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德蒙唐泰斯(二十五)

  自欺欺人的重重迷霧之後,那張窒息的臉,終於無遮無攔地露出了塵封的真相。

  費承宇把金屬環的另一端扣在女人削瘦的脖子上,蹲下來,非常輕柔地問他:「寶貝兒,密碼是誰給你的?」

  男孩慘白的面色就像是鬼氣森森的陶瓷娃娃,好像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曾經那麼懦弱,那麼無力,四肢全是擺設,他抓不住自己的命運,也走不出別人的囚牢。

  「你聽見什麼了?」費承宇帶著腥味的手穿過男孩的頭髮,「好孩子不應該偷聽大人說話,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你不是故意的對不對?」

  費渡記得那個愚蠢的男孩下意識地搖了頭。

  為什麼要搖頭呢?費渡想,如果人能回溯光陰,能和過去的自己面對面,那他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把那個男孩的頭擰下來。

  世界上一切深沉的負面感情中,對懦弱無能的自己的憎恨,永遠是最激烈、最刻骨的,以至於人們常常無法承受,因此總要拐彎抹角地轉而去埋怨其他的人與事。

  費承宇看見他這輕微的搖頭,然後笑了,指著地上滾了一身玻璃渣的女人說:「孩子都不是故意犯錯的,如果犯了錯,肯定就是不懷好意的大人引誘的,那我們來懲罰她好不好?」

  費渡本不敢看她的眼睛,可他還是被迫看見了,她的眼神如往常一樣黯淡、麻木,像一具死氣沉沉的屍體,那天步履輕快地親吻他的,仿佛只是他想像出來的幻覺。

  費承宇沖他招手,可是費渡不住地往後退,退得那男人不耐煩了,他就直接合上了套在男孩脖子上的金屬環——兩個環扣,扣在兩個脖子上,一端緊了,一端才能松一點,而控制權,就在小費渡蒼白無力的手上。

  他只要攥緊拳頭,就可以從難以承受的窒息感里解脫出來,而這個動作,在無數次的反覆加強和訓練中,幾乎已經成了他的反射。

  為什麼他會忘記自己是怎麼進入地下室的?

  為什麼他要模糊和他媽媽有關的一切記憶?

  為什麼他夢裡的女人總是充滿怨恨?

  為什麼那張窒息的臉可以安插在任何人身上,隨時攪擾他的睡眠?

  「費渡,費渡!」

  費渡的身體抖得不成樣子,被駱聞舟猛地搖了搖,費渡倏地回過神來,隨即好像有人掐著他的脖子,他嗆咳得喘不上氣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兩句問話居然問出了這麼大的反應,一時被他嚇住了,聽這個撕心裂肺的聲音,駱聞舟懷疑他要把肺也咳出來,忍不住去摸他的喉嚨,誰知才伸手輕輕一碰,費渡就激靈一下,猛地推開他,腳下踉蹌兩步,狼狽地跪在倒了一地的茶几茶杯中。

  有那麼一瞬間,駱聞舟覺得他那雙顏色略淺的眼珠里閃過了近乎激烈的陰影,像是被封印了很多年的妖怪,見血而出。

  駱聞舟屏住呼吸,小心地跟著費渡蹲了下來,心驚膽戰地沖他伸出一隻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寶貝兒,是我。」

  費渡眼尾的睫毛比其他地方要長一些,略微被冷汗打濕,把那眼角描繪得格外漆黑修長,像是刀尖刻成的。那眼神也像刀尖刻的,定定的在駱聞舟靠近的手上停頓片刻,費渡的魂魄好似方才歸位,他略微垂下目光,任憑駱聞舟的手放在他肩頭。

  駱聞舟輕輕地捋著他的手臂,感覺平抬都懶得抬的手臂肌肉繃得厲害:「跟我說句話。」

  費渡張了張嘴,嗓子裡泛起一陣血腥氣,沒能出聲。

  「那我……」駱聞舟有些不知所措,隨即,目光落在費渡毫無血色的嘴唇上,他脫口而出了一句,「我親你一下總行吧?」

  他說完,自己也覺得這話聽起來挺不像話,然而不便往回找補,乾脆自作主張地抓住費渡的胳膊,把人拉過來,在距離對方極近的地方停頓了一下,看著費渡的眼睛,那瞳孔似乎微微放大,隨即仿佛是認出他,很快又掙扎著強行平靜下來。

