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連十四

  「我最討厭分析受害人了,」郎喬一噘嘴,在嘴唇和鼻子下面架了根筆,「有時候受害人是平白無故就被傷害,我心裡就得有好長時間想不通這件事,你說憑什麼呢?憑什麼好好的人,就因為運氣不好,就得落一個那樣的下場?憑什麼努力生活的人,辛辛苦苦多少年,最後會被一個無端冒出來的人渣匆匆收尾呢?可是如果受害人本身不無辜,或者乾脆就罪有應得,我又覺得他是活該,我們替他查兇手反而好像是在助紂為虐,我……哎呀!」

  駱聞舟把文件捲成紙筒,照著她的後腦勺來了一下,敲碎了郎喬的長篇大論。

  郎喬抱著後腦勺:「你又打我幹什麼,我說的這都是人之常情,警察也是人!」

  駱聞舟:「工資要不要領?」

  郎喬:「……要。」

  「要就好好干你的活,哪來那麼多感言?」駱聞舟單手拽過一張白板,在那額頭上有個小月牙疤的少年照片下面,寫下了「何忠義,男,十八歲,送貨員,H省人」等基本信息。

  然後他借著身高優勢,從小白板上方放出了目光,透過辦公室明淨的玻璃窗,看了一眼在外面陪著何母的費渡。

  何母不知是不是聽誰亂說了些什麼,對市局釋放張東來感到非常絕望,仿佛認定了自己即將求告無門,哭得要崩潰,幾乎無法直立行走,是被費渡架回來的。

  也許是本能地抓一根救命稻草,也或許是認定了費渡同張東來他們是一夥的,所以「不能讓他跑了」,何母在腦子裡一片空白的時候,下意識地緊緊拽住了費渡的衣角。

  費渡戲劇性地被迫留下,於是才有了窗外這一幕。

  費渡畢竟是個年輕男人,想要強行甩開這不到他胸口高的病秧子女人也容易,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並沒有發作,只是靜靜地陪著這個又老又丑的女人坐著。

  此時,何母已經從筋疲力盡的崩潰中回過神來,恢復了些許神智,駱聞舟看見費渡拉著她一隻手,俯下/身,正小聲和她交談著什麼,不知道他用了什麼花言巧語,何母居然慢慢平靜下來,甚至能偶爾點頭搖頭做出回應。

  「馬小偉放出來了嗎?」駱聞舟看著窗外問。

  陶然放下電話:「沒有,分局那邊給我的消息說,馬小偉在他們那毒癮發作,民警從他住處里搜出了不少散裝毒品,所以順便拘留了。」

  駱聞舟:「咱們能把人叫來問問嗎?」

  陶然一聳肩:「不行,說是他狀態非常不穩定,萬一出點什麼事,分局擔不起責任,實在要問的話,讓咱們派人去分局問。」

  王洪亮似乎打定了主意,絕不讓他們單獨接觸馬小偉,為此,他給了那少年博物館文物的待遇——只准別人隔著窗戶看,想帶走,沒門。

  這時,刑偵大隊裡兩個刑警走進來,抬著一個紙箱子:「老大,我們把何忠義的私人物品都拿回來了,查完正好還給家屬,可能有用得著的東西。」

  何忠義的私人物品不多,有幾件衣服——大多是送貨點統一發給員工的那種工作服——部分很基礎的生活日用品,不捨得扔的手機包裝盒還有一本日記。

  說是日記,其實沒什麼內容,基本是帳本和備忘錄。

  除了做送貨員,何忠義應該還會時常做一些短期兼職臨時工,總有零散的小筆收入,東拼西湊起來,他的月收入能趕上個小白領了。

  帳本記得很細,連買早點兩塊五這種都在裡面,駱聞舟翻了幾頁,忽然一頓:「當時貼在死者頭上的那張紙條長什麼樣,給我看看。」

  旁邊立刻有人翻出那張特寫照片遞給他。

  只見那「錢」字寫得歪歪扭扭,是種其貌不揚的「孩兒體」,右邊的鉤很大,快要占據整個字的半壁江山,顯得十分不協調——正和何忠義帳本上的「錢」字寫法如出一轍。

  「這個字是死者自己的筆跡。」陶然一愣,「慢著,我記得何忠義當天晚上出現在承光公館的時候,手裡是拎著個牛皮紙袋的,難道那個袋裡夾了紙條?那牛皮紙袋後來不見了,裡面有什麼?」

