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唐泰斯(四十)

  駱聞舟不用去仔細查,也能從衛蘭這種無法無天的語氣里大概推斷出她是個什麼人,看著費渡的視線越發山雨欲來,他沒發作,一直等衛蘭掛了電話,才沉聲問:「你答應了她什麼?」

  「照顧衛衛。」

  駱聞舟緊接著又問:「你什麼時候聯繫上她的?」

  費渡目光一閃,這個事情要說起來,那可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了。

  駱聞舟:「嗯?」

  「我剛出院的時候,」費渡惜字如金地回答,隨後不知是睫毛又把眼鏡片刮花了還是怎樣,他認認真真地擦起了眼鏡,並乾脆利落地轉移了話題,「有蘇程自首作證、有張東來發的照片,幸運的話,也許還能把跟蘇程接過頭的人引渡回國,你覺得以這些條件來看,申請逮捕張春齡可以嗎?」

  駱聞舟面無表情地瞪著他。

  費渡並不接招,抬手把他敞穿的外衣扣子系上一顆,目光順著他被衣服勾出的腰線掃過,眼角一眯:「張東來那條狀態更新時間是五分鐘以前,我能看見,張春齡兄弟也會看見,再不快點,可就來不及了。」

  「等我回來再找你算帳!」駱聞舟抄起電話,轉身就跑。

  他只是聽了個冰山一角,就知道費渡隱瞞的事不止這些,駱聞舟心裡隱約覺得不對,然而此時迫在眉睫,已經無暇仔細追究。

  費渡一直目送駱聞舟的背影離開,然後他雙手撐在旁邊的窗台上,長長地吐出口氣。

  過了午夜,就到了農曆年的最後一天。

  生肖交替、爆竹解禁。

  調查組在從費渡那裡「意外」得知張東來兄妹秘密出國後,立刻加強了對春來集團和張家兄弟的監控,二十四小時不間斷地盯著張家,每一輛進出車輛都要仔細排查,確保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在調查組視野中。

  東八區時間,凌晨一點半,一聲巨響驚醒了夜色,風平浪靜的張家好像什麼東西炸了,窗戶碎成了渣,舌頭似的火苗緊接著奔涌而出,奉命緊盯張家的「眼睛」驚呆了,然而還不等他反應過來上報,就先收到了配合逮捕張氏兄弟的命令。

  燕城這種地方,再低密度的小區也有近鄰,偏巧有風,乾澀的風推著詭異的大火到處亂竄,眨眼間已經一發不可收拾起來,呼救聲和著尖銳的火警警報聲音此起彼伏,警察與同步趕到的調查組把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火場裡有助燃物,越是壓制,氣焰就越高,熱浪幾乎驅散了冬夜的寒意,消防隊不斷叫增援,使盡了渾身解數,片刻後,一輛足能以假亂真的消防車悄無聲息地停在外圍,全副武裝的「消防員」們進進出出,沒有人知道它是什麼時候又開走的。

  足足半個多小時,火勢才算控制住,警方迫不及待地衝進去搜查,只看見一片狼藉、人去樓空!

  至此,被要求保持通訊暢通的張春久失去了聯繫,確定已經潛逃。

  呼嘯的警車奔馳而過。機場、火車站、交通路網,乃至周邊省市全部接到逮捕張春久和張春齡的協查通知。

  與此同時,已經金蟬脫殼的張春齡瞪著「張東來發的照片」,神色極其陰沉地聯繫上跟在那倒霉兒子身邊的人:「張東來那混帳……什麼!」

  張東來失蹤的消息也終於紙里包不住火,從大洋彼岸傳了回來。

  凌晨兩點一刻,東壩河附近發現了一輛被遺棄的消防車,遍布各處的天網系統中終於在附近找到了一點蛛絲馬跡——監控中顯示,一輛黑色商務轎車裡有疑似張春久和張春齡兄弟的人,越過東壩後,正在往東南出城方向行駛。

  路障、無人機緊急出動。與此同時,監控著春來集團的調查組發現,春來集團一個留守值班的高管無聲無息地換了衣服,扮成一個送外賣的,背著個外賣人員常見的大包乘車離開,也是往東南出城方向!

