋常」的普通人,從「有智慧地向現實妥協」到「亡命徒」,大概真的只要三步。

  按理說,頂級跑車不應該被一群摩托車圍追堵截,可現實的路況向來如此,尤其城鄉結合部一樣的花市西區,路況複雜、「道阻且長」,有些地方火箭來了也跑不過「接孫子專用」的老年代步車。

  費渡對這裡本來就不熟,開導航是來不及的,天又黑,他只能全憑感覺——旁邊還有個污染源,讓他的感覺失靈了大半。

  這一路著實是險象環生。

  費渡手腳冰涼,連心率都開始失常,胃部好像要造反,蠢蠢欲動地往上翻,攥著方向盤的手直發白,咬牙切齒道:「告訴我你不是自己來的。」

  駱聞舟不知是失血過多還是怎樣,已經真有點暈車了,為了不再刺激發揮不穩定的司機,他毫不猶豫地說:「我不是自己來的,有外援……你這車修理費用不用我們報銷吧?」

  說話間,吳雪春一聲尖叫,原來是一個摩托飛車趕了上來,拿了個鐵棒狠狠砸向費渡車窗。

  車窗苟延殘喘地沒碎,卻當場裂出了一片蜘蛛網。

  駱聞舟一看要遭:「你這華而不實的破車,有那錢還不如買個防彈的。」

  費渡斜眼掃了一眼後視鏡,方向盤一偏,極有技巧地把那揮舞鐵棒的騎手往路邊擠去,摩托車反應不及,前輪一偏扭上了馬路牙子,他拼命掙扎了幾下試圖保持平衡,還是連人帶車一起翻了。

  費渡這才捏著鼻子開了口:「我又不是總統,防誰的彈?」

  他們兩人當中肯定有一個是烏鴉成精,費渡這句話音沒落,就聽見後車窗「嗒」一聲響,駱聞舟汗毛一豎,最先反應過來:「這幫孫子居然動槍,姑娘趴下!」

  吳雪春二話不說抱頭蜷縮了起來,與此同時,另一輛摩托車衝到了側面,抬手露出黑洞洞的槍口,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打了過來。

  好在世界上並沒有那麼多十項全能的壞人,此人的槍法跟鬧著玩似的,基本是瞎打——不過打得多了總有一兩發能蒙上,一顆子彈從副駕駛那一邊破窗而入,駱聞舟驀地一側身擋住費渡,同時一把將人按了下去,子彈擦著他的肩膀崩到了前擋風玻璃上。

  費渡卻對這驚魂一刻毫無感想,他實在已經快被血腥氣熏的大腦死機,無暇感也無暇想,他在百忙之中騰出一隻手,忍無可忍地抓起了車載香水,看也不看,照著駱聞舟就是劈頭蓋臉的一通狂噴。

  駱聞舟無端招惹了一身芬芳,簡直要給費總這大無畏的事兒逼精神跪下了。

  費渡看準了一條沒人的小路,再次加油門,一打方向盤擦著最右側打了個彎,不給那開槍的摩托追上來的餘地。

  隨後,他剛剛成功拐彎就猛地剎了車——小路盡頭,三四輛摩托車蹲點似的在那裡等著他。

  轟鳴聲從身後傳來,他們被前後夾擊,堵在了小路里。

  費渡面無表情地掃視了一圈,臉色冷得有些可怕,他扣住了方向盤後面的換檔撥片,引擎不住地發出暴虐的轟鳴,那車子好像一頭被激怒的巨獸,傷痕累累地盤踞在原地,隨時準備暴起致命。

  費渡輕輕地說:「我要是挨個碾死他們,會算防衛過當嗎?」

  機動車噪音太大,駱聞舟只看到他毫無血色的嘴唇動了動,一個字都沒聽清,卻莫名地看懂了費渡的表情,他心裡重重地一跳,下意識地抓住了費渡扣在擋片上的手。

  那隻手非常涼,堅硬,帶著冰冷的力度,像某種色澤黯淡的金屬。

  就在這時,警笛聲第二次響了起來,紅藍暴閃燈照亮了大半邊天。

  外援終於到了。

  駱聞舟使了吃奶的勁,才把費渡那隻手扣在換擋撥片上的手掰下來。引擎聲隨之緩緩平息,千瘡百孔的跑車裡一時鴉雀無聲。

  外援們十分靠譜,趕來之後第一時間控制現場,乾淨利索地繳了幾個飛車黨的械,而且考慮周到,救護車就在後面。

  郎喬率先跑過來,扒在車門上,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老大,你們沒事吧?嚇死我了!」