  駱聞舟一目十行地掃過何忠義的筆記本:「有沒有可能是現金?你們看這裡。」

  窗外,費渡深以為然地點點頭:「看病花的這筆錢確實不少,不過他當時才剛到燕城吧,剛開始工作,哪來那麼多錢?」

  何母啞著嗓子小聲說:「說是跟公家預支的工資。」

  「公家?」費渡不太熟悉這個詞,微微一愣才反應過來,「您是指他打工的地方?」

  何母身體不好,是個鮮少接觸外界的農村婦女,並不了解體力勞動的打工仔們短暫而勞苦的勞動僱傭關係——很多人是干一天活拿一天錢,老闆和打工者都疑心對方會隨時跑路,肯給打工者預支工資的老闆,基本都是在做慈善。

  而就算是老闆積德行善,願意救急,給預支一兩個月的工資已經很夠意思,何母看病用的那筆錢卻大概等於一個送貨員幾年的工資。

  這樣天大的人情,賣勞動力肯定是萬萬無法報償,賣身倒還差不多。

  而對男色也頗有心得的費總客觀地回憶了一下有一面之緣的何忠義,認為僅就姿色而言,那少年實在不值這個價。

  所以當時那筆錢到底是誰借給他的?他為什麼跟親媽都不說實話?

  何忠義的帳本上記錄了「十萬元整」的債務,而這筆神秘的債務毫無由來,為此,市局刑警們全體出動,花了大半天的時間,把何忠義工作的地方和他身邊的人打聽了個遍,被問到的人全都一臉莫名,非但不承認借過他錢,還紛紛表示連他借錢這件事都不知道。

  駱聞舟和陶然回到市局的時候,發現何母蜷縮在幾張椅子上,已經睡著了,費渡不知跟誰要來了一條薄毯,搭在她身上。

  陶然走過去,壓低聲音問:「她怎麼睡這了?」

  「我說帶她出去住賓館,她不肯,非要守著你們抓住兇手不可。」費渡一抬頭,正看見陶然滿頭汗,他皺了皺眉,從兜里摸出紙巾遞過去,「你平時也這麼辛苦嗎?看著好心疼。」

  陶然還沒來得及回話,旁邊駱聞舟就涼涼地說:「人民警察就這樣,心疼你就多納點稅、少找點事。不過話說回來,費總,你們霸道總裁不都日理萬機嗎,怎麼我看你老這麼閒?」

  費渡微微一笑:「我養著一幫職業經理人,不是讓他們耍嘴炮的。真是很感謝駱警官操心我的財務安全,其實大可不必,我就算把家底全扔了,剩下的零花錢放銀行里拿利息,也比你一輩子工資多。」

  陶然:「……」

  這倆智障果然和平不過三分鐘,又他媽來了。

  他一手一個,將倆個雄性鬥雞強行分開,一手把駱聞舟拖進辦公室,一手警告性地指了指費渡。

  費渡絲毫不以為忤,十分曖昧地捏了一下他的手指。

  駱聞舟火冒三丈:「他這個……」

  陶然一合辦公室的門,十分無奈地說:「一會下班以後,你們倆可以約出去掐個痛快。」

  駱聞舟敏銳地從他話音里聽出了一點言外之意:「唔?你今天下班有事?」

  陶然轉過身,看了他一眼:「我相親去。」

  駱聞舟愣了愣。

  陶然拍了拍他的肩:「兄弟我到年紀了,不能再陪你當單身貴族了。」

  駱聞舟的目光往地上一瞥,沉吟片刻,然後他微笑了起來,指著陶然說:「你這個叛徒,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出賣了組織,我們永生不滅的『去死團』是不會放過你的。」

  陶然想了想:「那我賄賂你一下,將來有孩子,認你當乾爹。」

  「別,」駱聞舟一擺手,「一個駱一鍋夠我受的了,我沒有當『爹』的癮,祖國的未來還是得靠你們這些直人去努力——行,你有事就先走吧,在這耗著也耗不出線索來,兇手如果一直跟在張東來身邊關注案情進展,我估計他這兩天會有行動,咱們一邊查一邊等著。」