  駱聞舟嘆了口氣,在他額頭、鼻樑和嘴唇上逡巡了一圈。

  費渡合上眼,把急促的呼吸壓得極低、極緩,他習慣於這樣,永遠內斂,永遠克制,永遠並不關心自己有什麼感受,而是通過別人的反應來判斷自己應該怎樣。

  他甚至試著向駱聞舟笑了一下,笑得駱聞舟更加心驚膽戰。

  「費……咳,費承宇帶來一個人,進門後直奔地下室,來得太快了,我媽試著攔了一下,但是沒成功,」費渡聲音沙啞地說,「我聽見動靜,聽見他們說話,又一次迅速把所有東西歸位,躲進了那個櫥子裡,以為這回也能混過去,但是疏忽了一點。」

  「什麼?」

  「我碰過他的電腦,費承宇伸手摸,發現他的筆記本電腦是熱的。」

  駱聞舟心說這怎麼跟諜戰片似的,他摩挲著費渡的手腕,輕聲問:「你想起來了?」

  「我只有十歲,費承宇不相信密碼是我弄到的,那天我媽又試著在地下室外攔了他一次,所以費承宇認為,是她攛掇我去翻地下室的,她不再『聽話』了。」費渡按住自己的喉嚨,似乎又想咳嗽,隨後強行忍回去了,「當著外人的面,自己養的寵物居然造反,那天費承宇很生氣,差點殺了她。」

  「當著外人……和你的面?」駱聞舟輕聲問,「你是因為這個,才忘了那一段記憶的?」

  費渡不想騙他,但是也不想對人提起,因此沒接話,生硬地扭轉了話題,他說:「費承宇帶回家的人很高——費承宇身高超過一米八,那個人比他還要高小半頭,有三四十歲,戴著一副眼睛,眼角有一顆淚痣,我只見過這個人一次。」

  駱聞舟心裡堵塞著一千個問題,聽了這話也只好先讓它們一邊排隊去:「戴眼鏡,眼角有一顆痣,你確定?」

  他說著,匆忙摸出自己的手機,沒顧上看那一打未接來電,調出一張手機拍的檔案,放大了上面模糊不清的一寸照片:「是這個人嗎?」

  費渡看見照片旁邊的簡歷上標得清清楚楚的「范思遠」三個字。

  「我在檔案里就翻到這一張帶照片的,偷拍下來了,」駱聞舟略微一頓,「等等——你不是見過參與畫冊計劃的人名單和詳細資料嗎?連老楊女兒上哪個小學都知道,你沒見過范思遠的照片?」

  「沒有,」費渡緩緩搖頭,心裡卻飛快地轉過無數念頭,「沒有——那份資料里有張局大哥的詳細信息,陸局未婚妻的工作單位,甚至潘老師父母的住址……但是沒有范思遠,這個名字好像只在介紹畫冊計劃牽頭人的地方提到了一筆。」

  也就是說,當年的內鬼給費承宇提供的材料里,只有關於范思遠的部分是一切從簡的!

  「你說那是冬天,」駱聞舟追問,「你確定是這個季節嗎?」

  「確定,我放寒假。」費渡抬起頭,「范思遠什麼時候『跳海』的?」

  「陽曆年前,」駱聞舟乾脆坐在了地板上,「也就是說,范思遠當年真的沒死,還和費承宇有聯繫!」

  那個組織收集了無數像盧國盛一樣窮凶極惡的在逃通緝犯,而范思遠當時也是在逃通緝的嫌疑人!

  「他們當時在地下室說了什麼?」

  費渡閉上眼。

  「想完全掌握他們也不難,」戴眼鏡的男人慢條斯理地說,「知道熬鷹嗎?要想讓它馴服,就是要先削弱它,不要心疼,適當餓一餓是有必要的。」

  費承宇問:「餓一餓?」

  「你把它餵得太飽了,費總,久而久之,它會貪得無厭的,工具不聽話,就好好打磨,哪有磨刀人怕把刀磨斷的道理?」那個男人笑聲冰冷,「你知道我手上有些人手,但是不多,如果你要讓我幫你辦這件事,得給我更多的支持才行。」

  費承宇笑了起來:「你的人手……怎麼說?你行俠仗義的時候,『拯救』的那些人?」

  「費總別寒磣我,」男人笑了起來,「但是沒錯,他們管用,而且聽話。仇恨、創傷,都是很好的資源,能讓人變得知恩圖報起來,看你怎麼利用。」

  「費承宇應該是發現『他們』有其他資助人,心生不滿,想要完全控制『他們』。」費渡低聲說,「范思遠是他的『顧問』。」

  駱聞舟的大腦高速轉著:「他們收集走投無的在逃通緝犯,其中包括了范思遠這個縝密又了解警察的連環殺手,但其實范思遠和費承宇事先有聯繫,他為費承宇做事,潛入其中,到處安插自己的人……」