  調查組立刻派出跟蹤人員,綴上了那個自以為隱蔽的人。

  「追!立刻追!」

  「等等!」帶人趕到的駱聞舟只聽了一耳朵就覺得不對——沒什麼根據,只是以張春久的經驗和反偵察能力,不該被人這麼快發現蹤跡,「等一下,我建議再仔細排查一下近幾天張家附近的監控……」

  「駱隊,那輛消防車裡掃到了張春久的指紋。」

  「駱隊,你看看這個。這是附近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

  警方地毯式排查了那輛被遺棄的消防車周圍,其中一輛私家車的車載監控角度正好,拍到了假消防車上的人棄車潛逃的一幕,其中一個男人一邊走,一邊把身上的偽裝往下剝,那人走路的姿勢、細微的小動作……

  他突然若有所覺地轉過臉來四下看了一眼,監控拍到了正臉,正是張春久本人!

  「這是張春久嗎?是嗎?」一個調查員沖駱聞舟嚷嚷,「你們在市局待了這麼多年,認不錯吧?不惜代價把他追回來!」

  天羅地網似的追捕在寂靜的東南城區鋪開,等著一頭撞上去的毒蟲。

  費渡開著窗戶等待夜風,忽然旁邊輪椅的聲音「吱吱呀呀」地傳來,他頭也沒回,說:「傷員怎麼也不好好休息?」

  「睡不著。」陶然推著輪椅,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身邊。

  費渡扶住輪椅扶手,回手關上窗戶,又脫下外套搭在他身上。

  陶然作為一個脆弱的木乃伊,沒有推辭他的照顧,他在光線晦暗的樓道里發了好一會呆。

  「師娘把師父的遺物給我的時候,我也沒睡著覺。那封遺書我每一個標點符號都能背下來,我覺得它比什麼窮凶極惡的歹徒都可怕。我對著那封遺屬看了一宿,第二天自以為已經做好了準備……」陶然低頭苦笑了一聲,「沒想到準備的方向不對。」

  老楊說「有些人已經變了」,說來真是諷刺,因為現在看來,罪魁禍首恐怕並不像他們最初揣測的那樣,被什麼金錢權力腐蝕,人家是堅如磐石、從一而終的壞,反倒是保存這封遺書的人,被風刀霜劍削成了另一種形狀。

  陶然啞聲問:「張局到底為什麼?他缺錢嗎?缺權力嗎?」

  「我想可能是因為這個。」費渡摸出手機,把一張黑白的舊照片遞給陶然看。

  那是一張合影,相當有年頭了,照片上有十幾個孩子,幾歲到十幾歲不等,全體面無表情,站成兩排,簇擁著兩個男人,那兩個男人一個西裝筆挺、抬著下巴,另一個滿臉油光,還謝了頂,一人捏著一角,共同捧著一張紙板,上面寫著「愛國華商周氏集團捐贈」云云。

  神氣活現的中年男人們和周圍死氣沉沉的孩子們對比鮮明,仔細一看,幾乎能讓人看出些許恐懼的意味來。

  照片一角寫著「燕城市恆安福利院」,日期大約是四十多年前。

  「這是陸嘉剛剛發過來的,他們找到了周雅厚當年的助理。」

  老東西周超一開始不配合,後來被追殺者嚇破了膽子,得知自己行蹤已經敗露,不配合唯有死路一條,他年紀雖大,卻依然怕死,二話不說就全交代了——照片上那個代表周氏集團送捐款的就是周超。

  「恆安福利院,」陶然借著燈光仔細看了看,「是……蘇慧曾經住過的那家?哦,我好像看見哪個是她了。」

  「你再仔細看看,上面還有熟人。」費渡說,「縮在角落裡的小男孩,還有站在福利院院長旁邊的少年。」

  小男孩約莫有五六歲,瘦得像個小蘿蔔頭,緊緊地攥著那少年的衣角,陰鬱的目光從畫面上射出來,垂在身側的小拳頭是攥緊的。陶然乍一看覺得男孩有些眼熟,皺起眉仔細辨認了好一會,他突然從這張經年日久的黑白照片上看出些許端倪。

  陶然難以置信地抬頭看向費渡:「這……這是……」

  那男孩沒有巴掌大的臉上好像只能裝下一雙眼睛,五十多年錦衣玉食的生活也沒能將年幼時長在骨子裡的削瘦帶走,眉目間依稀能看出長大後的影子——陶然想起自己無數次看見過的、陸局桌上那張他們年輕時的照片:「這不可能是張局吧?」