  駱聞舟沖她笑了一下,還沒來得及說話,費渡就踉踉蹌蹌地滾下了車,一言不發地走到路邊,吐了出來。

  駱聞舟正在跟郎喬交代後續事宜,被親自趕來的陸局打斷,塞進了救護車,他自覺這老頭子自小題大做,因為這點小傷完全不算事,人被押上了救護車,還在不依不饒地扒著車門指揮:「陳振也許還活著,我覺得他們沒有立刻殺他的理由,去鴻福大觀好好搜一遍,還有,得立刻去分局提馬小偉,必須在王洪亮得到消息之前把他弄出來,媽的,他們現在有可能已經得到消息了……好好,大夫我馬上,讓我再說最後一點……」

  相比而言,他的「病友」就老實多了——儘管費總連一根毫毛都沒刮破,事後卻莫名其妙地吐了個死去活來,自己吐得脫水虛脫了。

  這天晚上漫長得像是一個世紀,對於一些人來說,每一秒都被無限拉長。

  花市區分局一片悄無聲息,正在值班的肖海洋握緊了手機,搭檔的睡死過去了,他小心地避開一眾視線,前往關押馬小偉的地方。

  手機上有一條簡訊:「我們被抓了,馬上通知王局,處理掉馬小偉,十萬火急!」

  馬小偉已經蜷縮著睡著了,不知在做什麼噩夢,他偶爾還會抽搐一下,那張稚氣未脫的臉已經瘦得脫了形,像個猴。

  肖海洋閃身進去,謹慎地回頭看了一眼,伸手抓住了馬小偉的肩膀。

  馬小偉半夜驚醒,嚇了一跳,張嘴剛要叫,卻被肖海洋一手捂住了嘴,少年驚懼地睜大了眼睛——

  駱聞舟在醫院裡處理完了一身的傷口,自覺身體倍棒,還能再放倒一個足球隊的小流氓。他於是溜達著去看費渡,見那位手上掛著點滴,正奄奄一息地靠在那閉目養神,也不知挨刀的是誰。

  駱聞舟走過去,輕輕地在費渡腳上踹了一下:「別人暈血都直接倒,你怎麼暈得跟懷孕似的。」

  費渡不睜眼,只哼唧了一聲:「離我遠點。」

  「都弄乾淨了,」駱聞舟大喇喇地在他身邊坐下,「好不容易請你吃頓飯,還都吐了。」

  費渡面無表情地說:「我覺得沒什麼值得可惜的。」

  駱聞舟想了想他們單位那個破食堂,認為這話言之有理,他又問:「你怎麼找過去的?」

  這回,費渡裝死不吭聲了。

  駱聞舟於是又踢了他一腳:「你不會一路跟著我吧?你跟著我幹嘛?」

  對於這種低級的激將,費渡一般是高貴冷艷地給他一個「你這個小傻X又無理取鬧」的眼神,然後飄然而去,不過他此時實在太難受了,胃裡翻來覆去幾次,疼得直抽,鼻尖好像還縈繞著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睜眼就暈,旁邊還有個「更年期」的王八蛋不給他清靜,於是怒火中燒之下,他脫口冷笑了一聲。