  陶然搖搖頭,收拾起東西打算離開,駱聞舟卻突然從身後叫住了他。

  「你一叛出組織,我還真有點失戀的感覺,」駱聞舟嘀咕了一句,「對了,房奴,你要借輛車去嗎?」

  陶然:「去你的!」

  這天晚上,張東來從張婷那裡聽說了自己進出小黑屋的整個過程,認為律師在其中的作用居功至偉,回家拿柚子葉洗了個澡,當天就要單獨請律師吃飯。

  相比那些為各大金主們做非訴訟法律服務的同行,刑事律師風險高、壓力大,賺錢還不多,真是很難得碰到一起這種當事人傻錢多還不複雜的案子,如果不是有趙浩昌這一層同學關係,這種好事恐怕還真輪不上他,律師欣然赴約。

  張東來客客氣氣地塞給他一個紅包,本來說要開車送律師回去,結果剛出飯店,正好碰上個九頭身的大美女,十分熟稔地跟張東來打了招呼,並且態度自然地上了張東來的車。

  律師自覺跟在人家身邊發光發熱不太好,識相地坐到了後排座椅,並且表示只要把自己搭到最近的地鐵站就可以了。

  車上,美女和張少爺沒羞沒臊的你一言我一語,聽得圍觀群眾如坐針氈,律師沒有那麼厚的臉皮,只好假裝自己是一團空氣,靠在後面擺弄手機。路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張東來一腳剎車踩得略急了些,律師整個人往前傾了一下,就在這時,他眼角瞥見角落裡似乎有什麼東西。

  律師本以為是車座上的什麼東西被方才那一腳剎車掀下去了,打算順手撿起來,他這一彎腰,卻突然愣住了。

  他看見那是一條銀灰色的條紋領帶,尾部還帶著大牌的標籤,做工精良,卻好似被人大力揉搓過,已經變了形,像鹹魚干一樣團成一團,夾在後排座椅的間隙里。

  「死者後腦有鈍器傷,死於窒息,兇器是一種軟布條,絲巾、領帶、軟繩等都有可能……」

  律師本來喝了點酒,結果那一瞬間,酒精就「呼」地一下,就從他打開的毛孔里蒸發了出去。

  就在這時,張東來好像總算想起后座還有個活物,一邊啟動車子,一邊回頭看了他一眼:「劉律師,你怎麼彎著腰?是喝多了還是胃不舒服?」

  律師慌忙直起腰來,全身的血液爭先恐後地奔到頭頂,四肢一片冰涼,耳畔嗡嗡作響,硬是擠出一個微笑:「我……我有點頭暈。」

  張東來透過後視鏡看著他,不知是不是光線的緣故,劉律師總覺得在他眉目之間有股說不出的陰鷙。

  幸好張東來沒把他放在心上,只是看了他兩眼,很快又專心致志地同旁邊的大美人聊騷去了,劉律師僵硬地保持著自己的坐姿,打開手機攝像頭,偷偷拍了發現領帶的地點,然後把腳一點一點伸過去,用腳尖把領帶挑了出來,借著公文包的遮掩,隔著袖子迅速將那根領帶收進了自己包里。

  就在他的手沒來得及拿出來的時候,張東來又猝不及防地透過後視鏡看過來:「是前面那站嗎劉律師?」

  律師讓他嚇得心臟險些停擺,全然喪失了語言功能,支支吾吾地一點頭。

  張東來一揚眉:「你臉上怎麼那麼多汗,空調開太高了?」

  副駕駛上的女伴不幹了:「不能再低了,人家怕冷。」

  要不是還有個不明真相的傻妞在旁邊打岔,劉律師覺得自己指定已經嚇瘋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從張東來的車上滾下來的,張東來客客氣氣地從窗戶里一探頭:「劉律師,你真行嗎?真不用我送你到家?」

  律師努力拉扯著自己的面部肌肉:「真不用。」

  幸好張東來色迷心竅,並不真心想送一個五短身材的漢子回家,得到了確認,立刻一踩油門絕塵而去。

  一陣夜風吹過來,劉律師這才發覺自己的後脊梁骨已經濕透了。