  「春來集團的大老闆不愛露面,但公共場合下的照片也有,」費渡用手機搜羅了片刻,在網上找到了一張張春齡年輕些的照片,放在院長旁邊的少年身邊,「像嗎?」

  「張局……張春久和張春齡是恆安福利院裡出來的?孤兒?」陶然艱難地調整了一下坐姿,「不,等等,我記得你們說這個福利院是個販賣人口的窩點,那……」

  「陸嘉說,當年那個接受捐贈的院長名叫『郝振華』,燕城人,出生於19XX年5月,有名有姓有籍貫和出生年月,能查到他的下落嗎?」

  「你等等。」陶然一掃方才的頹廢,示意費渡把他推進辦公室,開始打電話查。

  有了具體信息,查起來方便得多,陶然一邊道歉,一邊叫醒了一串昏昏欲睡的值班人員,片刻後,隨後居然真的打探到了一個年齡與姓名對得上的。

  「是有這麼個案子——死者郝振華,男,當年四十六歲,死於刀傷,兇手敲開他家門後,沖受害人胸腹部連捅三刀,受害人內臟大出血,隨後往屋裡躲閃逃命,血跡從門口一直延伸到臥室,兇手追了進去,又持死者家裡的銅花瓶,猛烈擊打死者頭部,連續多次,直至其死亡……現場狼藉一片,據說屍體的頭被砸得像個爛西瓜。家裡所有貴重物品和現金被掃蕩一空,當時警方判定為入室搶劫。」

  「後來呢?」費渡不知從哪尋摸出一包速溶的奶粉,用熱水泡了,又額外加了糖,放在陶然身邊,問,「這起入室搶劫謀殺案是什麼時候的事?」

  「後來不了了之,後來市里集中組織了幾次打/黑行動,打掉了幾個暴力犯罪團伙,有那些窮凶極惡的,可能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做了多少案子,稀里糊塗一併認下了。」陶然順手接過牛奶,喝了一口,差點沒噴出來,懷疑費渡是手一哆嗦,把整個糖罐子都倒進去了,甜得簡直發苦,「謀殺案發生在周雅厚死後第二年,駱隊他們那天說得有道理,這個恆安福利院並不是因為周雅厚的死才關門的……費渡同志,醃果脯也用不著這個噸位的糖啊。」

  「太甜了?」費渡很無辜地一揚眉,沖他伸手說,「那給我喝吧。」

  陶然三歲以後就不好意思把自己吃不下的東西剩給別人了,連忙擺擺手,仿佛為了表示自己也能湊合,他又灌了一大口,喝掉了大半杯:「也就是說,福利院院長很可能是第一個受害人,當年的孤兒們策劃了報仇,偽裝成入室搶劫謀殺了院長,當年刑偵手段不發達,事後死者家屬沒有不依不饒,所以就這麼稀里糊塗地結案了。」

  「院長郝振華的家屬大概也知道他做的是什麼買賣,」費渡說,「就算知道兇手是誰,他們也未必敢追究,死於入室搶劫還能博取同情,說出真相鬧不好就身敗名裂了……他們大概從此嘗到了甜頭,開始走上這條路——哥,你困了麼?」

  也許是室內暖氣太充足,也許是費渡低沉和緩的聲音太催眠,陶然覺得自己乍聽見這麼讓人震撼的內情,神經應該興奮才是,可是這會卻莫名覺得眼皮有點長沉。

  「沒有,」陶然含糊地揉了揉眼,「你繼續說。」

  費渡調大了手機的音量,放出陸嘉的語音。

  陸嘉說:「當時福利院裡收養的大部分是女孩,每年聖誕節,周雅厚投建的幾家福利院都會把12-15歲之間女孩的照片送來,由他去挑,挑中的送出國,按人數計費,以捐款的形式支付給福利院,送過來的女孩平時養在周雅厚的別墅里,有時候也招待跟他一樣人渣的朋友。」

  「挑剩下的女孩養大了賣給人販子。至於男孩——那時候男孩更容易被人領養,所以福利院裡剩下的健全男孩不多,就那麼幾個。」

  「女孩們要留著給金主們,看著好歹要有個人樣,福利院平時不會對她們太過分,所以那些金主們不要的男孩,就會遭到變本加厲的虐待,只要路能走穩當,就不能閒著,過了七八歲,每個月要向福利院交自己的口糧費,當童工也好、偷和搶也好,交不夠下場會很慘,打罵是家常便飯,而且……」

  陸嘉的語音信息中斷了一下,似乎是手一滑,沒說完就不小心發出來了。

  過了一會,陸嘉後面的語音才傳到:「而且那些等著被拿去賣的女孩必須『完整』,剩下的不存在這個問題,所以……費總,你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