  駱聞舟:「那你去那邊幹什麼?」

  費渡靠著醫院雪白的枕頭,深深地皺起眉,調動了自己有生以來全部的涵養,強忍著沒罵人:「我去看了何忠義平時住的地方。」

  何忠義住的地方和鴻福大觀后街確實不遠,兩條路也確實有相似之處。駱聞舟等了半天沒等到他的後文,看了費渡一眼,突然心裡靈光一閃:「然後你不會迷路了吧?」

  費渡聽了,一言不發地把頭扭到一邊,假裝耳邊飄過了一個屁。

  駱聞舟驚奇地看著這點細微的惱羞成怒,感覺費渡身上透露出了一絲凡人氣,他頭一次因為真實而顯得有點可親起來。

  駱聞舟趕忙收斂起了自己一身賤氣,趁著這點還熱乎的「人氣」追問:「你是因為那個老阿姨,才去看何忠義生前住過的地方嗎?」

  費渡停頓片刻,才低聲說:「那地方又破又偏僻,魚龍混雜,附近有個公共廁所,陰天的時候整條街都是臭的,比當地其他的租屋環境差很多。住在那的人都圖便宜,有拖家帶口的、上有老下有小的、家裡有病人的——自己在外面吃苦,留著錢給家裡人。還有一些賭徒和癮君子,窮得叮噹響,迫不得已住在那。」

  「何忠義不吸毒,據他朋友說,也沒參與過賭博,平時省吃儉用。」駱聞舟蹭了蹭自己的下巴,「他每天記帳,帳本很細,而且所有收入前面都是減號……」

  「是在攢錢還債。」費渡睜開眼睛,「而且這個神秘的債主或許表示過『我給你錢,你不能對別人提起我』。」

  駱聞舟皺了皺眉,隨著他們深挖何忠義的生活狀態,怎麼看都覺得他不可能和販毒網絡有什麼關聯,此事非但沒有清晰明了,反而越發撲朔迷離了。

  他掐了掐眉心:「算了,反正老鼠都抓住了,有沒有關聯,到時候審審看吧。」

  費渡模糊地「嗯」了一聲,重新閉上眼,又不想搭理他了。

  兩個人相對無言了片刻,駱聞舟忽然蹭了蹭鼻子,就著剛剛共患難的「友好」氛圍,他開口問:「有個事我一直想不明白——當年你家裡的案子,是我、陶然、法醫——還有後來為了防止我們判斷失誤專門而找來的老法醫和老刑警……一群人一起判斷的結果,你為什麼單獨跟我過不去?」

  費渡嗤笑了一聲。

  「沒事,你實話實說,」駱聞舟跟他假客氣了一句,「我不生氣。」

  費渡聞聽此言,果然就不客氣了,說:「因為你那種覺得別人都瞎,就自己長了一雙倫琴射線眼,就自己能看透一切的蠢樣很討厭。」

  駱聞舟:「……」

  聽起來還是挺生氣的。

  這時,駱聞舟的手機震了一下,他低頭看了一眼,臉色頓時古怪起來,心頭那點氣性頓時煙消雲散。

  他憋了半天,才聲氣微弱地說:「那個……那什麼……」

  費渡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我同事說你那車……損壞挺嚴重的,而且可能根本沒法在國內修。」

  費渡:「是啊,怎麼了?」

  駱聞舟深吸一口氣,豁出去臉皮不要,把後面的話一口氣吐了出來:「他們說修理費用實在太高,跟買個新的差不多,我們好幾年的見義勇為基金跟懸賞的錢加起來都不夠——要不我們送你一面錦旗行嗎?」

  費渡:「……」

  駱聞舟說完就後悔了,很想把給他發簡訊的同事倒著拎起來控控腦子裡的水——這都是用哪個器官想出來的餿主意!

  費渡卻在一愣之後,忽然笑了——既不虛也不假,是真正忍俊不禁的笑法。

  駱聞舟又尷尬又哭笑不得。

  可是還不等他「百感交集」完,手機又響了,這回是郎喬。

  郎喬語氣非常嚴肅:「駱隊,我們找到陳振了,人死了。」

  駱聞舟放鬆的神色驀地一沉,猛地坐直了:「什麼?」

  「還有,一個嫌犯在被捕前發了一條簡訊出去,讓人處理馬小偉。咱們的人迅速趕過去了,不知道還來不來得及。」

  郎喬三言兩語給了他兩個最不好的消息,剛掛斷,另一個電話緊跟著進來——是難得請假的陶然。

  駱聞舟心不在焉地說:「陶然,我這有點事要處理,你先等會……」

  「駱隊,剛才那個張東來的律師聯繫我,」陶然飛快地說,「說他在張東來車上發現了一根可疑的領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