  費渡接上他的話音:「成立『朗誦者』這個復仇聯盟,利用他們把除了費承宇以外的其他資助人都坑進去,讓組織傷筋動骨、走投無路,最後收歸費承宇一個人控制。」

  費渡所有的想法、甚至他自己的一些做法,全都不是無中生有自己發明的,那些念頭的種子都在他意識深處。

  還有錢――推行這個計劃需要大量的資金和精力,一下都有了來源——只不過這個來源不在現在,而在十幾年前,這個計劃比想像中耗時還要長,而「朗誦者」既是獨立在外的第三方勢力,又在十幾年的經營中混進了組織內部。

  濱海埋屍地、周氏、魏展鴻、蜂巢……這些巢穴和資金來源像當年費承宇希望的那樣,一個一個被挖出來斬斷,如果不是費承宇已經沒有了意識,那他就要如願以償了。

  「等等,」駱聞舟一擺手,「等會,你不是跟我說,你確定費承宇已經在三年前變成植物人了嗎?一個植物人是幕後黑手?」

  費渡靜靜地看著他。

  駱聞舟一瞬間仿佛感覺到了他要說什麼,猛地站了起來。

  費渡一字一頓地說:「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了,但我還活著。」

  駱聞舟暴躁起來:「閉嘴!」

  「誰告訴你費承宇已經變成植物人的?」費渡不理會他,也毫不在意被茶水浸濕的外衣下擺,「是我。」

  駱聞舟:「費、渡!」

  「我和警方交往密切,我還用盡手段加入了第二次畫冊計劃,能實時監控每一起案件的進展,幫你們得到『理想』的結案報告。」費渡說,「我還有自己的人,和范思遠的思路如出一轍——也許費承宇根本是假裝的,我是他的幫凶,也許我是直接弒父,成了他的唯一繼承人……」

  駱聞舟直接把他從地上拽了起來:「我說過我不喜歡你這個……」

  「師兄,」費渡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手背,「我只是說現在看來最合理的可能性,又沒說真是我乾的,騙財不騙色,是一個有素質的壞人的基本操守,我接近你如果有目的,不可能會和你發展到這一步。」

  駱聞舟:「……」

  「那太下作了,不符合審美。」費渡把自己的領子從駱聞舟手裡拉出來,伸手抹平衣襟上的褶皺,同時拿起自己的手機,未接來電上顯示的是「濱海療養院」,費渡看了駱聞舟一眼,當著他的面按下免提,撥了回去。

  電話剛通,那邊就急急忙忙地接了起來:「費總!費總我給您打了三個電話您都沒接,急死我了——您父親失蹤了!」

  費渡不慌不忙地問:「失蹤了是什麼意思?」

  「不、不知道,監控被人剪掉了,昨天晚上查房的時候還好好的,一早就沒了!」

  費渡掛斷電話:「看來他們選的劇本比較溫和,沒讓我『弒父』。」

  第二醫院裡,陸有良不知看見了誰,突然站了起來,陶然行動不便,一時轉不過圈去,只能聽見一串匆忙的腳步聲正在靠近。

  陸有良:「諸位,這是……」

  「陸局,」來人開口說,「我們剛剛得知,刑偵隊正在追緝兩輛可疑車輛,其中一輛車上有一個名叫楊欣的人,其母傅佳慧疑似參與非法竊聽和泄密,我們認為她是謀殺尹平一案的嫌疑人。」

  陶然總算用一條勉強能動的胳膊把輪椅轉了回去,看見醫院來了一水的調查員,小武好像做錯了事似的,惶惶不安地跟在調查員們身後。

  「陶副隊,」小武小聲說,「他們……這些領導突然問我,我我我沒、沒敢隱瞞……」

  與此同時,暫時沒能聯繫上駱聞舟的郎喬剛剛回到市局,就看見兩個調查員正好帶走了曾主任。

  「主任,」郎喬瞪大了眼睛,「這是什麼情況?」

  曾廣陵面色凝重地沖她搖了搖頭。

  「協助調查,」其中一個調查員十分溫和地沖郎喬一點頭,「這位同志,也請你們暫時把手頭的工作進展寫成報告,提交上來,謝謝配合。」

  郎喬:「哎……」

  一個同事從旁邊拉了她一把,等曾主任他們走遠,他才小聲對郎喬說:「你知道咱們有幾個監控有問題吧?」

  郎喬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因為這個,老張局都退居二線了還被帶走調查,但是安裝和維修廠家因為費用比較低,按規定最後簽批不用走到大領導那裡,當時的行政工作正好是曾主任在管,聽說廠家那邊有點貓膩。」

  別墅里的費渡剛剛掛斷和濱海療養院的電話,苗助理就立刻打了進來,苗助理有些慌亂:「費總……你現在能回公司一趟嗎?」

  費渡不怎麼意外地問:「怎麼?」

  「有人自稱是警察,要查咱們公司當年的一筆投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